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丹东:最美的风景在最艰难的路途之后

作者:杨璐

格拉丹东:最美的风景在最艰难的路途之后0( 6621米的格拉丹东是唐古拉山的主峰,它西南侧的姜古迪如冰川是长江的发源地 )

水自冰川出

长江的源头在哪里?这是一个古代的问题,可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人们还在探索它的答案。《尚书禹贡》上就有关于长江源的文字,“岷山导江,东别为沱”。这里的江指的是长江,岷山却不是现在四川的岷山,而在甘肃天水西南,位于嘉陵江上游的嶓冢山。这个结论可以通过郦道元得到验证,他在《水经注江水篇》里写:“岷山在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东南过县北。岷山渎山也,水曰渎水矣。又谓之汶阜山在徼外,江水所导也。”氐道县是西汉时候所设的县,在今天甘肃天水和武山之间,就是嶓冢山。

到了明朝万历五年,江西学者章璜作《图书编》,其中提到了同现代江河源头判别规则相似的理念:“水必有源,而源必有远近大小不同。或远近各有源也,则必主夫远,或远近不甚相悬,而大小之殊也,则必主夫大,纵使近大远微而源远流长,犹必以远为主也。”同样还在这本书里,他提出长江的正源应该是金沙江:“江水出岷山东南至天彭山,又东南过成都县,然岷山在今茂州汶山县,发源不一,而亦甚微。所谓发源滥觞者也,及阅云南志则谓金沙江源出吐蕃异域,南流渐广……况金沙江源自吐蕃,则其远且大也,明矣。何为言江源者止于蜀之岷山,而不及吐蕃之犁石,是舍夫远且大者。”章璜并不知道《禹贡》里的岷山同他时代的岷山不是一个地方,这个论据虽然是错的,可长江源的方向从甘肃转移到了四川,距离我们现在的认识近了一步。

《图书编》成书的63年后,徐霞客写出的《溯江源记》,是最著名的提出金沙江是长江正源的古代文献:“余按岷江经成都至叙不及千里,金沙江经丽江、云南、乌蒙至叙共两千多里,舍远而宗近,岂其源独与河异乎?”可这个结论在当时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到了清朝“岷山导江”还是主流的说法。雍正时期编纂的《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记载“江水源出今四川茂州岷山列鹅村”,光绪王锡龄所著《水经要览》里写“大江江源出蜀之茂州岷山,故名岷江”。

这时候大家都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尚书禹贡》里的岷山是四川的岷山,可金沙江比岷江长这个客观事实还是难于撼动“岷山导江”的地位。

格拉丹东:最美的风景在最艰难的路途之后1( 在抵达格拉丹东之前,要经过一个漫流区,这里有大片的沼泽地,水草丰美,风景壮丽 )

不过“岷山导江”并没有妨碍金沙江被逐步了解。清朝齐召南写《水道提纲》时,已经详细写出金沙江的源头,一条是西藏地区的巴萨通拉木山东麓,一条是巴萨通拉木山以西五百里的喀七乌兰木伦河,一条是巴萨通拉木山东南三百里的拜都河。而阿克达木河和托克托乃乌兰木伦河作为金沙江的支流。根据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石铭鼎的考据,三条源流对应今天的名字应该是布曲、尕尔曲和冬曲,支流是当曲和沱沱河。人们对长江源的实际追溯,从四川到了藏区,同今天的认识已经比较接近了。

到了民国,虽然没有了“岷山导江”的历史负担,对于长江源的界定还是很混乱,布曲、尕而曲、沱沱河、楚玛尔河,作为正源或者某两三条河一起作为源头的说法都有。直到60年代沱沱河或者尕尔曲是长江正源,在地图上还有分歧。

格拉丹东:最美的风景在最艰难的路途之后2( 进入长江源最大的难题是路况。要能应付陷车等险情,车是关键 )

