在韩国,寻访茶道

作者:王恺

在韩国,寻访茶道0茶道究竟为何物?这是这几年最困惑我们的问题。过去的两三年里,我们去日本,去中国台湾,寻找古老的器物,寻找留存的仪式,也寻找那些对茶有感悟和有理解的人,可是还是没有得到最终的答案。

陆羽在唐朝写下《茶经》,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并且早在当年就逐渐扩散到高丽、日本,最终成形了东亚文化中的茶之文化。事实上,茶在中国、日本和韩国,表现方式非常不一样,过去两年,我们考察了日本留存的抹茶道和煎茶道,那些完整的规矩和仪式,还有自洽的美学系统,给初接触到茶道的人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今年,我们去到韩国。

过去都称韩国茶道重茶礼,也就是极其有礼貌地对待,可是我们去过之后,觉得茶之礼仪只是最表面的东西,真正的韩国的茶的精神,在每个仪式的背后。简单、高古、自然,基本上可以概括出韩国茶道的精髓——以至于回国后再次想起,都会产生想法,这种质朴简单的茶道,其实倒可以补充中国当下极为刻板的喝茶仪式。

  初识韩国茶道:大壶与大盏

在韩国,第一次喝茶,是在瓷器大师金正玉的家里,用的是他自己制作的传统而昂贵的茶具,茶味淡薄,没有觉得好,反倒使我对韩国茶有了距离感,怎么这么不好喝呢?至少,对于习惯了中国茶的我们来说,并不是一种特别的享受。反倒是满大街的咖啡馆更让人舒服,我们到的城市叫大邱,只是一个不大的城市,可是随便一条街道,就有四五处咖啡馆,咖啡比茶更主流。

郑贞子老师请我们喝茶,她在韩国已经学习了25年的茶道,有自己的茶空间“茶礼斋”,是座建于1970年的木质老房子,房梁上写着封顶的日期,特别传统的一招,好像中国农村还有这种习俗,可是整个房子未必精致,尤其是看多了日本的茶空间后会这么觉得,近年中国的茶空间也精致,纹丝不乱,不管茶具茶汤如何,布局一定是齐整的。可是在郑老师这里,一切都在随意状态,茶具是放在架子上的,烧水用的是电水壶,即使是面对我们的茶桌,也没有特别的精致美丽。

在韩国,寻访茶道1郑老师为我们请来了80多岁的河五明先生,他是韩国茶学的资深前辈,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们韩国茶的历史,它和中国、日本茶的不同,包括韩国茶历史上的大人物。最重要的,韩国茶是一种“心的茶”,在韩国的茶人看来,茶是心的艺术,不是简单的视觉和感官,而是整个身体去领受茶的好处。

我们听起来有些费劲。因为80多岁的老先生不太注意我们听不听得明白,只是自己讲了下去。在大邱,有个著名的古迹慕明斋,是明代中国人杜师忠来到这里后,客死异乡,他的子孙纪念他,所以面朝中国的方向,为他建了这座古老的家庙。木质老房子里,挂着一幅朝鲜的将军李舜臣给他的诗,后两句是:“城南他夜月,今日一壶情。”按照河五明的说法,这就是说的朋友之间的一壶茶。“为什么是茶,不是酒?”老先生容不得我的询问,接着讲了下去,韩国茶虽然也从中国传入,但是他们与日本不同。“韩国没有好的抹茶,所以我们不喝抹茶,我们和你们一样,喝炒青。”这种炒青,按照老先生的描绘,是清新的,能带给人婴儿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刺激着人的五感,享受到这个味道,就明白了韩国茶的真谛。

越听越糊涂。且喝茶,郑老师转瞬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茶桌,刚才的杂乱稍有缓解,桌面上整洁了不少。她先给我们泡黄茶,所谓黄茶并非是中国茶分类中的黄茶类,而是稍微发酵过的韩国茶,春天的绿茶尚未上市,所以,喝一点微香的黄茶,适合今天半寒的天气。

