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惠山泥人:是旅游纪念品还是艺术品?
作者:孙若茜( 惠山泥人大师喻湘莲
)
我们几乎可以在无锡任何旅游景点的商品部,看到惠山泥人的身影,当然,是以惠山古镇上的泥人店最为集中。几家店铺相并而立,每家都有几十上百件的泥做的阿福,胖乎乎圆滚滚地坐在展示柜里统一地微笑,手里抱着寿桃、元宝。小则几十元大则上百元,在旅游旺季里,每天成百上千的阿福从无锡被带到全国各地、世界各地。
除此之外,要去高大的艺术殿堂可以见到惠山泥人,无锡的泥人博物馆、中国美术馆、中国国家博物馆都存放着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其中,我们所见到的惠山泥人,又似乎更加立体风韵,引人驻足。它似乎拥有着旅游纪念品和艺术品的双重身份,被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审美在不同的时间地点,毫无二致地接纳。
从祠堂里走出的惠山泥人
其实,惠山泥人并不是在今天才被当作旅游纪念品的,这项手艺的兴盛,全凭它有着这样的属性。明清时,惠山已是旅游胜地和有名的市集,除了日常会吸引来的客人外,每年农历三月惠山香汛是大规模的节场活动,民间杂艺,四乡特产云集,使得梁溪古城的老百姓蜂拥而至,就连临近的江阴、宜兴、沙洲乃至上海、苏州的香客、商人也会纷至沓来。每年农历二、八月祭祖,惠山也会人头济济。
名门望族在惠山脚下修建祠堂,常年需要雇佣看守的祠丁,但毕竟可让他们做的工作不多,因此薪资微薄。祠丁为了谋筹生计,开始想别的办法。他们看惠山乡下的农民会取惠山泥捏泥猫泥狗哄自己的孩子玩儿,便也学着做。一开始用泥捏的形象都伴有寓意,为摆在家里能带来实际的功用:“春牛”寓意丰收,“蚕猫”驱赶家里的老鼠,“阿福”在惠山古老的传说中是降服怪兽的金童,因此摆在家里为的正是安乐和福气。“寿星”、“和合二仙”、“状元”等等,也都各有其意。后来手艺越发纯熟,祠丁们就开始照着祠堂祭祖时上演的戏曲创作,手捏戏文也应运而生。当时,大小祠堂在惠山古镇的直街两侧鳞次栉比不下百家,几乎每家祠堂的大门口都会开上一家泥人店,前门为店,后屋则是作坊。每家每户做的题材差不多,谁做了新的品种新的样式,但凡卖得好,大家就都来效仿。
( 彩塑大师王南仙
)
我们可以从泥人博物馆或者图片资料上看到当年的作品,同样题材的作品,现今和过去,总还是有一些神采上的差异。比如,过去的阿福端坐时四平八稳,从发髻的样子看,应是孩童的形象,但眉宇间传递的是一种豁达和淡定,手里抱着“年”,自有一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怪物降服的镇静,颜色因年代久远大多已经褪得浅淡,但从配色上看,应是不会有当代的阿福鲜艳。当代的阿福形象变化很大,尽是一派活泼的稚嫩童颜,从正面看,整体的身形是一个圆,每个阿福都笑逐颜开,眼睛眯成一条线,手里抱着的有寿桃,也有元宝及其他,寓意也随之有丰富的变化。
老泥人的新基因
( 喻湘莲工作室一角
)
只一个阿福身上的符号就有如此多的改变,不用说细节更为丰富的泥人作品在传承中有着多少变化。出身自泥人世家的当代无锡惠山泥人大师喻湘莲告诉我,对于最初的传统泥人手艺,有两次冲击不可回避。
一是在1913年前后,天津的面塑艺人潘树华带着自己的手艺到了上海普益平民习艺所,那是一个专门为穷苦孩子普及教育的地方。无锡人高标家境贫寒,十几岁便在那里拜师学艺。学成后,他将“天津派”的泥塑手艺带回了惠山,并用在惠山泥人上,而且还引进了上海的石膏模印泥坯的技术。当时,他的学生有20余位,现惠山泥人厂的厂长沈大授也是其中之一。新鲜血液的注入的确可以带来活力,但也稀释了纯正传统的基因。
( 喻湘莲和王南仙合作的惠山泥人 )
喻湘莲回忆,当时大家都觉得他们的东西做得好,而自己原有的不行。“他们讲究解剖讲究比例,看起来像,而我们这里的看上去不像,土。他们都上过学校,而我们就是跟着爸爸妈妈学习祖传的,没读过书。民间艺人就开始自己看不起自己。”因此,惠山的泥人从上世纪30年代起开始因此发生了一些改变。到了解放后,比学赶超。大家都认为天津的泥人好,而无锡的不好,就开始学天津、赶天津、超天津。“现在听着好笑,但以前不好笑,整个潮流就像是‘文化大革命’。把自己已有的一些理念、好的东西都丢掉了。”