1970年,兰州军区测绘部队采用航空摄影测量的方法,从四川德格的金沙江段,溯江而上,对江源地区进行1∶10万地形图的测绘,对当曲、楚玛尔河和沱沱河流域还进行实地测绘。在实地测绘中发现,沱沱河发源于尕恰迪如岗和姜古迪如两个雪山群,它远在尕日曲以西,按照“河源唯远”的原则,沱沱河取代了尕日曲成为长江的正源。1976年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组成调查组根据测绘的结果对长江源地区进行考察,长江发源于姜古迪如冰川、沱沱河是长江正源的说法也被广为流传。

我们的目光也因为这个结果,投向了人迹罕至的冰川群。

格拉丹东:最美的风景在最艰难的路途之后3( 玉树五道梁以气候恶劣著称,经常刮风下雨,天气说变就变 )

进入腹地

去长江源,通常都是从格尔木整装待发,它是从西北地区进藏的咽喉。格尔木的海拔是2780米,一路西行逐渐攀升,西南90多公里是纳赤台,也叫昆仑泉,是昆仑山上一处不冻泉,从纳赤台继续攀坡前行,可可西里的玉珠峰就在南侧,再行驶一段路,到了海拔4676米的昆仑山口,站在世界屋脊上了,再按部就班沿着109国道走,就到了沱沱河。而我们选择了一条非常规路线,从玛多县看完黄河源界碑,到玉树休整两天,从玉树出发到曲麻莱。进入曲麻莱,就进入了三江源的腹地,长江北源的几条支流都发源于它的境内。

格拉丹东:最美的风景在最艰难的路途之后4( 玉树云塔地区的通天河流域 )

出玉树要经过一个绿润的峡谷,有河水奔流而过,是通天河,岸边还有巨石,说是晒经台。《西游记》的传说可以一笑而过,可通天河却得看仔细,它始于长江的源流之一当曲跟沱沱河汇合处,终于巴塘河的汇入口,是长江上游的一段干流,通天河以下就是金沙江的范围了。古人对长江的认识是溯源而上的,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提到,金沙江的上游在现在云南宁蒗县以西。到了文成公主进藏时,汉藏往来经过通天河一带,又把对这条大江的认识向上推进了一段。

汇入通天河的当曲也有典故,藏语“当曲”是“沼泽河”的意思,发源于唐古拉山东麓,那里不但降水丰富,而且有沼泽地和泉眼的补给,是长江源的水系里水量最大的一支。在确定长江正源的过程中,按照长江流域办公室的计算方法,当曲只比沱沱河短了1公里,根据“河源唯远”的主张,在正源的确定上输给了沱沱河,而作为长江南源存在于世。

格拉丹东:最美的风景在最艰难的路途之后5( 盛装出席青海玉树竹节寺法会的藏族妇女 )

中午,我们在一处有清澈甘洌的溪水的山坡上扎营,抬头可以看见山峰层层叠叠的远处,一座尖峭挺拔的山上还被积雪覆盖着。我们的翻译和向导彭措说,那是尕朵觉悟雪山。它同西藏冈仁波切、云南梅里雪山、青海阿尼玛卿山并称为藏传佛教的四大神山。山上的冰川有洞,莲花生大师曾在那里修行过,山很陡,人都是爬上去的,牛不可能上得去,可他爬到山上却看见有牛粪。藏民有说法,这座神山是骑牛的神。这种灵异的说法让我听起来很困惑,可头顶是干净明亮的蓝天白云,脚下是满山坡的绿色草场,远处有盛夏也不融化的雪山顶,偶尔还有牦牛悠然地向我们踱过来,耳边溪水碰撞石头发出叮咚的响声,让人对自然之力量心生敬畏。

虽然是路餐,可我们吃得不马虎,主菜是羊肉炖土豆、萝卜,锅的表面浮着一层黄油,所以不太敢吃羊肉,可土豆和萝卜都吸进了肉汤,煮得又软又香。开胃的还有凉菜黄瓜拌萝卜和猪头肉。餐后,彭措还给大家煮了奶茶喝。