在韩国,寻访茶道2微深的茶汤倒进上面画有仙鹤的立鹤杯,这种朴素的茶杯是韩国的纹样,灰色的釉面上,寥寥几笔抽象的白色仙鹤,杯子边缘微有破损,用金漆补过,看上去有种温暖的家常感,而配合这杯茶的,是郑老师昨晚自己做的两种茶点,糖花生和枣泥核桃糕,都不算太甜,和清淡的茶汤相得益彰。

改变,永远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黄茶入口,整个人舒展起来,杯子不算大,但是比中国工夫茶杯略大。韩国茶的最典型特征,是用茶壶泡茶后,并不直接倒进杯子里,而是倒入一个类似公道杯的水汩中,再进行分茶,这水汩也比一般的公道杯大,这样一来,整个茶汤的温度就自然不高,但是似乎郑老师并不追求温度的高,就是简简单单地在那里泡茶,这种黄茶的茶汤,按照河五明先生的说法,是要让我们的身体安静下来的。因为杯子不小,所以不可能一口喝完杯中茶,按照韩国的要求,似乎三口喝完第一杯,最为礼貌。

黄茶之后,改喝中国的红茶。韩国自己的茶产区并不大,局限在南部海边,而且只生产绿茶。所以韩国很早就接受各种中国茶,红茶、普洱茶,但是绿茶,他们还是喜欢自己的,觉得清淡、可口。我已经觉得中国绿茶清淡了,那么韩国茶得淡到什么地步?郑老师用金色釉的茶杯来配合红茶,觉得颜色相衬。本来中国的红茶是浓郁的口感,可是在她这里,因为控制了投茶量和温度,整个茶汤变了样子,倒是能喝出红茶的某种鲜爽来。“好喝最重要。”河五明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在习惯了一国的口感后,很难说这种茶好喝,但是室内的气氛很是舒服,我们都松散地坐在地上,韩国传统民居习惯如此,背后是华丽的屏风,室内堆积着郑老师从各处搜集来的茶器物,她喜欢的东西,和最传统的韩国茶器不太一样,虽然也朴素,但是都在朴素中有点精致。白色水罐微有棱角,一套青画的茶杯,不是那么闲闲几笔,而是有韩国特殊的某种图案,据说是春天的时候人们最喜欢的某种花卉。

这些茶壶、茶杯都产自韩国。尽管历史上有韩国瓷器极为贵重的传说,据说历史上日本和韩国的战争中,战利品一定包括瓷器,但是现在似乎韩国人没有那么重视瓷器了。河五明告诉我,在韩国,喝到好喝的茶是最重要的,要是过于注重形式感,则丧失了茶的真正意义。

“我们要的是茶的味道。”老先生一再强调,在韩国的茶道体验里,要注意的不是严格管控自己身体的形态,也不是不能说话的拘谨仪式,只需要感受每道茶带给你不一样的身体感受。“你一定要调集自己的所有器官去感受茶,茶是多么好的东西,是自然给我们的礼物。”这些话,乍听起来可能空洞,不过在未来的若干天里,逐渐发现,老先生说的不是空话。

在韩国,寻访茶道3寺院高人

与日本类似,茶最先传入韩国,也基本没有遗漏僧侣这条途径。无论是新罗时期,还是高丽时期,茶都是最先进入佛教寺庙,再随着佛教的流行而推广到民间的,高丽王朝的历代国王都是以佛教徒而自居,为了积累佛教功德,很多亲自制作抹茶。

我们跟随着郑贞子老师和她的学生们去通度寺,这是一座位于韩国庆尚南道的古老寺庙,建于高丽时期,公元646年,相当于中国的唐朝,尽管也在历代的战火中有所毁损,但是基本的架构还在,那些类似唐代的复杂斗拱看得让人心生敬畏,一座座并不巍峨的殿宇,掩映在满树开败的樱花中。韩国人并不像中国人那样去用新的鲜艳色彩维修,也不像日本寺庙刻意做到极度的精致,就是任其朴素下去,反倒有种自己的风格。

在韩国,寻访茶道4这是韩国的三大寺庙之一,郑贞子老师带我们来这里,一是她们要按照古代的礼仪,给神佛上茶,这是她和弟子们每月的功课,另外就是带我们见这里的性坡老和尚,也是这里的方丈,据说特别爱茶。

