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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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1年9月末的某一天,17岁的兰波第三次离开故乡来到巴黎。与前两次流浪的经历不同,这次他至少拿着一张正式的单程车票——诗人魏尔仑连同热情的邀请信一起寄来的礼物。而魏尔仑一时疏忽,在车站与兰波错过了,于是惯于流浪的兰波很从容地径自摸上魏尔仑的家门,给魏尔仑的岳母和妻子带来巨大的惊骇。这次尴尬的会面其实比随后两位诗人的正式相晤更富象征意义。兰波穿着不甚合体的衣服,风尘仆仆,一头蓬乱肮脏的长发故意不肯修剪;他感觉到两位彬彬有礼的中产阶级女性在他面前的尴尬,这使他同样不快。他故意说一些粗野的话来刺激面前的主人,当双方无可避免地陷入沉默后,他便掏出不离左右的陶土烟斗,开始闷闷地抽烟。兰波几乎像一头误闯入主人客厅的来自外省的年轻野兽。很快,在随后的日子里,他以类似方式震撼了巴黎的文坛,并毫不留情地嘲讽他所蔑视的一切。

年轻的兰波是一个雄心勃勃的革命者和颠覆者——不仅是在文学领域。1871年2月,他第二次来到巴黎时,曾主动参加巴黎公社的战斗。但后世所记忆的兰波毕竟首先是一位早慧的文学天才。他藐视一切其他法国诗人,只有18世纪的路易拉辛和去世不久的波德莱尔除外,甚至波德莱尔在兰波看来也还太文雅。17岁时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文学理论:这一年他在几封信件中描述了自己对诗歌的看法,文学史称之为“洞见者之书”(lettre du voyant)。他宣称:“一个诗人想要成为洞见者,就要长期、无限制地、有系统地扰乱一切感官。一切形式的爱、苦难、疯狂;他搜寻自我,吞下一切毒药,保留下它们的精华。难以言表的折磨,为应付诗人需要最强大的信念、超人的力量、在一切人中成为伟大的羸疾者、伟大的罪犯、伟大的被诅咒者——以及至高无上的科学家!因为他掌握了不可知的秘密!”

兰波把从波德莱尔那里继承来的在通感中对神秘经验的追求推向了新的极致。抛开了波德莱尔的犹豫和自嘲,兰波毫无保留、充满激情和狂喜地把自己投入这神秘试验。他“有系统地”狂饮苦艾酒、服食迷幻药、纵欲,醉心于东方宗教,研读魔法和炼金术。这一方面是为了表现他对于传统——道德的和文学的——坚决的反抗而有意选择的孤傲姿态;另一方面,他确实真诚地相信,通过这些疯狂玄奥的活动,可以有效扰乱自己的头脑,在迷离中捕捉到艺术的灵光。兰波曾写道:“我就是他者。”引用现代的说法,兰波在创作过程中有意迫使原本统一的“自我”走向崩解,在混沌中窥见无意识的深渊。崩解的自我被还原成一团杂乱而相互冲突的感官经验,而这些经验被艺术家遵循直觉的引导而非逻辑的法则重新组合;这些组合有各种可能,从而使自我的重构打破现实约束,获得无限的自由。兰波挑战和颠覆的不仅是社会秩序、艺术秩序,而且首先是自我内在的秩序,这种勇敢的实验使他被20世纪初期的超现实主义者和20世纪后期的后现代主义者都视为伟大的先觉:前者赞叹他在梦幻和艺术的想象中揭示无意识的奥秘,后者钦佩他破除了独立、完整、自足的“自我”的幻象,并打破了传统语言的枷锁。

兰波的艺术观念落实于他的创作,给法国诗歌的语言带来革命性变化。较早时的《醉舟》等还保留传统的格律,后来的《灵光集》中,他已经抛开句型、语法和韵律的束缚,用散文诗、自由诗体和高度跳跃的意象组合反映他故意扰乱的感官经验,并从中透射出他对不可知的追寻——或者失落。在短暂的爆发后,年轻诗人的人生和艺术似乎都陷入了难以解脱的绝境。《地狱里的一季》以散文夹杂着诗歌的方式记载了这痛苦的幻灭。此后,兰波正像《灵光集》里《出发》一诗展示的那样,厌倦了以往的一切,转而探寻新的可能:“已经看够了。所有的空气中,都只遇到相同的幻象。/已经受够了,城市中的喧嚣,在夜晚,在日光下,总是如此。/已经知道得够了,这些生活顿足之处。——噢,这些嘈杂的声音和幻影!/在新的爱和噪声中,出发!”作为一颗划过法兰西天空的彗星,在短暂的人生里,兰波全部的诗作都完成于21岁以前的四五年间。此后,他便断然地永远与文学告别,在世界各处漂泊,充当佣兵、商号职员、咖啡和军火商人,直到37岁时病逝于马赛。

(文 / 宁欣) 文学兰波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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