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宅旧村中寻找无锡的文脉

作者:王恺

在古宅旧村中寻找无锡的文脉0( 惠山古镇的水道两旁,林立着从南齐到民国的祠堂,它们既是无锡人血脉的延续,也是文脉的传承 )

工业化给无锡带来了巨大的财富:虽非口岸城市,但是20世纪30年代,生产总值已经超越了苏州常州等长三角发达区域,仅仅在上海、广州之后;因为大规模工厂化生产的需求,无锡的近现代教育也呈现出极为发达的面貌,偏远村落里拥有旧式的义庄、新式的小学;县城里则有从小学到大学的系列学制,这其实也是无锡近现代以来人才辈出的扎实背景。

也许就因为工业化的发展过快,无锡的老城面貌已然不在。但是好在事物都有两面性,整个城市拥有重教兴文的传统,不少老城的旧宅作为学校、医院等公共设施而留存,虽历经沧桑还是格局完整。如今,遍布大街小巷的名人故居,就是从这些保存至今的昔日恢弘的建筑物恢复而来。

占据半城的老宅:薛福成宅第的特殊性

走在无锡城的老街上,其实是走在60年前的种种复杂的河道上,现今河道已经被近代的改造填埋弄得面目全非了,不过太湖边的无锡还是水城。如果从高空俯瞰,整个城市被水簇拥、包围、分隔和联系。运河所围绕的老城呈现出乌龟的形状,现在还能分辨出来,不过那些细密的河道,现在不少成了主干道。

薛福成的老宅过去就是如此的“宛在水中央”,老无锡人管这里叫“薛家花园”,强调的是水路中央耸立着的一座两万多平方米的大宅,除了主体建筑院落,还有东西两个花园。因为大,又有“薛半城”的称呼。这句话并非虚妄,解放后西花园整个改造成了一个工人新村,无锡人都记得工人新村里错落的石凳、高大的太湖石和扶疏的花木,其实并非配套,就是原有的花园残留物。

在古宅旧村中寻找无锡的文脉1( 有“江南第一豪宅”之称的无锡“薛家花园” )

在这里工作了很久的陈宇记得特别清楚的是那些爬上爬下的假山,那是无锡儿童的童年乐园。直到本世纪初开始重新恢复薛家花园的时候,才知道那些四处寻觅而来的太湖石,多年培养的造型奇古的黑松多么的难得,也是多么的一去不复返。不过历史就是如此。他指着东南西北环绕的马路说,这里,曾经是河道,那边,也曾经是河道。确实如此,就连正门所面对的学前街,也曾经是一条小河“束带河”,因为水道纵横,所以昔日处于半岛中的薛家花园与周围房子的连通,也基本靠桥。后院有一座小桥,连接的是三幢红色屋顶的巴洛克式洋楼,那是薛福成的孙子薛汇东为迎娶袁世凯的女儿袁昭而建的住房,无锡人称之为“驸马楼”,现在已经是妇联办公场所。东面的一片洋房,本来也通过桥梁与薛家花园相连,当年是薛福成的儿子薛南溟的工商会所,现在也已经改为办公场地,不对外开放。在夏日的雨天,这片中西紧密簇拥的楼宇所构成的小世界已经超越了美与不美,构成了某种近代江南城市发展的独特语言。

如果仅从学前街的大门外观看,薛福成的住宅说不上宏大,但是因为之前和数位无锡史研究者交谈过,尤其是江南大学人文学院的庄若江聊起,说无锡人有一种别致的精明,因为害怕逾越制度,当时薛福成的整体建筑采用了极其复杂的一套建筑方式,外观平淡无奇而内在规制宏大——确实使用了“宏大”一词。

在古宅旧村中寻找无锡的文脉2( 薛福成 )

这也是一幢让陈宇自豪的江南宅第,苏州不缺乏古建,但是如此规模宏大别具心思的古代建筑群落,在苏州却匮乏,来无锡旅游的苏州人都会对这座规模宏大的宅第称奇。1890年,奉光绪皇帝的旨意,薛福成作为全权大使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其间一直在国外,与列国周旋,但是周旋之中,他还时刻惦记自己家正在兴建的住宅。“1890年出使前,薛福成筹集了7.2万大洋,由长子薛翼运负责建造老宅。薛福成自己精通风水和营造原则,写过专门营造的书籍《阳宅举要》,所以他的这幢宅第是完全根据他的要求准则监造而成,从高空俯视,是凸字形,前窄后宽,像大鹏展翅,符合庄子所说的‘鹏之奋翼,水击三千里’、‘翼运则将徙于南溟’,他的儿子名翼运,号南溟,正是这个意思。由他儿子监造整个宅第,也符合他的心愿。”