她们先到了一处无人看管的偏殿,这里属于新修建的小殿,大概本身也是给佛门弟子们做活动所用,里面有近3000座几乎一样的雕刻佛像,下面是粗麻地毯,据说也是佛弟子的功德,编织了7个月才完成。我们一起光脚坐在地毯上,看郑老师和她的弟子们给佛供茶,其实和我们前几天看郑老师的茶礼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先把茶壶中的水倒入水汩,然后再精心倒进几个辰砂釉色的茶杯,然后端着杯子走到佛案前,与别的东西一起供奉。但是动作比起平日里,显而易见地更轻柔、更庄重,郑老师纠正学生们的动作,要求她们在佛前,需要有一丝尊敬。

每年最正式的以茶供佛,就在4月,需要用六种供神之物,包括茶、花、香、水果、年糕和蜡烛,所用的茶,就是当年新下来的绿茶。我们这次来供奉,时间稍微早了点,算是一次演习,但是学员们也够认真。郑老师的学生,多数是家境很好的中年妇女,她们来寺庙献茶,穿的多是套装,和我们一样不够舒展地在巨大的地毯上挪来挪去,显然没有经常来这里。郑老师告诉我们,外衣只是表面东西,这种献茶,其实磨炼的是心性,因为需要比平时够多的凝神和注意力。

看学生们先把热水倒进一个瓷壶,再倒进茶水壶,比平日倒茶直接从瓶中取水多一道工序,显然,这献给佛的茶,不能轻松对待。最后倒在杯中的茶,只是在神坛上放一小会儿,归根到底还是给人喝,我们需要三口喝完自己的杯中茶,每一口茶都有意义:第一口给神,第二口算是给泡茶者的感谢,第三口茶则是感谢自己,这杯茶一定是三口喝完,虽然韩国茶杯较中国茶杯大,但是因为杯中绿茶很淡,所以喝完并不算难。第二杯,则可以随意喝茶了,即使在佛前,喝茶也不需要安静,郑老师带着学生和我一起讨论茶的色、香,她们很好奇中国的绿茶那么浓,我们怎么喝得下去,我只能说,韩国的绿茶太淡薄,反而不是我们习惯的口感。我非常奇怪为什么茶树到了韩国出来这种奇怪的茶汤,我们在地毯上坐着、交流着,在她们看来,现在是享受茶的时间,刚才在佛前敬茶的凝神状态已经没有了。

这种“茶谈”,其实是韩国爱喝茶的人特别享受的时刻。“不需要安静啊,无论是在茶室还是在佛殿里,供茶之后就是轻松的时间,我们可以喝茶吃点心,边喝边谈,寺庙的师傅们也是如此,这也是修行的一种方法。”这种轻松随意式的“茶谈”,完全与日本茶道迥异,也与中国的禅茶修行特别不同,以至于见到性坡老和尚,我第一个问题,就是问这个规矩的由来。

性坡老和尚虽然在韩国宗教界地位很高,可是从外表一点看不出来,就是个穿着僧衣的笑眯眯的老和尚,也能说中国话,因为经常去中国,一对福建来的普通的中年夫妇也来拜访,原来是性坡老和尚在中国认识的做漆活的师傅,为感谢他们的照料,专门请他们来韩国玩的。

两人说性坡老和尚身体好,都80岁了可是走路极快,我才知道他的年纪,外表一点看不出来。

老和尚告诉我,韩国的茶道,最初确实在寺庙中最为流行,新罗高丽时期,寺庙里喝茶甚为流行,形成了一定的规矩,并且普及到了民间;到了李朝开始,因为要压抑中国对朝鲜的影响,无论是佛教还是茶道,都受到了冲击,民间开始废弃了茶道,但是寺庙里还留存了古老的饮茶方式,而且边喝边聊的习惯也一直没有变化。“应该说话,喝茶是开心的事情,戒律越少,心情越愉快,开心才能悟道。”老和尚说话非常利落,他背后是自己整个一生对韩国和中国文化的领悟。“我十多岁出家,经历了日据时代,也经历了朝鲜战争,一直到现在,我个人是喜欢中国和韩国的文化的,日本文化里有太多的武士道精神,这可能是他们在喝茶的时候禁止说话的理由,我们没有这种文化。”

