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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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莱尔的葬礼在暮夏一个阴郁的雨天举行。9月初的巴黎仍然暑热蒸人,他的大部分友人还在外地度假未能赶回。只有大约100人参加了教堂的仪式,跟随到墓地的人更少。当这零落的送葬队伍步入墓园时,雷鸣电闪,多数人为避雨匆匆离去,当波德莱尔的灵柩在倾盆大雨中下葬时,墓穴旁只剩几个工人。他死时和生时一样寂寞,当时只有一位朋友预言,有朝一日,他会被公认为“天才的诗人”。

这位生前郁郁不得志的文坛浪子身后却被高举,成为文学的君王,他在法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的经典地位根深蒂固,引来无数仰慕者追随。例如,年轻的兰波早在1871年就大声赞美波德莱尔是“先知中的翘楚、众诗人的王、真正的上帝”。一位咏唱乞丐与妓女、墓地与腐尸、醇酒、毒药和劣质香水,终日为倦怠与忧郁所笼罩的诗人,波德莱尔以他奇崛的方式,深刻体悟了现代人的内心,成为象征主义最重要的先驱。他的寂寞是一位先知的寂寞,当他的时刻到来时,无数人惊异地发现,波德莱尔原来是他们心声最好的代言人。

波德莱尔与他的时代既密切相连又格格不入。急剧工业化之下抹杀个性的生产方式、资产阶级上升期赤裸裸逐利的社会风气、第二帝国保守的政治环境、中产阶级狭隘的道德观,这一切都令他与许多同代的新生艺术家厌烦。但与前代激昂的浪漫主义者不同,他们并无意用艺术直接干预现实,相反,波德莱尔选择从现实的丛林退守,为饱受操控、挤压和训教的自我在艺术中寻求独立的空间。

然而波德莱尔又以独特的方式与自己的时代保持着紧密联系。对许多当代和后世的读者来说,波德莱尔是现代性最敏锐的观察者和最好的代言人。与浪漫主义前辈不同,他对于自然之美无动于衷。波德莱尔属于城市,更确切地说,属于巴黎。他在这座城市中漫无目的地随意游走,一面满怀兴奋地在或新奇或庸凡或丑恶的都市见闻中寻找诗歌的灵感,一面又似乎游离在一切之外,不动声色,静静观察一切,像漂泊的幽灵。现代化的洪流摧毁了传统社会,也摧毁了传统美;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已经从现实中消亡,仅存留于记忆和想象;城市成为现代文明的中心,而且,无论喜爱与否,成为大多数现代人栖居的家园。然而,匆促的生活节奏、人与人的陌生,使得都市人常被疏离和孤独所折磨;他们彼此间的交往常常只是街头的匆匆相遇,如影子在各自的生活中飘过。他笔下那只从马戏团中逃出的天鹅,在经历了都市现代化改造的巴黎街头笨拙地茫然独行,在无水的溪边“在尘埃中神经质地拂浴翅膀”,其实正是他自我的写照。然而波德莱尔仍然执拗地在都市中坚守,因为对他而言,舍此更无他所。他的生活、他的文学,都是现代都市的产物。在这一点上,波德莱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代人。

波德莱尔的秘密还不止于此。他是一位伟大的炼金术士,在庸凡的都市日常中发现诗意,在罪恶中发现美。“我喜爱你,哦,污浊的都市!娼妇,/强盗,你们是那样经常地提供/世俗的庸人们所不知的欢愉。”瘦弱肮脏的乞丐、龙钟干瘪的老人、艳丽风骚的妓女、冒着热腾腾的毒气、涌动着蛆虫的腐尸,这一切传统诗歌避之唯恐不及的题材在波德莱尔笔下流过,纷纷成为奇诡而饱含诱惑的艺术的幻象。波德莱尔不仅在开创诗歌的新题材;他在重新定义着美,重新解释着人。他剥开世人伪善的外衣,赤裸裸地展示内心深藏的欲望;而身体的觉醒、感官的享乐伴随着在迷狂中对理性藩篱的超越,使我们窥见自己幽暗的深处,从而对“自我”有全新的认知。他直面都市生活中的一切,生动刻画了各种只有现代人才能体味的日常经验。然而在他对都市的描摹中,幻象代替了实体,迁流代替了永恒,一切都稍纵即逝,唯一的恒常便是无常。个体面对这种异化的力量无可奈何,不仅丧失了把握真实的能力,甚至把握自我亦不可得。现代都市由此成为一种阴惨的崇高,它令个体渺小无助。栖身在这种现代性中,波德莱尔表现出一个矛盾复合体:他沉浸于感官和肉体的欢悦,又自深处呼唤着永恒;他企图建立艺术超绝的宫殿,这宫殿的材料则是现代人日常生活的幻影;他满怀兴趣地观察着巴黎,但又像一切现代人那样,感到现实难以捕捉;他歌唱这座城市,这城市却蔑视他,把他排挤为边缘人。诗人的矛盾使他的诗作中充满反讽与自嘲,态度显得复杂而暧昧,然而正是这种暧昧使我们感到亲切,因为这正切中了我们内心对存在的犹疑不安。

(作者宁欣,吉林大学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副教授) 波德莱尔现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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