不过薛福成一天都没有住上这幢住宅,1894年他出使归来,由于路途遥远艰苦,他在船上患了重病,到上海就去世了。房子由其续弦、也就是盛宣怀的堂妹带领全家居住,所以无锡当地人也有说法,薛家花园并非薛福成故居,房屋建成后的一件大事就是在正厅迎来主人的灵柩。“但我们研究了大量文件,包括薛福成与其子的往来信件,觉得此宅第还是凸显薛福成的建筑思想,包括他的人生观念,所以还是叫薛福成故居了。”

在古宅旧村中寻找无锡的文脉3( 薛家老宅内的一处厅堂 )

一般对薛福成的形容是:既张扬又谨慎;勇于打破常规,但又融会贯通。这些看似表面的话语,却都在整个房屋营造中有所体现,观照薛家老宅,是件极为有趣的事情。按照薛的三品官员身份,即使算上了光绪赏的二品顶戴,住宅的厅堂面也不能超过五开间,然而他的宅第前四进都是九开间,到五六进,更是宽阔的十一开间。陈宇说,建筑学家吴良墉来的时候也觉有趣,居然江南老宅有十一开间的房子,和故宫的格局一样。如果不采用特殊的方法处理,那么就是严重逾制,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这对于熟悉朝廷制度的薛福成而言,是一定要回避的。所以,薛家老宅的首要特点,就是采用了对剖双排柱,虽然属九开间,却在对剖柱里面装了西洋式的移动拉门,在需要时候,把拉门拉出来,则九开间摇身一变,变成了相对分开的三个三开间,这在全国都是唯一的例子。

陈宇带我到柱子前细看剖柱,木头制造的圆柱里藏有拉门,有点日式,也有点西洋风格,现在还活动自如,应该是薛福成在历年的出使生活中学到的,“在中国的营造史上未见此物”。与此对应,下面的石鼓磴,上面的大梁都属对剖式,如果真有官员前来检查,则可以随时将此滑动门板拉开,则逾制住宅变成了并排的三套平行的家族住宅。不过晚清礼制松散,薛家似乎从来没有受到举报。

在古宅旧村中寻找无锡的文脉4( 无锡钱锺书故居 )

前三进均为雕梁画栋,门外是光绪手书的“钦使第”,两旁匾额尽是晚清名臣所书,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之所以有这许多名人手书,还是和他的从政生涯有关。1865年,薛福成因为在江苏宝应县避难路途中巧遇了当时招贤纳士的左宗棠,从此开始了自己漫长的幕僚生涯,8年后进入李鸿章的北洋幕府,在那里待了12年。当时李鸿章的不少奏折,往来书信都是他处理的,而他也逐渐放弃了八股之学,重视经世实学,尤重外交,“筹洋雏议”最终使他走上外交之路。

许多手书系后来仿制,不过也有若干真品。新中国成立后,前面的几进房改成了小学校。当时的校长也许是有意维护,在顶上架了天棚,把梁以上的许多雕刻、匾额自然地封存起来;墙上的砖雕则糊上了水泥,保存得很完整。我们2001年凿开的时候都不能相信。陈宇指着柱头上的金漆,这也是薛家的“务本堂”,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柱头这样的地方都着意装点,砖雕和木刻也非常精致,这是薛家的正厅,办的第一件大事却是薛福成的丧事。

在古宅旧村中寻找无锡的文脉5( 惠山祠堂一处堂屋陈设 )

如此富丽堂皇,让人不由怀疑薛福成为官的清廉与否,因为确实有地方学者怀疑薛福成财产的丰厚性。有人觉得薛的巨大财产来自那次镇海保卫战,这也是中国近代以来不常见的战胜了对方的海战,薛福成采用了渔民的朴素作战法,在近海地区设置了许多拦阻对方战船的障碍物,但是陈宇解释,薛宅的阔大气象,不完全来自财产,很多是因为计算得当。

“你进了第四进就明白了。”第四进与前三进迥然不同,装饰极少,甚至比起轿厅都要寒简。由此薛宅进入内院,所谓内外有别,这是一片清肃的天地,梁上几乎没有雕花,轩顶也不像前几间有层次变化,隔断采用了更平价的杉木隔板。“整个造价低了很多,因为此地已经属于不对外客开放的私人所在,所以所有器物都尽量平实,装修也尽量简单,不像许多老的苏州或者无锡的老宅,内外院都极其豪华,那些雕刻要耗费巨大的财富。”由这点也可以看出薛福成的务实精神。