老和尚喝茶,用最普通的瓷壶,但是分茶的水汩颇为特殊,表面看上去是瓷器,但是又有点像漆器,一半是釉,一半是漆,让人摸不着头脑,老和尚说:“我做的。”“您做的?”结果答案是对,这屋子里许多器物都是老和尚自己做的,包括我们正在喝的茶,是老和尚从中国云南勐海自己加工回来的野生红茶,他拿自己拍的照片给我们看,80岁的老者,站在野生老茶树的树干之上,满脸的兴奋之情。这是他在当地人带领下爬了几个小时山路的结果,他最喜欢云南的普洱茶,觉得有中药的某种特征,能使人通畅顺达,之所以兴奋,也是因为看到了他心目中最好的茶树。我不禁大为惊奇,老人对茶以及和茶有关的一切都是身体力行。

“韩国的土质好。”他告诉我,因为喜欢做茶器,所以他走了韩国很多地方,发现韩国的土壤烧成的器物有朴素的感觉,不像中国的那么华丽,但是他喜欢,有茶所要求的朴素色泽。“很多青山南道的土,我只加透明釉烧成,效果就特别好。”他觉得这也是韩国茶碗能在日本流行的原因。“我们的土比他们的火山土要好。”

老和尚在国内各地搜来土壤,烧成自己的茶具,我手中的一个茶杯是黑色的,配深红色的云南茶,显得特别触目,老和尚说,我这个杯子,实际上应该和韩国的清淡的绿茶配合,那样才自然,也显得自由。而且用几个月之后,喝起茶来会越来越好喝,因为他做的杯子都上釉不多,陶土有空隙,等茶汤完整地渗入这些空隙,那杯子就熟了。听起来和中国的紫砂壶原理类似。“韩国的茶道,一直比较朴素自然,没有规矩限制,可能是因为韩国始终有自己的产茶区,虽然不多,但是一般平民也能喝到,所以就没有那么多等级观念和规则。”

郑老师和她的学生们,各自用着老和尚的杯子,一直在兴高采烈地交谈者。老和尚说,这种喝茶,是他最喜欢的喝茶方式,所有人在一起喝茶,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同,有时候会突然安静下来,也很好,说明茶喝到心里去了。

老和尚去中国多次,一直有不同的目的,他去中央美术学院和天津美术学院都上过课,也去过敦煌,中国的山水是他喜欢的,他画了很多山水画,也在各国办过展览,普遍的评价是山水画中有特别空灵的感觉,是一种修行人手中的笔墨。不过最近去中国已经不为学画了,原来他迷上了漆器,他从70多岁开始,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门类去钻研。他打开自己工作室的门,招呼我们进去,这间隐藏在茶室后面的硕大空间一面全是玻璃窗,借外面的自然光线照亮室内,走到门口,我就被那些反射面极好的漆器所打动了,地面全是漆,刷成黑色,走上去犹如行走在水面之上;房间的一面,是一个巨大的漆画屏风,上面是抽象的黑白山水,有股特别安静的气息;而最显眼的是两个五色斑斓的茶桌,不高,适合韩国传统席地而坐的习俗,桌面的漆是调和进蛋壳碎片的,基本是亮色,显出夏加尔的油画背景的效果,虽然很鲜亮,但是和老和尚做的那些素朴的茶器配合起来,也一点不会显得突兀,这应该归功于老人家的色彩和造型功力,原来老人家不仅仅热爱中国画,早年也在美术学院进修过西方油画,难怪他所做的漆器毫不流俗。

这时候反看他所做的水汩,一半是釉,一半是漆,这种复杂的融合需要审美,更需要技术。老和尚习惯自己动手,这些难不倒他。我这时候才知道,通度寺里还有一个著名的景观,是老和尚花了10年时间做成的,他把《大藏经》刻在数万块石板之上,然后烧制成功,专门建造了一个藏这些瓷板的新院落——这些做法,完全超越了一般的僧侣,可是眼前的老和尚看上去非常平和,真是修行到家才有的表现。

