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野蛮生长”

作者:王鸿谅

一个作家的“野蛮生长”0( 张贤亮在他开发的宁夏镇北堡西部影城(摄于2002年) )

从祖父、外祖父到父亲、母亲这一辈,张贤亮的家世即便现在来看,也称得上显贵。可惜这繁荣只从清末延续到民国。抗战伊始,家道中落也就开始了。曾经的显赫,定格在了祖父那一辈,收录在祖父张铭那些送不出去的诗词歌赋合集里。就像张贤亮自己在文章里所说:“他(祖父)把喜剧中的角色都扮演完了,剩下的悲剧角色,只能由他的后代去扮演了。”

张贤亮的故事,浓缩起来很简单,19岁被迫移民宁夏,1957年发表长诗《大风歌》,次年被打为“右派”,此后22年,生活囿于一桥之隔的两个农场之间,一边是劳改,另一边是“戴着帽子”劳动。总之都是要改造成社会新人。1978年平反后,张贤亮重新走上创作道路,以小说开创出新的人生,写下了《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习惯死亡》等一系列作品,在80年代到90年代初,成为文坛中极具名气和争议性的人物,他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会引发一轮争议。

如果不是时代的风云际会,昔日南京狮子桥的张家小少爷,“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长子长孙、曾经裹在锦缎襁褓中,在红灯绿酒之间,被京沪一带工商界大亨和他们的太太啧啧称赞的人”,“怎么可能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者?”在《灵与肉》里,张贤亮已经借由“许灵均”开始自我剖析,“他在长期的体力劳动中,在人和自然不断地进行物质变换当中,他逐渐获得了一种固定的生活习惯,习惯顽强地按照自己的模式来塑造他,久而久之,过去的一切就隐退成了一场模糊的梦,又好似从书本上读到的关于别人的故事。他的记忆,也被这种固定的生活习惯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拦腰折断了”。但张贤亮当时摆出的是与过去决裂的姿态:“在这两端之间的全部过程,是糅合着那么多痛苦和欢欣的平凡的劳动!”“他在这20多年来,在人生的体验中获得的最宝贵的的东西,正就是劳动者的情感。想到这里,他眼睛濡湿了,他是被自己感动了,他没有白白走过那么多艰苦的道路。”

当“成分”不再是掐住一个人命运的决定因素,张贤亮终于可以更加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对于家族的寻根追忆,在张贤亮后期的随笔和访谈里,频繁出现,他不止一次借用雨果的《九三年》,那个火场逃难的贵族折返回去救农户小孩的细节,来证明贵族的气节。“有的贵族虽然失去了财富,但不会失去贵族气度。”他对母亲的赞颂,同样是以贵族气质作为尺度:“她好像是一座贵族文明雕塑出的塑像,专门留给后人瞻仰那过去的永不复返的时光,并且时间越往后越会放射出古典的光泽而历久弥新。”那被拦腰截断的、被他鞭笞过的生活,反而越来越成为他的精神支柱。

为了理解时代带给张贤亮的矛盾和复杂性,我们这次的寻访,从他最初到达宁夏贺兰县的移民京星农牧场开始,直到镇北堡西部影城,去寻找真正与他相知相交,见证过历史的故人和旁证。在这一路的寻访里,我们发现,张贤亮的矛盾和复杂性,不仅在作品里,也存在于真实的人生中。吃够了时代的苦,他当然懂得趋利避害,顺势而为,成为实用主义者,可潜藏的他又一直要炫耀的“贵族精神”那根傲骨,却又不是能轻易拔掉的。

现实的生存与理想的精神世界,在张贤亮身上,始终在搏斗。不管是写作还是创业,他都始终处于既想直面自己又想趋利避害的矛盾状态。他在作品里歌颂劳动者,真诚地剖析农场生涯里的心路历程,却始终并不太愿意面对农场的故人,而他的故人们,记忆与他并不一致。他逐渐放弃写作,开始经商,不再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却又不断在散文中为自己辩解,论证经商的重要性,以及镇北堡是他的“立体文学作品”。1993年的镇北堡影城,是张贤亮人生的另一个转折,从作家到“资本家”,他成功转型,将名气变现为财富,终于和他的“成分”烙印达成一致。在他的个人叙述里,经过20年,这个创业故事已经完全成为他的先知先觉,一往无前的大智慧。而真实的创业,却远没有这么简单。

有意思的是,不管是农场生活,还是他的创业故事,我们寻访到的可做旁证的故人们,无一例外地保持着多年的沉默。他们见证着张贤亮的复杂性,也认同他绝境求生的意志力和才华。江南才子的天赋和劳改多年磨难,造就了现在的张贤亮。而旁人的沉默,刚好帮助他完成了一个孤证的叙述——成为理想中的那个自己。 作家生长张贤亮野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