在古宅旧村中寻找无锡的文脉6( 国学大师钱穆故居 )

内院的围墙更高耸,外人基本看不到里面的格局,这也是后面两进造成庞大的转盘楼的原因,已经属于十一开间,径自与皇家规格相抗衡,江南人家多有转盘楼,意思是回字形楼房,中间为天井,现在的转盘楼因为50年代被某机关和工厂占据,所以一直没有拆毁,保持了旧有格局,两边遮挡的山墙是五跺式封火墙,这样外面几乎不能窥探到里面一点儿动静。站在楼下的天井里,江南梅雨天的连绵雨水冲刷在屋顶上,异常宁静。

细看屋顶,才发现本来应该是大片的屋顶又被薛福成制造了假象,十一开间做成了三、五、

在古宅旧村中寻找无锡的文脉7( 惠山古镇标志性建筑——“人杰地灵”牌楼。此图为牌坊背面“岩壑夔龙” )

三断开的屋脊,这样一来,外面就更看不出里面的实际形态了。

凡是可以改良的,薛福成一点都不放弃,二楼廊杆所采用的木柱,全部是车床车出来的,这样一来节省了许多费用。不过,说到底,单纯按照官员来理解晚清这批洋务派的实干家,显然不够。尤其到了他们的子侄辈,更是放弃了谋取职位的盘算,直接进入工业生产领域。薛家的仓厅,七八十米长的备弄,似乎在说明这点:备弄是给下人行走的弄堂,站在某个角度看,备弄似乎成为长长一条马路,早就抛弃了苏州园林那种徘徊曲折的文人审美,成为赤裸裸为了工业生产便利的通道——当年在水中央的薛家拥有若干码头,专门收取丝织品和粮食,然后运送到自己家的丝厂加工,所以薛家花园并非完整的享乐场所,还兼具生产功能。1896年在上海租界办的永泰丝厂在美国都设有办事处,“一战”时已经成为以收茧和缫丝为主的永泰集团。“不过后来也败落在美国,因为一起巨大的偷税案件,薛家受到巨额处罚,迅速败落,薛家子孙也散落到了世界各地。”

回首看当年繁华,薛家住宅有两处保留完好的有趣细节,一中一西,属于这种洋务家庭:一是弹子房,完全五彩玻璃,宽厚的木地板,是薛南溟当年和美国商人交际所在,外人在高墙外看不明白,以为是舞厅;另一处是保存最为完好的花厅戏台,当年这所小院落被几家干部家庭所分居,所以无论精巧的专门听戏的花厅庭院,还是嶙峋山石上的木结构戏台,台下为了隔水听音,充当扩音装置的那个小池塘,都完整保存下来,两棵百年上下的石榴树、罗汉松也在风雨中婆娑,完全是旧时模样。现在少有戏曲演出,据说上世纪30年代薛雨溟夫人做寿,这里曾对外开放过一次,连墙头都爬满了人。解放后有一对小夫妇住在被隔离出来的戏台上,独门独户,也是住房紧张时期的福利。

因为雨水多,2001年恢复的薛家老宅的白墙迅速黑了起来,倒有一种斑驳感,让人感受到老宅的魅力。可是陈宇说,要想真正恢复,那是不可能的了,现在无锡的主干道解放路,当年是薛家花园的后花园旁的河流,薛家2.1万平方米的面积,现在能恢复的只有三分之二。时间是最后的主人,我们只能变换着各种角度,看这座老宅的繁华与特殊,想象当年得风气之先的洋务官员们如何经营自己的人生和居所。

从钱锺书故居到碑刻博物馆:近代无锡的学风

从薛家花园出来,就是被称为学前街的无锡老街道,说是老街,其实也是新老建筑参半,粗看,许多老建筑都容易忽略,掩映在高大围墙里面的老宅子,本来就不如新建筑光鲜,只有走进去,关上门的刹那间,斑驳的砖雕,从桂树叶片上滑落的雨水,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陶土水缸里静静开放的睡莲,让人一下子沉迷进去。正是夏天,无锡那些久负盛名的梅花、杜鹃和兰花都过了花期,荷花尚未到季节,满街道的,也就是江南最常见的夹竹桃和水中的睡莲。