格拉丹东:最美的风景在最艰难的路途之后6( 北京大学山鹰社在格拉丹东海拔5200米处建立大本营,做适应性调整后再向山顶进发 )

坐在草地上,能感觉到地的湿润,可仰头就是暖和的阳光,这是记忆中最后温暖、快乐的时刻了。日落时分,接近曲麻莱时,下起雨来。在曲麻莱宾馆住下已经到了晚上19点钟,气温很低,把所有衣服都穿上依旧不觉得暖和,我们过夜的地方从前一天玉树的3700米上升到曲麻莱的4500米,气温也随之下降。我在当地有采访,发现牧民的帐篷里烧着土夯的火炉,农业局长的家里开着暖气,可回到我们住的宾馆房间,既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一楼尤其阴冷,被子都是潮的。这样的气温,不敢洗澡了,第二天要经过可可西里无人区,感冒不是小事儿,只能草草洗漱,用身体暖和床被,蜷缩着睡了一夜。

在青藏公路上

格拉丹东:最美的风景在最艰难的路途之后7( 格拉丹东的意思是高高尖尖的山,其顶峰是一个半米宽的斜坡,非常陡峭 )

从曲麻莱到不冻泉,是一条砂石铺成的搓板路,越野车一直在抖,抖得脖子都麻了,偶尔还要摇晃几下,窗外的风景很单调,灰黑的起伏山脉和枯黄的平地,让人困意袭来。“不冻泉”在昆仑河的北岸,喷涌的泉水即使是冬天也不会封冻。以不冻泉命名的保护站属于可可西里保护区管理局,它同五道梁、二道沟、沱沱河还有民间的索南达杰保护站一字排开在青藏公路上,守护着这片宽广脆弱的区域。

从不冻泉就可以上到平坦的青藏公路了,它是109国道西宁到拉萨的一部分,从这里我们回到了进入长江源的常规路线。车开得很快,公路两旁时常遇到密集的插着白色杆子的段落,看起来不像是其他公路上防噪音的那种设备,可一定也有些用途。查了资料才知道,这与青藏公路的永冻层有关。在冬季,公路的下边和两侧上冻,春天温度上升,路基下的冻土就开始翻浆,整个路变得松软,汽车碾压后形成路坑。白色杆子是针对冻土层的散热器,起到冷热交换作用,把地基下的热量散发出来,保持地基的冷度。往远处看,并行的青藏铁路成为窗外的风景。它是全世界穿越永久冻土地区最长的高原铁路,全长1080公里中有965公里铺设在海拔超过4000米的地区,最高在唐古拉山海拔5072米处。

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索南达杰保护站。这里几乎是青藏路上的一个标志,行人多会在这里停留,瞻仰保护可可西里的英雄索南达杰的事迹和雕像,买可可西里的画册和藏羚羊的纪念品支持公益事业。我们也下了车,风很大,特别冷,分明是盛夏可却被属于深秋的那种萧索把最后一点睡意赶走了。

从索南达杰保护站再出发,下一个地标是五道梁。它因为附近有五道山梁而得名,虽然海拔只有4665米,可因为植被少,含氧量非常低,高原反应到了五道梁就会愈发严重,当地有句俗语说“过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我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反应,可关于五道梁的传说还是给人很大的心理压力。从车里望向前方上面五道梁的蓝色路牌后,天空的颜色都不一样了。

五道梁还以气候恶劣著称,经常刮风下雨下雪,天气说变就变,冬天的气温可以达到零下30摄氏度,即使夏天,有些夜晚温度也可以低到零下三四摄氏度。恍惚觉得一路上还能看到蓝天白云,可进入五道梁的地界,云层开始增厚。远处天地相交接的地方已经成了黑灰色,像有人蘸了墨汁在那边的天空画了一笔,逐渐浸染开来。广袤的平地上,云压得很低,就像压在我们的车顶一样,阳光已经完全射不进来,原本单调的窗外景色因为云的变化而壮阔恢弘,又不是其他地方雄奇山水的开朗,而是一种冷硬的气质,像科恩兄弟的电影,也像科幻灾难片的开头,总觉得要发生什么。雨和冰雹就利落干脆地下了起来,大的冰雹只比乒乓球小一些,嘣嘣嘣地砸在车的挡风玻璃上,真让人担心车玻璃会碎掉。