他说自己早年修行佛法,晚年对各个艺术门类特有兴趣,完全不考虑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就随意去做好了。这个“随意”二字,里面真有好多意思——可惜我们多数随意就是真随意,不能像老和尚这样做到心灵不受羁绊。

老和尚送我们下山,他所住的地方全是梨树,院落里养着孔雀,放置着泡菜坛,几种看起来不相干的组合,可是在他这里却自然得不得了。

在韩国,寻访茶道5茶制与茶道

因为对性坡老和尚印象深刻,所以对下一个寺庙的采访也就寄予了希望。我们去的寺庙是全罗南道的大兴寺,在韩国茶道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草衣禅师曾经在这里修行,并且在这里写下了《东茶颂》。我询问郑老师,草衣禅师到底有多重要,是不是像中国的陆羽那样,否则他为什么会被称为韩国的茶圣。可是显然并非如此。1786年诞生的草衣禅师的历史晚近许多,他的很多事迹有书籍可以检索,并不像陆羽那样缥缈。他俗姓张,15岁的时候出家,后来在大兴寺与当时一批爱茶的僧侣和知识分子交往,并且在山上的草堂认真习茶,最后写下了几部关于茶的著作,其中最著名的一部《东茶颂》用诗歌的方式记载了茶树的生态,茶史,中国名茶,朝鲜茶的由来,事茶的不易之处,包括采茶、煮茶和制茶的内容,每一句都详细记载,并且有详细说明。这本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把当地种茶的历史和加工茶的方法都说得极为清晰,并且强调朝鲜的东茶在色香味和药性上不输给中国茶。书中记载,当时大兴寺下面的花开洞产茶,绵延四五十里,茶园处于烂石之中,是茶树生长的最好条件,并且进一步确立朝鲜绿茶采摘的最好时间是立夏前后。

他还用儒家道理说明,好水好茶泡出来的茶是中正,喝这样的茶可以得大道。他最推崇两三人饮茶,觉得有趣和有“胜”,人多则泛。他的有些观点,听起来和中国明代文人茶类似,显然在韩国地位的崇高,是因为确立了韩国茶自身的地位,从中国茶的影响下独立出来。

在韩国,寻访茶道6我们的车向大兴寺进发,山路艰难,很快就到了走不动的地步,原来迎接我们的贤真法师猝不及防地出现,和我们前面所见的性坡老和尚完全是两个类型,他身型粗壮,眼神精明,开着一辆高级的越野车,大概是为了适合山路行走,在和我们简单寒暄之后,叫我们上了车,盘旋着在陡峭的山路上往上开,坐他的车,没有觉得他是僧人,倒像是进入了某个专属领地,而他才是领地的主人。

我们去的是草衣禅师当年在大兴寺和朋友们喝茶聊天的一枝庵,位于山顶之上,今天的道路还是这么难走,当年想必更是艰难。越野车轰鸣着上到山顶,贤真法师叫我们出来观看,这时候才发现草衣禅师当年所选地方的好:山顶开阔,对面是起伏的群山,远处是大片的野生茶林,后面有山泉水流淌下来,正是喝茶的好地方。山顶有两处建筑,都是按照草衣禅师当年记载所恢复的,一处是一枝庵,类似他的茶室,另一处为紫芋红莲社,是他的居所,当年禅师就在这里修行喝茶,很是避世,现在两处建筑旁的树木都已经有超过200年的历史,其中有种黄漆树,尤其神奇,据说生产的漆可以做太空涂料。

当然,草衣禅师不会预料到几百年后的黄漆树的神奇,当年他在的时候,所做的事情也就是谈天、喝茶。他当年从山上接引下来的泉水,现在还可以使用,泉水经过了三层过滤,一直到了一个池中,贤真直接从中取水,带领我们上到紫芋红莲社的走廊里,脱鞋坐地,泡今年寺庙里的新茶给我们喝,我们所坐的地方,有可能就是当年草衣所坐的地方,这么一想,寒冷的山风也就可以忍受了。