老房中只要有水塘,多半会养睡莲,至少也要养于缸内,花瓣黄色,或者粉红,静静开放,我们走过的几个故居,或者小巧的园林,多半能见到。无锡的名人故居甚多,就拿学前街说,就有薛福成、顾毓琇、张闻天和秦邦宪等多家,各种宅院簇拥在一起,如果把无锡近现代出的科学技术方面的精英也算在内,那所谓的名人故居会翻几番。无锡近代多人才,也是得益于过去这个小县城繁荣的教育制度。庄若江告诉我,与苏州、常州两个旧时代的府城不同,无锡一直属于县治,当地人在政治上缺乏可疏通的关系和可预见的前途,所以更加注重教育,唯此方可出人头地。

钱锺书先生的故居在学前街附近的七尺场30号,可是全无前面所看的那些故居的阔大气象,相反倒是局促,尤其是后院现在还属于钱家留在无锡的家人所居住,开放的仅是前院落的七间房屋,也是无锡传统的青墙黛瓦式建筑,唯一好处就是藏于深巷,更见得幽深。无锡的地方学者都爱宣传无锡众多世家大族,包括钱家也属于无锡的世家之一,他们的祖先可以上溯到吴越王钱镠。但是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只是位做学问的人,清贫的教书先生,所以此宅甚至是钱家在无锡多年赁居后自己兴建的第一座宅院,显得清素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江南大学的刘桂秋先生著作有《无锡时期的钱基博与钱锺书》,是根据大量的回忆文章和档案资料而著成,他告诉我,当地人习惯把这所宅第称为“钱绳武堂”,建造于民国十二年。此前,钱基博的高祖侨居江阴,但是住宅毁于兵火。钱基博的父亲回到无锡,一直租赁房屋,居无定所,直到1921年才在当地人称为“七尺场”的此地买下了大约两亩多地。先造了前后两院落,门外砖石上是钱基博自己题刻的两行对联,“文采传希白,雄风劲射潮”。颂扬的是钱氏先祖钱易和钱镠,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钱家宅院。

钱基博回忆自己早年为何选择教书生涯,说自己有些聪明,但是万一被人利用了,反而会用聪明害人,所以还是留在本地当个绅士,还是教书,而不去北京做政客。此时的他已经往来于上海的光华大学和本地的无锡国专教书,但是收入相比起本地的工商业主,还是不够丰厚,所以宅院并不阔大。一进门的西边几小间,就是钱锺书和他的大伯母毛氏所居住处,钱锺书算是她的嗣子。房间里有巨大的眠床,有几分像是宁波的那种大的红木床,四周都是抽屉,据说也是征集来的旧物,不由得想起钱锺书小时候最爱玩的游戏,“石屋里的和尚”,就是放下帐子,披条被单,然后呆呆想自己的事情。不过这应该是他幼年玩的游戏,包括杨绛记载她们家去无锡看房,与童年的钱锺书相遇的往事,应该都发生在早年租赁的房子里。1923年,钱家迁居到此地时,他已经过了童年阶段,上了当地的名校东林小学,正好是迷恋林纾翻译小说的阶段。

东面最左边,是钱家的家祠。另外两间,是父亲钱基博的书房和课子之所,后来名字叫“东塾”。他的不少著作都在这里完成,也是朋友来往的接待之所,当时无锡国专的校长唐文治,还有无锡另一位文史大家钱穆都是常客。因为这里现在改为钱锺书纪念馆,所以这段历史倒被淹没了。

教育在无锡是家族大事,不少家族会兴办义庄义塾,捐资办学。到了近代,很多家族办学已经超出了家族范围,比如荣家,从小学到大学,超过了10所,整个无锡受惠者数以万计。

钱家搬进新居后,人丁兴旺,家族也日趋繁荣,不过并没有严格正规的私塾。长夏无事,东塾基本上就是钱基博教育家族后学的所在,他记录下如何讲课,有相发者,有相难者。这里所发生的让钱锺书印象深刻的事情,是他上苏州桃坞中学后,不知道用功,回到家里过暑假,被父亲暴打一顿的往事。

最早时候,钱锺书和自己的嗣父也就是大伯读书,大伯反对外面的学校教育,跟着他念私塾,因为大伯父的宽容和慈爱,他的“痴气”越发发扬,经常被父亲抓住机会就进行管教。而大伯父去世后,一向对儿子要求很严的钱基博更觉得他不用功。有一年暑假,钱基博从清华上课后回家,命令钱锺书和钱锺韩各做一篇文章。之前在父亲在外的日子,钱锺书一直在读各种时髦杂志,什么《红玫瑰》、《紫罗兰》,此刻只做出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的文章,父亲看到钱锺韩的文章甚是齐整,更加生气,把他痛打一顿。晚上大家都在院里乘凉,只他一人在大厅里,因为挨打,又疼又羞愧,一直在呜呜哭。这事情,钱锺书一直到1979年去美国访问时候,还讲给夏志清等人听,说是他这之后才开始发愤读书。