惠山的“捏” 天津的“塑”
现在提到泥人,我们还是会经常将无锡的惠山泥人和天津泥人放在一起做比较。其实最本质的差别就是,前者是“捏”,后者是“塑”。喻湘莲说,这二者的关系就像是母亲肚子里的异卵双胞胎,“捏”要求一气呵成,讲究做什么都要一步到位。因此民间艺人脑子里的形象要非常清晰,不能含糊。当然,做到这一点,也和惠山泥的泥质细、润、黏、韧、湿时不下榻、干后不裂缝的特质有很大关系,而“塑”是加减法,多了一点儿就拿掉,少了一点儿再加上,可以慢慢地修改。
惠山泥人讲究意象,而天津泥人要求具象,因此并没有高低之分。另有一点不同的是,惠山泥人讲究“三分塑七分彩”,即彩绘技艺在惠山泥人中有很重要的地位。从清代起,泥人的制作上就有塑和彩的分工,当代大师喻湘莲的作品也基本上都是与彩塑大师王南仙分工合作完成。
( 喻湘莲和王南仙合作的泥人“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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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在对人物的神情、衣着、色彩乃至身上的细节配饰都要求细致的手捏戏文中,彩绘之精彩最能突出。以我在王南仙家中看到的几件手捏戏文中的人物服饰来说:“四盘山”中的杨廷辉身着淡青莲色外袍红裤,纹饰以大团花散点为主;铁镜公主披霞肩,大红裙配小团花纹样,赋色艳丽中不失柔和正符合其身份性格;“游园惊梦”中分别用折枝梅和大簇花为柳梦梅、杜丽娘衣饰,暗喻两人姓名,可见艺者慧心。
王南仙告诉我,除了衣着,手捏戏文中更重要的,是“开相活,戏才活”的道理,即通过眼睛表现神态和情感,通过眉毛表现性格和情绪,通过嘴角强调表情,呈现喜、怒、哀、乐、悲、惊、愁的不同情绪。因此,在手捏戏文表现的戏剧冲突的高潮瞬间里,不论是杨贵妃的醉意,还是高力士的谄媚之态,都通过表情生动地展现出来。
另外,装銮也是天津泥人中没有的元素。王南仙用绢、绫、绸、缎、金银线、孔雀毛、彩纸等材料做出极为小巧的装饰物,或是胡须鬓髻,耳坠挂饰,或是扇坠缨枪、老渔翁身上的蓑衣,都精巧逼真,给泥人增添一些灵动之气。
商品泥人和艺术品泥人
解放前后,泥人的生意不景气,很多民间艺人都为生活所迫,改做其他行当。为了保护传统的手艺,1953年,无锡先后成立了第一、第二惠山泥人生产联社。1954年,江苏省惠山泥塑创作研究所成立,从省文化局调来美术家王木东担任所长。
从这个时候起,老艺人们被组织起来,逐步恢复了手捏戏文的生产。同时,江苏省的第一期惠山泥塑彩绘训练班开班,招收了40多位惠山泥人艺人子弟和农家孩子,喻湘莲就是其中一员。惠山泥人也从此就开始进入生产联社集中生产,按样生产并且以销定产。这样一来,手工艺人的生活得到了改善。与此同时,王木东开始走家串户搜集了传统的泥人精品和陶模,并且将惠山民间艺人彩绘和手捏的技法都整理成文字,可惜十年浩劫,多半并没有保存下来。
但此时,有一个问题被忽略了:原来大家都做阿福,你画你的,我画我的,每个人的都不一样,但是按样生产了,大家就照着一个样子去做,不能做自己的改动,风格也就受到了限制。92岁的王木东老人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当时有一个惠山的吴老太太,爱捏泥猫。她做了个猫的模具,有事儿没事儿就印一个出来,再用刷墙的白粉随手一涂,用墨在上面点上几点,鼻子眼睛就都出来了,很是生动。正巧很多美术家到惠山来,见到都很喜欢,想从老人手里买一些回去送朋友。第二天,老人特意新做了一批猫,结果美术家们看了却说:“这些猫怎么都是‘死猫’?”后来大家才想明白,平时老人做猫,随心所欲,所以有神,而说是要买的,她就认真起来,笔反成了“死”的。“所以民间艺人啊,手艺做的时间长了,自有他的一种方式,你要规定他怎么做的时候,他就做不出来了。”
将泥人从艺术品的角度来看待,“神”又是其最关键的东西,是传递给人的一种感觉。王木东说:“这就像是去陶瓷美术馆看展览,按照不同的历史时期,一件一件。你会发现早年的一些瓦盘和碗很古朴,能感觉到那个时候的人,都是亲密无间的,很和善。到后来,清朝的展品,好看是好看,画得也精致,但是给人的感觉是在讨好人家,看着就让人心烦,感觉人与人之间,有一种权势的关系在里面。”