晚上20点多,雨停了,天还没有彻底黑,呈现出深蓝色,正空中,频繁有蓝色的闪电划过,也是一番景观。我们想探出窗户拍下来,被司机制止,平坦的无人区上,人探出车外也算是一个小高点了,很危险。

沱沱河

车队进入沱沱河镇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没有路灯,也没有月亮,全靠狭窄的马路两侧餐馆里漏出来的灯光照明,实在简陋。我们找了一家只有四五桌规模的川菜馆,小店的墙上贴着青藏线的地图,不但清楚标明了重要的站点和景点,还配了标志性照片,地图做得不俗气,作者居然是我们车队的李师傅,他在往来青藏线的时候经常带着单反相机,把拍好的风景照设计成地图放在沿路的餐馆里代售。店里吃饭的顾客,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有些像长途货车的司机,有些像往来青海、西藏办事的人,许多人看起来对这个小镇不陌生,在这样艰苦孤独的路线上常来常往,可能多少都像李师傅一样,有些卧虎藏龙的意思。

沱沱河镇以旁边的沱沱河来命名。它来自蒙古语“托克托乌兰木伦”,“托克托”为涛涛之意,“乌兰”为红色之意,“木伦”是河流的意思,藏语称这条河为“玛尔曲”,也是红色的意思,形象描述了水的形态,一条奔腾的浑浊大河。在70年代之前,因为条件限制,这里少有人涉足,一直公认它发源于祖尔肯乌拉山的北麓。直到解放军用航空摄影的方法发现,祖尔肯乌拉山脉分成东、西两大部分,中间是宽阔的河谷,沱沱河自南向北穿过山脉,与自西向东的波陇曲汇合,再向东流。祖尔肯乌拉山不是沱沱河的源头,而是它流经的区域,沱沱河发源于雪山群中,长度被重新计算,为长江正源。

也许因为驿站的性质,大部分人只停留一晚,沱沱河的住宿条件很差,房间里特别冷,水也是冰的,如果用它洗漱,浑身会冷到冰点。幸好我对路上洗漱不便有些准备,用漱口水代替刷牙,用免洗洁肤液擦去脸上的灰尘和防晒霜,又用矿泉喷雾洗脸洗脚,赶紧盖上被子取暖。

生活上的不便还可以控制,可第二天进入长江源所面临的问题,只能听天由命。进入长江源路途很远,沿路要趟过若干条冰川融水形成的河流,正是夏天冰川融化时节,在来沱沱河的路上向当地干部了解情况,最近那里一直在下雨,水很大,我们的车能不能过河,司机们也没有把握。即使过了河,中午阳光晒,冰川加速融化,下午14点以后河会涨水,必须赶在涨水前回来,否则就有可能要在长江源过夜。我们计划是当天往返,没有带帐篷、取暖的设施和卫星电话,在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待一夜,恐怕会有危险。

除了过河的担忧,进入长江源还要穿过一片沼泽地。陷车会经常发生,所以来往这条线的司机都知道,不能单车进是个常识。车队的四位司机商量,要把车上所有非必需的东西卸下来,以减轻车的重量,轻装上阵。唐古拉镇的镇长和派出所长也特意叮嘱我们,检查一下是否带了钢丝绳、铁锹、军大衣和氧气,一旦陷车,钢丝绳用来拖拽,铁锹要挖泥,军大衣铺在地上充当平底,挖车出来是剧烈运动,也许会缺氧,所以要补充氧气。向导彭措告诉我们,车开到不能再走的地方,还要徒步4~6小时才能到冰川脚下,我们回来的时间是不容有延后余地的,为了避开危险,走得更远,我们相约第二天早上5点准时出发。

