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澍自宅:曲径分岔的花园
作者:刘敏( 王澍设计作品:宁波博物馆
)
定居的起点
34岁时的王澍,依然是个离经叛道者。在1997年,他正过着隐士一般的生活,在西湖边的灵隐寺附近,他与妻子陆文宇租了一位茶农的房子。此时,王澍正在读同济大学建筑系的博士学位,平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点零工,家里的生活来源主要靠妻子一个人。
与此同时,当年王澍的大学同学们,已经在各自的领域内工作了近10年,那正是国内房地产起步的阶段,大量的商品房在各地拔地而起,他一直躲着这股潮流,“这个时代钱太多,但不属于我”。
认识王澍的人应该不觉得惊讶,这不过是他东南大学建筑系“异类”印象的延续。硕士二年级时,24岁的王澍写下长文《中国当代建筑学的危机》,从梁思成开始,一直到他的导师齐康,把中国近现代建筑史上的大师们挨个批了一遍,认为他们单一地用西方体系来理解中国建筑文化,遗失了中国建筑自身的脉络。毕业论文《死屋手记》是长文的延续,从西方现代建筑的根源问题开始讨论,以“空间的诗语结构”为副标题,批判现代建筑的“功能主义”,称他们闻不到精神的味道,造成人性和灵魂的丧失。这篇毕业论文让系里异常尴尬,王澍拒绝了修改的建议,最终因此没有拿到硕士学位。
随后的10年,王澍“在民间给人家装修房子”,蛰伏在西湖边,没有做建筑,整日在想怎么做建筑。1997年,单位分给了他一套两室一厅的福利房,这套房子在杭州长板巷的一座七层公寓的顶层,层高2.85米,室内面积只有50平方米,无甚出奇。
漂泊多年的王澍当然是喜悦的,这个三扇窗,一扇朝南、两扇面西的小房子,是他定居的起点。一向特立独行的王澍又自然不会让它变成普通的住宅。适时,王澍刚刚细读了童寯先生的遗著《东南园墅》,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在一个中国文人的生活世界中,他的诗意安居需要一个园林。
这个园林是“他从世俗的忧烦和日常劳累里提供一处避嚣场所”。园林里容得下某些反常的习惯,不合情理的习俗,以及些许轻率与荒唐,这是一种宽纵而非强制的领域,一个无法排除在文人视线之外的场景,无论任何年代。
( 宁波五散房 )
两室一厅是一个俗常的格局,是社会内在规范的外在意象。这个房子是一种话语体系,王澍要重建它。
造园
( 苏州大学文正学院图书馆 )
首先是破坏。
王澍拆除了住宅内部所有的门和非承重隔离,以此来破坏空间本身的分类法。原有的格局在王澍看来是一套意识形态的规约,人在迈动双腿前就被决定了行走的方向,与其说人在使用住宅,不如说住宅在使用人。当房间被抽空后,阳光畅通无阻,“暗示建筑语言将有机会呈现从日出到日落的全部可能性”。
( 王澍
)
随即是一个令很多人不解的做法,王澍把小卧室侧墙上的壁柜还原成门洞,和原来(已被拆除屋门)的门洞只有一步之遥。一个小卧室里出现了两个形状相同、大小略有差异的门洞,中间夹着一片看起来十分尴尬的90度角墙体。“无法连续的墙体却开始初具片段化的特征”——这实在是太形而上的解释,很多来访的客人都不解其意。
更加超前的做法,是把卫生间的玻璃换成透明的,而厨房用了磨砂玻璃。这来源于妻子的一句对调的嘲弄,卫生间由此变成了杜尚的小便池一样,一个最私密性的空间用最无私密性的语言说出。厕所扩大了这座玩具园林的景深,这个反常的做法再现了园林中缩景的概念,只不过这个景色是脸盆与马桶——只属于20世纪的一种反讽。
( 宁波博物馆根据采光要求布置了不同疏密和大小的窗户 )
阳台上的“亭子”,是这所房子中最浅显的园林表达了。住宅内每天最早被阳光照亮的阳台,被嵌入了一个长方形的盒体。地面升高4块木地板的高度,顶棚降低24厘米,正好嵌在阳台的梁底,并且不安分地在南北轴向上向西偏转90度,以一种运动随意开始的姿态打破既有的结构僵局,表示对平行的拒绝——这正是江南园林中一座亭子的本质摆法,以便在感官的愉悦中坐而论道。