这里基本按照旧时格局,唯一不同的就是加了地暖,整个地方可以烧火取暖,不过并不长用,贤真说这里人并不多,他放在这里的茶具,是韩国瓷器大师金正玉的作品,正好我们采访过,知道一套价值人民币几万元,正因为这里没多少人来,所以随意扔在走廊里。“放在这里应该没人偷,很少有人能知道价格吧。”他结束了玩笑,正色,开始泡茶。这里的野山茶,一年只产1500公斤,除了寺庙使用之外,基本没有多余,只送重要的客人。因为草衣禅师的重要性,所以寺庙的茶也多了一些神秘性。贤真告诉我们,每年的茶,他都亲自监制,下面有几口锅用来炒茶,与中国的低温炒法不同,上来就是380摄氏度的高温,要经过9次炒制才结束——这样的茶叶,才能保证味道的干净。在他的认知系统里,觉得中国的茶苦,日本的茶甜,都不是他要的,他们最喜欢的口感,是韩国茶的“干净”。这是最高的目标。

泡茶的时候,贤真像换了一个人,凝神静气。金正玉做的壶,比较阔大,但是壶嘴略长,增加了美观。他使用80摄氏度左右的水,来冲泡这道茶,稳重地倒出茶汤,请我们品尝,第一杯略淡,第二杯浓淡适中,而且有淡淡的回甜,非常芳香,第三杯则更浓,可是就在这时候,他结束了这道茶。韩国的绿茶之所以泡三道,因为他们觉得之后就没有香味,我说中国的茶有时候能泡20道,贤真几乎不能相信。不过三道后,这种质量好的绿茶不会浪费,他们一般把它加在面粉里做成饼,是一种美味的吃食。

户外喝茶,而且是在这种高山户外,一会儿就觉得气爽神清。贤真告诉我,为了纪念草衣,每年5月寺庙会举办纪念仪式,用当地的茶敬奉禅师,而且这时候,周围的茶农和韩国的很多与茶有关的人们会来到这里,用他们自己做的茶去供奉,这种仪式已经有200年没有间断了。

下山的时候,贤真特意带我们去看他们的炒茶棚,环境非常简陋,里面只有三口锅,但是并不便宜,尤其是中间新添的自动化青铜炒锅,需要300万左右的韩币(约合人民币1.74万元),每次所炒的茶量也比较多。只有1500斤茶叶的总产量,却要花这么昂贵的价格去买炒锅?不过贤真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的神态又恢复到最初的模样,精明强干。

离开大兴寺,依旧对韩国的茶道处于半理解状态,尽管在木头长廊里喝茶,让人觉得精神清爽,但是,喝茶仅仅就为清爽?尤其是在寺庙之中,尽管人人都强调茶与修行的关系,可是谁也没能说清楚,即使是道行颇深的性坡老和尚。

直到见到双溪寺的硕云法师,这个问题还盘旋在我的脑海里,并且见面就提了出来。双溪寺位于韩国著名的茶山智异山的山脉之中,驱车前往的路上,一直有蟾津江相伴,两岸沿途皆是樱花树,异常美丽,这条江一直流入海洋,所以韩国最著名的茶叶产区其实靠近海边,这和中国北方的茶叶产区山东有几分相似。

我们坐在双溪寺的客堂之中,硕云拿出了今年的新茶招待我们,这是方丈特殊批准给他招待我们的,所以他泡得格外小心。双溪寺的绿茶产量,并不比大兴寺多,茶叶价格很是高昂,泡出来的新鲜绿茶,同样是淡,但是有点阳光的味道,和中国的崂山绿茶有点相似的口感,想想也对,两个区域在纬度上相近,自然环境也相去无几。

但是,这种绿茶,还是地道的韩国制作法,也就是说,用380摄氏度的高温杀青三遍,之后再用210摄氏度的高温再杀青六遍,这种高温之下,出现了一种滋味淡薄,但是确实清香回甘的绿茶,这种散淡的绿茶,喝起来也并不用特别拘束,倒真是一种适合在自然情景中享受的茶汤。