长江源

出发时,天还是黑的,气氛有些凝重,连爱说笑的司机师傅们都很沉默。我们的车排在第一辆,司机李师傅是车队长,2004年曾经进过长江源,对里面的情况有经验。在柏油路上行驶了很久,天有些蒙蒙亮时,李师傅要寻找路边有没有藏式的白塔,跟黄河源的入口是一个收门票的地质公园大门不同,长江源的入口连名字都没有,只有这座白塔充当路标。找到白塔,从那里下109国道进入高低不平的土路,我们算正式走在去长江源的道路上了。

那条路不好走,我们坐的越野车号称“陆地巡洋舰”,可却像坐在马上要被暴风雨吞噬的小船里一样,土路有小丘也有坑洼,真的像在波浪上行驶一样,每个人都死死抓住椅背或扶手,头晃得厉害,视线也难以聚焦。窗外的天还暗着,可有了一些亮光,下了小雨,湿嗒嗒的,宁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雨滴下落的声音,然后我们就看见了高原精灵藏羚羊。开始是见到有两只小羊并排往山上跑,那山坡看起来很陡,可是它们非常轻盈,好像只点了几下地面,就不见了踪影。我赶紧去拿相机,可还没来得及摸出来,又有四只小羊站在路边,距离我们不到百米远,很茫然地看着我们摇摇晃晃的车。长江源是什么样子,我还没有概念,可这样轻易地遇见藏羚羊,已经觉得不虚此行了。

车又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车窗两边的山坡不见了,视野开阔起来,路也平坦了些,时常有清澈的小河沟、小溪流横在我们面前,河沟、溪流的岸边有时还生长着几朵小野花,给这种浩大的景色增添了一些活泼。我们继续前行,溪流越来越大,水面终于宽成了河,最开始水清浅得看得见布满石子的河床,后来就有了奔流的气质,水湍急,也浑浊。这时候正赶上日出时分,蓝天由深变浅,逐渐显出了白云朵朵的轮廓,阳光从远处侧照在水面上,泛着银色的光,远处是亮的,近处还有些暗,所以迎着太阳的方向往远看河面,很是刺眼。

太阳升得太快了,还没欣赏够明暗、色彩富于层次的风景,天就全亮起来,就像一下撩起了窗帘让我们把长江源的漫流区看个究竟。河面太宽了,中间有石子形成的小陆地,黄色的水奔流着,看不见河床情况,扔石头下去,也探不出究竟。有藏民骑着摩托车路过,最后一辆车的司机陈师傅问藏民,几年前是不是有背包客死在这条河的河边,埋在了哪里。藏民给指了之后,陈师傅说,那人是他埋的,这个信息大概就确定了这条河是哪一条,我们的位置在哪里。藏民熟悉河床的情况,他坐在我们这第一辆车上,指挥司机走最安全的河床路线过了河。

早上水浅,我们过了两条河都很顺利。前方有一个山包遮挡了视线,我们绕过这个山坡后,一望无际的草原就展现在我们面前。黄绿相间的草像地毯一样一直铺到天边,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上,兴奋地见到了连绵横亘的冰川,最高的一座尖尖的冰川就是格拉丹东的顶峰,金色的阳光,在蓝天和绿草之间,覆盖的白雪十分醒目。我们下车欢呼跳跃,顾不上稀薄的空气,花费了前两天的劳累和辛苦,没想到换来的是这样一幅有如新世界的美景,是运气,也是大自然的慷慨馈赠。

从停车的地方走下山坡,又是另一番景象,大小相当的不规则水坑和小凸起间隔交织在一起,组成沼泽地。小水坑里有浅浅清澈的水,小凸起上是湿润的黄绿相间的草,踩在上面很厚很软。沼泽地上也有面积比较大的水面,就像一块镶在地毯上的镜子,倒映着远处的冰川、天上的蓝天和白云。云也同别处不一样,照片上看起来是平凡的云,在现场看,像飞在天上的大团棉絮,是立体的物体,感觉如果爬上一棵大树或者一个长梯子就能抓住一样。