现在的墙上,除了一些钱锺书的著作封面,挂了钱锺书在上世纪90年代写给无锡二中(原无锡辅仁中学)的一封信的复印件,原因是无锡二中当时的图书馆希望以钱锺书为名,也邀请他写几个字,他的反应是坚决推却,建议图书馆就题“藏书楼”三字,简朴大方。他用无锡人说的乡谈“轿子里跌出牌位来”——形容自己不识抬举,来作为信的结尾。其实,钱锺书和杨绛对家乡的这些纪念馆一向是不以为意的,也许对家乡的种种回忆,都已经呈现在文字中了,所以现在钱锺书纪念馆的牌子,请的是顾毓琇所题,他曾经跟钱基博先生上过课,算是师生关系。

在这幢房子里,钱锺书一直待到高中毕业离开。1927年,北伐军占领苏州后,规定《圣经》不可作为必修课,苏州的桃坞中学是教会学校,由此停办了。钱锺书和钱锺韩回到了无锡的辅仁中学,采用了中西文分科排年级,主要用英文上课。钱锺书的英语在初中已经很好,此时更是名列前茅。与此同时,他还每周去听无锡国专父亲的课程,包括与国专的钱仲联、徐景铨等人交往,后者比他大十几岁。之所以能与这些长辈交往,是因为当时钱锺书在父亲的教导下,文史功底日益扎实,已经可以为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代写,由代写信到代写文章。杨绛写过散文,记录此时的钱锺书已经由挨打变成父亲的得意儿子了。

刘桂秋考证出来,由于此时的钱基博家庭负担很重,而且亲戚欠款也需要他来还清,所以经常无日无夜在书房工作,钱锺书替父亲分忧,所以代写了当时的一些序文,包括许多墓志铭,包括钱穆的《国学概论》都是他在1930年以父亲名义代写的序,应该是他清华一年级暑假期间回乡所写。这篇序文,以钱基博口气说话,但是并非通篇赞誉,而是提出很多自己的观点,所以当时人们并未看出。长钱锺书15岁的钱穆与他父亲相熟,曾被钱基博邀请到省三师任教,在他文章中提到还在小学的钱锺书就聪慧异于常人。两人的交集还有数次:刘桂秋考证过,在苏州钱锺书与杨绛的订婚宴上,钱穆也在座;抗战期间,两人同在西南联大任教过;解放前夕,在一次江苏省的教育界活动中,两人还短暂探讨过何去何从的问题。1985年,苏州建城2500年,应主办者邀请,钱锺书还给钱穆去信,邀请他回大陆观礼,不过这都是后话。

从1923年进入此宅,一直到去北京读书,钱锺书之后的生涯与无锡关系不大了。之后就是回乡举行婚礼,也是一年最热的日子,两人都热得浑身流汗,西式领子全部黄了。抗战事起,整个学前街都被轰炸得很惨,包括附近的文庙,钱穆任教的第三师范,基本都遭到了轰炸。而钱基博被日本人通缉,全家都放弃了老宅,去往各处避难。老宅的管理者告诉我,当时这所房子被日本宪兵队占领,好好的老宅也因此倒霉,靠近河道的东面第二进,因为与外面的河道可以相通,甚至还被改造成水牢。抗战结束后,钱锺书回到这里,他们结婚的那间房已经不能入住,堆满了破烂,只能住在叔叔新盖的小楼里。现在那幢楼,还有他叔叔的后人居住,不与前面的纪念馆相通。因为钱锺书生前并不希望家乡为其建设故居,所以故居也显得有几分尴尬。不过,对于普通学生们来说,这里似乎还是最能接近钱锺书的地方,当年的钱家祠堂改成了一个小纪念室,定期举办读书活动,里面的留言满坑满谷。

从钱家走出来,都是细密的小巷,江南的城市虽然经过巨变,但是那种斜弯的巷道行走方式没有变化,不远就是无锡的碑刻博物馆,以前是县学所在地,高大轩敞,免费开放。院落里几棵高大的古树,在雨中簌簌落落掉叶子,是雨声外的唯一声响。在这种老屋檐下听雨,是江南的典型日子。进门来却不是为了避雨,这里是无锡国专曾经的校址,所以特意进门参观。