之前他也在草衣禅师待过的大兴寺待过,现在双溪寺修行,等于待过韩国两处重要的与茶有关的寺庙。他向我们介绍双溪寺,原来这里与中国渊源很深,公元832年,在中国待了26年的朝鲜的真鉴禅师回到家乡,从中国带回来茶树的种子,在这里播种,这里在当年还参照中国做过饼茶。当然,现在都已经成为过往,如今这里只生产野生绿茶,已经成为韩国著名的茶产地。另一个与中国有关的故事是,这个寺庙有藏有六祖慧能的头颅的金堂,听到后者,我瞪大了眼睛,但是硕云又重复告诉我,韩国历史上有几本书都这样记载,不过他后来又加上了“据说”二字。

显然这个传说表现了寺庙与中国的渊源。确实,双溪寺与中国交流颇多,比如他们寺庙是最早把赵州和尚的“吃茶去”几个字奉为修行法则的韩国寺庙,僧人们坚定不移地相信,喝茶可以帮助修行。硕云告诉我,寺庙里吃茶,规矩不严格,但是有自己的法度,比如要注意环境,也要注意喝茶带给人的心境的不同,最重要的,是“风游”。“风游”?我完全理解不了这个词语。硕云也在费劲地解释,意思是注意周围环境,注意要有自然的状态,坐的时候要感受自然,平时要注意喝茶人数,不能超过三四人等等,尽管有这么多附加的解释,我还是不太明白。

就在这时候,因为屋子里的闷热,硕云打开了窗户,窗外是极其荒野的大自然,几万棵竹林和茶树在风中簌簌作响,瞬间凉风吹进房间里,茶也顿时好喝起来。啊,原来“风游”是这个意思,我瞬间明白起来,是要在自然中感受茶的魅力,“自由一点”。

因为双溪寺最早移栽中国茶种的关系,我们所在的河东地区,现在是韩国最大的绿茶产地,不过并没有我们想象的漫山遍野都是茶树的情况,而是尽量保持茶树的野生状态,自然,似乎成为韩国茶的关键词。

在韩国,寻访茶道7拟古茶道:平淡近自然者

从寺庙回到大邱,似乎从世外之地回到了尘俗之中。我们唯一没有见到的,是古老的韩国世俗茶礼,听说这种茶礼很是烦琐,规矩也多,那么这种茶礼又代表韩国茶道的哪个方面?郑老师表示,她可以为我们组织一次古老的韩国茶会,她和学生们会穿上传统的民族服装,选择一个郊外的地方,这样我们可以更清楚地体会韩国的茶道礼仪。

郑老师在韩国已经教了多年学生,很多学生就是当地人,所以他们所奉行的茶礼,应该带有浓厚的大邱风格。大邱这个城市,在我们来到的若干天里,显得乏味和平淡,它既不是一座繁华的都市,又不是一座古朴的县城,就是一个平淡的中等城市。我们时常开玩笑说它像中国的哪座城市,结果还真找不到对照物,反正比较像中国北方城市,比较简单,整个城市似乎都没有精致婉约的南方气质。

不过去郑贞子为我们准备茶礼的地方,对这城市的味道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挑选的郊外老宅,是一位学生的祖屋,大约有100多年历史的南平文氏故居地,不倦斋和广居堂,显然受汉文化影响很深,但又是纯粹的韩国传统建筑,宽阔的院落,位于郊外一片更广阔的空地之中,周围是稻田和河流,在4月的晴空下,显得特别的宁静。虽然还是北方的味道,但是这种北方却是让人喜欢的北方:简单、干净和明亮。

郑贞子老师和她的学生们早就穿上了传统服装。韩服简单大方,她穿的是蓝色的裙子,配着紫色的丝带,下面是宽大的秋香色的长裙;而她的女儿则是粉色的裙子和鹅黄的外套,这是年轻女孩喜欢的颜色;助手则是秋香色的外套,深红色的丝带,另外一对来做客的夫妇,男主人是鲜艳的淡青,女主人是最传统的韩服样式,上面是白色短褂,下面是蓝色长裙。都不是清淡的颜色,但是在暗淡的木质结构的老房子里,却觉得很是合适。