在没有沼泽的草原上,有密密麻麻的洞穴,有大有小,一些洞已经挖空了,是相通的。偶尔就能看见一个黄色的圆脑袋露出地面,四下张望,那是高原上的旱獭,它们有时也到地面上,跑起来就把自己抻得很长,比一般旱獭小许多。有时候在我们车前方奔跑,迅速钻进一个洞的小东西是鼠兔,它的外形像兔子,可身材却像老鼠。有资料说,在青藏高原上,鸟类躲在鼠兔的洞里躲避超强的紫外线和冰雹、暴雨,鼠兔则依靠鸟类的机敏作为警报。它们都是灵敏的小动物,这个有趣的现象,我们无缘看到。

在草原上迎着冰川走,景色没有了悬念,只是冰川越来越大,我们要尽量接近冰川。12点40分,在没有路可走的草原上又行驶了一段后,我们决定下车徒步,但彭措规定,不管最远能抵达哪里,一小时后必须回到营地,因为要保证在涨水之前过河。我没有参加徒步队,因为觉得以我的体力一小时往返走不了多远,抵达真正的源头是不可能的,格拉丹东雪山群前有冰河,我们只能对着那些庄严得似乎就在眼前的雪山凝视与眺望,而回去的路上还不知道有什么情况发生,不如保存体力,在营地附近转转。我们测了一下,营地的海拔比珠峰大本营还高了100米,第一次上高原,能抵达这样的高度,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跟来时的草原比,我注意到没路之后的地上到处是大小不一、有着红、蓝、绿、花各色的石头,像草原上下了一场石头雨一样,很奇特。北京大学山鹰社的社长张墨含告诉我,这些大概是冰川退化后的冰碛物。营地的很远处有一头牦牛摇着尾巴待了很久,向导彭措嘱咐我们,看见单独的一只牦牛要离得远远的,也许是孤独的野牦牛,它发起脾气来,能把我们的车顶翻,是青藏高原上最厉害的动物。那一只是与不是,我还时不时地瞥一眼,回来问了才知道,野牦牛体长将近3米,警戒距离可以达到1公里,非常稀有,遇见的概率比藏羚羊低得多。

回来路上,我们陷车了,经历到长江源里常见的险情,是此行的一个收获。最开始是我所在的1号车陷了进去,2、3号车来救援时,也陷了进去,又挖又推折腾了好久,1号车始终没有出来,只有求助于修路的挖掘机来帮忙。因为陷车耽误了时间,下午16点多,河水涨了起来。这一次由第四辆车的陈师傅走在最前面,陈师傅60岁,驾龄长、技术好,对长江源熟悉,眼看着他的车有一半没在了水里,却稳稳当当地过了河。他站在对岸指挥后面的司机,路线如何,到哪个位置如何操作,我们排着队伍依次实践。到我们这一辆时,司机默默打开了天窗,他后来告诉我们,如果熄火,我们就得从天窗逃生。当时我们这些乘客倒是不紧张害怕,看着一辆一辆的车在水里行驶翻起浪花来,觉得像亲临汽车广告拍摄现场一样有趣。

攀登格拉丹东

比我们早两天进入长江源的,是北京大学山鹰社的同学们,他们的目的是攀登格拉丹东雪山,为了这个计划,已经训练了半年时间。我们没有抵达的空白,由他们来填补。1994年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联合登山队完成了中国人首次登上长江源,距离今年刚好20周年。山鹰社今年选择攀登格拉丹东除了纪念意义,也是形势使然。山鹰社社长张墨含告诉我,国内适合大学生攀登的山并不多,西藏那曲附近有一座启孜峰,教练做好了所有工作,连路都修好了,却只要跟着往上走就行,达不到训练的目的。新疆适宜攀登的山不多,四川多是现代冰川,难度大,只剩下青海可以选择,玉珠峰已经爬过4次,尽量避开。