整个博物馆空落无人,陈列室里基本是明清两代的碑刻,不少挖掘自附近乡镇,很多应该是研究地方史的好材料,可是关于这里曾经作为无锡国专的历史,却基本没有记载。刘桂秋先生也同样做过无锡国专的编年史,所以他比较清楚这座保管完好的县学是在哪个年代作为国专的教室的。无锡国学专修馆1920年底兴办,1921年10月由当地的两位绅士捐款,由惠山山麓搬到了县学学宫旁,现在的陈列馆就是当年的教室,这时候的无锡国专,是一个书院式的高等专科学校。

站在院落里,只觉得这学校真是狭小,只有数间教室,少许宿舍,北大教授陈平原在他的《中国大学十讲》中专门介绍的无锡国专居然开创期是这样的规模。刘桂秋告诉我,学校创办时,每年只招收三四十人,所以尽管教室简陋,也勉强能应付了。

需要重点介绍国专的创始人唐文治。他原是上海工业专门学校(后为上海交大)的校长,1920年,因为目疾辞去职务,打算回无锡照顾老父并养老,当时五四运动风潮所及,传统文化处于被边缘化的弱势中,他回乡本想振兴实业,可是看到传统文化的消解,决定在无锡做一所专门“修道立教”的国学专科学校。他热爱国学,奉行的是读元典、读原著的教学办法,自己还发明了一套读文法,传自桐城派,带有音乐性,读原著抑扬顿挫,讲究高下徐疾,朗读中特别注意去理解原作者的感情,当时人称为“唐调”。早期无锡国专出现的一批学问大家钱仲联、吴其昌、蒋天枢、唐兰都对“唐调”印象深刻,1946年才入学的冯其庸,也对自己听过“唐调”深感荣幸。

不过即使是他这样的教育名家,涉此领域,也是步履维艰。刘桂秋告诉我,国民教育部此时并不认可国学的重要性,所以不允许唐文治所起的“无锡国学专门学院”或者“无锡国文大学”等名,只能称为“私立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属于当时高等教育体制中规格最低的一等,上级拨款的经费,极其有限。

“在南京的第二档案馆查资料,才发现有关国专的经费,一直是困扰唐文治的问题。人们提到无锡国专,老是强调它的办学特点和培养的人才众多,可是它所经历的磨难,也是真多。就不算抗战所带来的颠沛流离,前期办学就很艰辛了。1924年江浙军阀混战,唐文治捐款帮大家度过绝粮期。1927年,北伐军要求解散国专,你现在看到的几处教室,那几个月里做了马棚,三个月后时局变化,重新复校的时候,连墙上都是马粪。1932年沪战,当时经费紧张,许多老师只拿半薪,钱基博连半薪都不拿,义务上课。1936年建校15周年的时候,因为无锡当地乡绅捐助,才在宝带桥买了40亩地,准备搬迁,可是新校舍还没建好,抗战就来了,唐文治这个眼睛不好的老人雇了四艘小船,在满天飞机投炸弹中往湖南逃亡。”

刘桂秋说,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唐文治为了筹措经费,经常给南京教育部打报告,可是收到的批复都是“碍难照准”。他经常被迫和校董应酬,可是当地乡绅买账的少,10名校董常不满半,导致他“忧虑无时可释也”。在风雨战乱中,1950年,该校因经费困难而停办。

从时间上说,无锡国专比清华研究院早,后来有批学生也就进了清华研究院,而人们今日观照,国专和清华这两批人,却支撑了中国文史哲的天下。也因此有人说,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居然与无锡一所寒酸的学校紧密联系在一起。

唐文治的眼光和胆识,是支持这所学校的基础,尤其是恒心,使当时非常边缘化的国学能持续下去。陈平原说,唐文治为20世纪中国高等教育留下来另一种可能性,值得尊敬和同情。

也许就因为这些掌故,不起眼的县学改造成的无锡碑刻博物馆让人留恋起来,雨中场地清静无人,管理人员甚至都没有露面,只有风声和雨声,衬托得周围更加安静了。

东林书院和惠山的祠堂群落:无锡的精神支柱

许多人是被“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副对联吸引到东林书院的。在无锡的雨季,走在学前街一带的街巷里,确实风雨声、读书声是耳畔的固定声音,伴随着偶尔卖白兰花的老太太的叫卖声。这时候,才明白老城的好,这些声音都是根深蒂固的江南声音。

事实上,在无锡当地人的记忆里,东林书院更多被称为东林学堂——从清末这里被改为学堂后,东林小学一直持续到了本世纪初才搬迁,这又是一个古建筑偶然保存下来的个案,但是似乎在无锡比较多见,还是尊师重教之风使然。