助手开始泡茶,女儿充当助泡,这次茶会有两位主人、两位客人,客人们进入房间的时候,并不与主人说话,而是坐在屋角事先准备好的角落里。助手的动作很轻,先在铁釜中烧水,然后把热水倒到准备好的高丽青瓷壶中,洗壶和水汩、茶杯,这种青瓷颜色很淡,倒与中国魏晋青瓷的颜色相近,洗干净后缓慢擦拭,之后是庄重地泡茶,说不上有多细致,但是主客双方都凝神静气,整间屋子有种特别的安宁气氛。

郑老师的女儿将茶水端给客人,自己也坐下来,在客人接受茶杯之后,一位身穿暗黄色长袍的演奏家黄泳达先生开始在屋子的角落吹起了大琴,这是一种类似于笛子的乐器,只不过要粗大很多,声音轻越、动听。在音乐响起的时候,屋子里也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客人们端起杯子,赞美杯子的好看,这是一套深绿釉带些辰砂红色的茶具,按照郑老师的说法,是春天的颜色,主人依照规矩倒茶三次,仪式算是结束。

这就是一套最古老的韩国茶道,按照郑老师的说法,客人绝对不能多,多了就不能享受自然了,这种自然,首先体现在茶汤里,按照古老的说法,水是茶的身体,茶是水的精神,精神要健康,要灵动,喝一杯茶,就把外界的自然元素都接触到了,地、火、水、风,这就是好的待客之道。我们到的4月,格外的好,整个门户洞开,外面的风也可以进入,带来郊外花草的青气,按照郑贞子的看法,这是一个难得的传统茶会,因为整个韩国茶道想要的自然、尊重都在里面了。

在韩国,寻访茶道825年前,郑贞子开始接触茶道,最早也是在寺庙中,一开始接触,就觉得特别自然美好,能够把人带到一个充满幸福感的世界里。“总觉得在这里面,人的精神世界会有很大的改变,于是我开始和寺庙的师父学习喝茶,这位师父现在已经去世了,他教我很多,比如如何擦拭杯子,如何注意水温,茶量多少,我们有一个小组,大家经常互相交流经验。可是学到第五年的时候,我开始特别地厌倦,觉得自己没有进步,也发现泡茶不再那么有趣,简直想放弃了。不过那个时候认识的茶家也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位老师告诉我,可能是我没发现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她说自己是瞬间想明白的,原来自己过去过于拘泥形式,对茶的感情不深,那一刻开始,对茶也有了感情。“我和茶有缘分,泡茶,就是修炼自己。”泡久了之后,她发现自己渐渐离不开茶了,脾气改变了很多,性格越来越温厚。和朋友以及客人的每次聚会,都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茶成为沟通的重要媒介。

“带学生也是如此。我有不少学生和我学习10多年了,其实泡茶并不难,学会也就会了,但是掌握每次茶聚的心意就难了。每次的心情,需要自己来把握。”与日本茶道千篇一律的主题不同,韩国的茶聚,更随意,主客之间也没有那么拘束,因为是春天,我们的茶聚从房间里的一本正经的仪式,很快转移到了户外的木亭子里。刚才还严格按规定方式坐,可是一会儿大家都忘了,黄先生吹了另一首曲子,他告诉我是上灵山,表示春日见到柳树发芽的心情,正和眼下的情景一致,茶席摆在长桌之上,主人依然在泡茶,不过不再那么安静,客人们也不再严肃,挑选盘中精致的茶食享用,有肉桂味儿、艾草味儿的糖,也有苹果做成的小花朵,还有竹节状的年糕,这些点心无疑是使茶聚变得更有趣的小道具。

一堆人或坐或半躺,木亭远处,有黄色的油菜花和一树新开的杏花,春天成为这场茶会的主角,这时候,特别能体会郑老师反复强调的那种茶聚的幸福感,很多乐趣,严格地说不完全从茶中来,可是又脱离不了茶,这大概真是韩国人从茶中寻找到的率性和自然。

(感谢郑贞子为本次采访提供的帮助,感谢庾美娜女士的翻译) 茶日本绿茶茶道茶文化茶汤茶道精神韩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