20年里攀登格拉丹东的人也很少,虽然国内登山很流行,可大部分是商业登山,爬的都是成熟路线,车直接到大本营,路已经修好,比较好运作。格拉丹东进山太难了,成本高,商业效益不好,可对于真正职业攀登者来说,它海拔不高,太简单了。格拉丹东吸引的是自然保护者、地质、冰川和生态考察的人。

陷车和过河也是山鹰社的同学们面临的问题。他们在格尔木找了军队里退下来的六轮驱动的牵引卡车,车上带绞盘,一旦陷车,把备胎深埋在地里作为固定绞盘钢丝绳的点,然后发动汽车绞盘把自己拖出来。卡车更高,过河更保险,即使这样,张墨含说,去往格拉丹东的路上必须要过一条叫作尕尔曲的大河,水深湍急,他当时坐在卡车的后斗里,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响声,水也进了车斗。

山鹰社进山的早上从雁石坪出发,那里距离我们的出发地点靠近长江源90公里,下午15点钟过尕尔曲到达设立大本营的营地,那里海拔5200米,地势平坦。冰川退化得很严重,末端在海拔5300米,冰川末端再往上走才是冰川。

张墨含已经登过几次山,格拉丹东的景色让他感觉特别漂亮。“我们去年登的新疆一座山,大本营在海拔4300米的地方就已经看不到草了。今年这座山大本营在5200米,水草丰美,植被丰富。”张墨含说,差异的原因是印度洋气流过来后,因为高山阻拦导致降雨,雪线上冰川融化也增加了湿润度。“我们在新疆两周,只有一天下雨,在格拉丹东也是两周,只有一天没下雨。每天早晨和下午必然下雨下雪,格拉丹东的顶峰,一会儿乌云就全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一天变化好几次。”张墨含说。

虽然有2006年人民大学、2010年清华大学的两份攀登资料,可今年的登山不容易。张墨含告诉我,他们在海拔6060米的平坦地方设立了C2营地,从C2营地向上海拔上升500米的路程非常陡,角度在45度以上,最陡的地方有75度,基本上是攀冰而上。“最近几年全球变暖,冰川退化非常严重,山脊上雪塌得很厉害,我能看见山脊上原来是有路线绳的,说明之前来过的人是顺着山脊走。可现在崩塌了,我们只能在山脊的另一面,等于是斜坡上走。这个就不如山脊走起来舒服。山脊的坡是一个方向,滑坠是往下方,可斜切路线如果滑坠的话可能是往下滑,也可能是滑到很陡的侧面去,脚也不舒服,踩的不是平的而是个坡。”

登山也要趁早,路线长,每天半夜3点就要出发,赶在中午以前下撤,否则雪就软了。张墨含说,日出的时候站在雪山上看风景很漂亮,一览众山小,底下四周一望无际的全是冰川,头顶是太阳、蓝天和白云。如果天气不好就很糟糕,他冲顶的那一天连日出都看不见,走到山脊风特别大,脚被冻伤了,走过最陡的地方,到了海拔6500米被命名为“五四操场”的平坦地方,能见度不到5米。山下的人看云都是黑色的,而山上看眼前是一片白色,越往高走,就是走到云里面了。

山鹰社分批冲顶成功,赶上天气好的队伍,看到了冰川的顶峰。张墨含告诉我,格拉丹东在藏语里是高高尖尖的山,而走到山上看也确实如此,最高处是半米宽的小山脊,顶端是很硬的冰,覆盖着白雪,两边就是悬崖,另一边是山对面的斜坡,比从照片上看还要陡。一般的登顶是走到小山脊下面的裸岩上就算成功了。

(实习生任少博对本文亦有贡献) 冰川风景金沙江最美长江源头格拉丹东海拔高度路途之后艰难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