王澍觉得过多的书摆在敞开的书架上让人厌烦,他受不了这个压抑,要它们在视线中消失,他设计了一个带门的书架,敦实的木结构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完整的建筑,而非家居的附属品。书房中的木桌硕大无朋,完全参照宋代《营造法式》而做,1.1米×2.2米的桌面是一块透明的大玻璃,可以直接俯瞰到敦实的桌腿本身,使其变成了一个缩小版的房屋。整个房子里,王澍只放置了一把椅子,一个同样造型仿古、结构方正的大椅子,紧贴着墙面,又变成了一个可以坐的建筑。
这就是王澍要造的园林,始于阳台上的亭子,结束于透明的厕所,五个假设的房子在不长的室内道路上打开了一串缺口。“园林的自由建立在不现实的无用上,住宅却需满足起码的起居。说句白话,这个园林的建造,必要有一个前提:住宅仍是一个住宅。”王澍希望有一个细节充盈的日常生活,就在一个框架格局被紧紧限制住的空间内,做一个与园林本身明朗、放松的气质相悖论的游戏。
“当你步入一个园林,你也就走进了一个文人或匠师设计好的流线图,借景、对景、框景等各种手法的运用,让你在行进过程中不断地感受空间变换给你带来的体验和感受。园林给人留下的最深印象不是限定空间的界面,而是步移景异、曲径通幽的空间感受。”
不多久,一个两岁的访客变成了最理解他的游园者。这个小女孩央求她的母亲和她一起玩捉迷藏,小女孩绕着小卧室的两扇门,一圈又一圈地跑来跑去,像所有的孩童一样不知疲倦。那个让成年人不明所以的空间,在小女孩欢快的跑动中,用最直接的呈现实现了回廊的意义。
建筑语言的实验
房子快建成的时候,王澍一夜之间琢磨出一套八件的木制灯具,这是他为这个园林做的最后一层意象。
八盏灯都是实木质地,外表方正,各有参差不同,这些微型的建筑有自己的屋檐、墙壁,独柱廊、天窗……八盏灯是一个建筑的小品,散布在住宅中,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系统。是“八间不能居住的房子”。木工师傅被折磨得头昏脑胀,等到灯被固定在墙上,里面接通一只普通的白炽灯泡时,魔幻般的光鲜把所有的工匠惊得哑口无言。王澍内心很得意,当工程结束之后,只需时不时地变化灯具的外套,他就永远有事可做。
这个园林终于竣工了。对普通人来讲,这里的“园林”是一个形而上的意象,里面没有醒目直接的园林符号,一切的构想都需要跳出一定审美距离才能领会。王澍在建筑和后续的记录中,一刻不停地对自己的做法进行解释,他在用理论建构一个园林。在他的视角里,这个房子是一个四层嵌合——两室一厅里插入五个假设的房子,房子之间插入一个桌房和一个椅房,构成第四层的,就是那一套灯具,它们是只让幻想居住的房子。“在两室一厅中造园就是一种想象的替换,即在一种特定的结构意义上将园林所表达的异质的文化制度嵌入当下的境况,从而重组我们赖以生存的制度的意义。”
在自宅的窗子上,依然有市井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防盗铁网,窗外对面的白色大楼平淡无奇。在长板巷,这无非是一个就像我们无数次途经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居民楼。而已经声名鹊起的王澍和妻子,当然早就离开了这个狭小的居住空间。在自宅之后,王澍把50平方米空间内的建筑实验,转移到了9600平方米的空间之中,2000年建成的苏州大学文正学院图书馆处在山水之间,这个设计非修修补补,而是彻底的自由创造,它在更大空间内实现了王澍的造园思想,也变成了第一个真正使王澍声名鹊起的作品。
(参考资料:王澍《设计的开始》;感谢实习生祝童对本文的贡献) 园林王澍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