从宋代理学学者杨时开始兴办的东林书院历史悠久,在无锡随便走走,都能发现与其相关的各种遗迹。比如绕书院的两条河流,一条弯似弓,一条直似箭,是人们习惯称为的弓河和箭河。而书院的绊池和这两道河流一起,连接而成小的水系,现在是遍种睡莲的地方。无锡人说这里的睡莲品种与众不同,是特殊的金莲,看上去虽无特异,但是听起来却觉得有道理。

往里走,是丽泽堂和依庸堂,都是屡经毁坏又重修的建筑物。明代顾宪成和高攀龙等人所主持的东林书院是书院有史以来的最鼎盛时代,现在墙上挂着的地图显示,当年书院的学子来自各地,远至广东、广西,都有同声相和者。“地图并非我们所随意制作,而是根据朝廷通缉东林党人的榜单制成的。”

因为书院讲学,不仅仅局限于学问与心性,更多是针砭时弊,议论朝政,关心的是道义民生。无锡学者说,无锡人务实的根基,在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东林书院。学者庄若江告诉我,当年顾宪成与朝廷的争议,很多是为了保护无锡地方士绅利益的,务实且理性,所以在江南地区,包括更远的区域能引起阵阵相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引起的报复也大,当时阉党就要求整体拆除书院,无锡人据理力争,才保住了旁边的道南祠,所以这倒是整个书院里从明保存至今的建筑物了,看上去巍峨庄严。无锡地方多祠堂,但是并非各地乡村所奉祀的家族祠堂,这点在惠山更有感受,这里奉祀的是无锡的地方乡贤。当年东林书院讲求礼仪,讲学前要先进祠堂跪拜,方可开始。

另一处礼仪所在是依庸堂,在正式讲学开始前,一些有威望的士子要进入其中叙礼。也因为此,这里成了普通学子们心目中的神圣所在。在天启年间被拆毁后,一旦崇祯年间可以修复,立刻有当地绅士出资,那副著名的对联就挂在这里。“这副对联,最早不属于这里,而是顾家祠堂所悬挂,因为顾宪成和他的兄弟酷爱读书,加上他们的品性,所以有朋友赠了这副对子,1947年才被当时的小学校长安到书院里。‘文革’时,老对联被毁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现代书法家廖沫沙所题。”

在过去,整个城市水系相通,不远处的古运河有处高子止水的遗迹,原来这是当年遭到迫害的东林党人高攀龙跳水自尽之处,东林书院的悲壮一幕,在这里发生了。

不过,东林的学风并没有断绝,清末兴办的东林小学很快成为无锡的名校,钱锺书先生就舍弃了家门口的学堂而在这里读书,当年这里的校长是辛柏森,他最爱讲的训话就是:足迹得入依庸堂,人生一大幸也。东林诸公的故事,也是每周的训话内容,无锡人是很以自己的乡贤为自豪的。

这一点,去惠山祠堂更有发现。十几年前去无锡的游客,看到惠山,基本上都是看看惠山寺,再看看寄畅园就离开了。出了惠山公园,外面的古镇上有种世俗的热闹,惠山泥人,外加油酥,一路上翩然行走,也是痛快。可是现在去惠山古镇,面对着上百座新近修复的祠堂,才发现这里是如此庄严的一个所在。

我在金石声的带领下去看古祠堂。其实这些祠堂一直都在这里,从南齐最早的华孝子祠一直到民国时期建造的大量祠堂,沿着水道,两岸新近恢复的祠堂甚是巍峨,几乎没有日常生活之所。负责祠堂修复工作的金石声告诉我,在1949年前,这里确实并非日常居住生活的所在,只有祠丁在此看守,每年最热闹的日子,也就是清明前后,以清代尤盛,明朝的市街,到了清代,也变成了祠堂街。1949年后,因为意识形态的变化,一切戛然而止,好就好在这里是最先被进城部队占领的区域,大部分祠堂分给部队的家属和工厂居住使用,并未遭到彻底性破坏,哪怕是“文革”时期也是如此。还有很多有文化的部队官员,会有意地保留下来一些碑刻或匾额,现在都一一翻检出来,意义颇深远。

另一件在修复祠堂上起了重要作用的是勘测地图,从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里得到,当年民国政府有意整修惠山祠堂街,进行了详尽的测绘,可惜抗战打断了这一节奏。这地图到了今日,成了重要的修复依据。

这就有了疑问,祠堂里祭祀的都是什么人?如果仅仅是各个家族祖先牌位,那么会不会随着家族的兴衰而衰败?金石声告诉我,无锡的祠堂群有特殊处,不仅是家族的祖先灵位,更多是地方先贤,包括不是当地人,只要为无锡立过功德的,照样有机会修建祠堂,这是一个开放的系统。“比如李鸿章的弟弟李鹤章的祠堂,李公祠,就是如此。”