以这样的眼光看泥人,就有了商品和艺术品之分。“有些国外的朋友来惠山买泥人,上了颜色的他不要,要泥的。在我们理解,他们来这儿玩儿,来这儿体验这里的风土人情,他感觉那个泥是你真正的表情。”王木东说。
手捏戏文的生产逐渐恢复后,老手工艺人们就不再愿意做便宜的粗货了。此时,为了保存市场上泥人的多样性,满足当代的审美情趣,呆头呆脑的阿福形象也就逐渐被变作了今天聪明活泼的孩童,正是因为这个改变成功迎合了市场的审美,一直到现在,阿福都是卖得最好的惠山泥人。“生活习惯在改变,审美在改变,什么都在改变。泥人不改变就要走下坡路的。现在蚕猫、春牛都没有了,只有个大阿福还顶得住,是要靠它吃饭的。”喻湘莲说。
要用作品讲道理
作为大师级的传统手工艺人,喻湘莲的作品被博物馆、展览会竞相邀约,一套她和王南仙合作的手捏戏文可以卖到几千块,比普通人的作品高出很多倍。但是在观念上,她的传统思想并不被所有人接受,看到泥人厂现在的一些作品出现了“九头身”、“十头身”的比例,她就忍不住去说“这个比例不对”。“他们说,你不懂,你这个老思想,这个叫变形夸张。”喻湘莲说,“变形夸张有两个概念,一个是学院的概念,一个是老师傅的概念。民间的变形讲究头大。人矮,是五头身。要么是阿福,一比一。这些在传承的时候都是有口诀的。但他们不以为然。”
她发现:“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不喜欢听,因为你和老师讲的不一样。但研究生、博士生喜欢得不得了,你说一句他记一句。”除了对自己的徒弟,喻湘莲也不再多说,开会时也不常发言,所有的时间都在埋头做泥人。一面要创新,做一些符合当今的题材,比如孝道,先按照24孝的故事做一套,再想出另一组故事表现今天的孝;一面要恢复出老的东西,她利用手上乾隆年间的惠山泥人的陶模,开始翻制形象上最传统的惠山泥人。“‘文化大革命’时很多模子都打碎了,我当时看到上面有乾隆两个字就把它们藏在了天花板上。”她说,这些陶模都不是正经的窑里烧制的,而是放在做饭的土灶里,把坯子用灰盖住再烧饭,一两周以后拿出来就成了陶模。她想要选几个典型的粗货,另再做几套经典的戏文,既是留存的资料,也可用作教材。
“我已经75岁了,要去报到了啊,怎么也应该把这个事情做好,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完。不管怎么样,留一批作品下来,用作品说话。我得告诉学生什么是真正的惠山泥人。”喻湘莲说,“很多东西语言表达不出来,文字更是写不出。把东西留下来就好说话了,你一比就比出来了。”
“到80岁就还剩5年了,我不能马马虎虎,到了80岁还能不能干我也不知道,到那时候是不是会老糊涂,也许话也说不好了。”从采访开始到结束,老人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时间不够,她每天早上不到7点就出现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徒弟每周休息一天,但她一天不休,抓紧所有时间完成作品。她让徒弟也分成两个方向学习,一边学手捏,一边学上彩,完成作品的时候两个人分工搭档,就像她和王南仙一直以来的配合一样。“来不及,要从头到尾学的话,真的来不及,我们是要培养原创的作者,不是培养生产工人。”
她给我示范了一个将随手拽下的泥巴在手指间滚成泥球的动作。“我已经是跳跃式的教学了,以前这一个动作要教两个月,每个人每天要做上两碗。现在只要大调子不变就行了,他们做出来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像我,每个人的手不一样,东西就不一样,也不用百分之百像,只要那个意思就行了。”
也许她的想法正应了王木东的话:“所谓传承,不能只按照师傅的做。”他在日本大学专攻雕塑时,任教老师有法国雕塑家罗丹的学生清水多嘉和本乡新。“我当时就和我的同学一起问老师:从理论上讲,怎样可以达到罗丹?老师笑了笑说:‘你要通过实践,要自己做。我告诉你这个地方加高一厘米、那个地方去掉一厘米是不行的。学艺嘛,没有捷径的。’”
(实习生刘本迪对本文亦有帮助) 还是手工艺旅游阿福纪念品惠山泥人泥人惠山古镇惠山艺术文化天津历史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