李鹤章是因为打击了无锡的太平天国军队而获建祠堂的。因为纪念者的身份,所以建筑就采用了与无锡当地建筑风格很不相同的徽派建筑风格,有宽大的天井、徽派风格的木结构,后面还有宽大的花园。这里不仅是祭祀所在,也是供当时人在春祭后休息的地方。“家族祭祀后必定有游乐项目,而这种公祭场地也不例外,所以有后花园,供人品茶、聚会。”也许就因为此,1929年,这里被民国政府改为对外开放的花园,解放后又改成了旅游学校。“现在重新恢复,我们才发现当初修建祠堂者的匠心,你在花园走走就知道了,从小桥上能看到惠山上的塔,还有周围的树木花影,构成了不同的景致,这也是无锡人实在的地方,一个祠堂,可以严肃,也可以赏玩。”

走在小花园里,才发现确实不一般,从小巧别致的借景窗望去,惠山被裁减成各种画面。金石声告诉我,这些祠堂的恢复,得益于无锡有很强的园林工程队伍,他们在修复的时候,注意保持古建原有的风貌,并不粗糙,所以现在的恢复虽然只有十余年,可若干祠堂却让人觉得很有沧桑感。民国时期有人抨击祠堂街,觉得过于冷清,近似鬼街,现在这条街也并不以人多著称,但是修复者觉得很好,无锡也可以有若干清静而肃穆的景致。

该区域最早的祠堂是华孝子祠,也号称是无锡城最早的居民,东晋人,居住之所与今天的惠山寺接近。他是以父亲去世后不冠不婚而闻名于后世的,晚年以弟为嗣,宗族繁衍极其庞大,有非常详尽的族谱,北宋时期无锡战乱,迁到开封,南宋又迁回来,逐渐成为当地名门,代有才人出现,明代的华察(俗称华太师)、清代的华蘅芳,还有当代华君武,只是其中的几个小例子。

后来去无锡附近的荡口古镇,才发现华家的宗族感,直到今天都强烈存在于他们的后裔中,提起历代祖宗,如属家珍,而湮没在现代建筑群里的那些古代的庙宇、祠堂,居然历经多年的变动,还能恢复出来。他们带我参观楠木结构的祠堂大厅,气势恢弘。相比之下,位于惠山的华孝子祠,倒是更精致而复杂,属于明代重修的建筑,四面牌坊属于木石结构,没有封顶。明清两代,华家出了36名进士,没有出状元,所以传说因此而不封顶。不过专家告诉我,这应该是民间附会,四面牌坊属于传统建筑式样,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这种祠堂并非空洞的陈设,就拿其中的孝祖享堂来说,不仅镶嵌有大量的碑刻,还有根据明代华家的孝祖画像砖复制的青铜像,是供今日的子孙们祭祀所用,2006年,华家几百人在这里祭祖,这其实是惠山祠堂街近年开始风行的活动。

金石声告诉我,不仅华家,包括倪云林的倪家,无锡的杨家、钱家、陆家、王家都会要求祭祀,他们会捐赠一些费用平时用于祠堂的维系,清明时候,由管理部门批准,可以在自己的家族祠堂里进行祖先的春祭。

这大概是中国宗族精神最有表现力的地方了——代代相传,代代更新,不会轻易随着时间而淹没。金石声特意带我去看杨家祠堂,这是无锡望族杨家的根。实际上,这个家族的兴盛历史并不长久,道光年间的进士杨延俊因为与李鸿章同时进京赶考,照顾了病中的李鸿章,患难中结交的交情,带给杨家巨大的利益。其子杨藕芳、杨宗濂因此成为李鸿章兴办洋务运动的得力助手,在无锡首先开办了第一家纱厂,之后又在上海、天津广泛兴办实业,成为整个无锡城在近代发迹的先头人物。这么一个家族祠堂,完全采用民国时流行的西洋建筑风格,外立面的清水墙上有很多西方图案和线条,保存异常完整。而附近其父亲的祭祀处留耕草堂,则又是典型的江南园林,种植了大量桂树,后园最巧妙的是有小码头可以靠岸,当年从无锡城里可以从水路直接开船到这里,现在墙上还有杨家坐船来这里祭祖的照片。“好像这里面就有无锡的精神,不会拘泥于表面形式,但是,在精神气质上,又并不随意抛弃什么,开放务实兼而有之。” 唐文治古宅文脉江苏无锡惠山古镇无锡祠堂寻找建筑旧村薛福成钱基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