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忱和他一琴一箫的江南情怀
作者:孙若茜( 当陈忱的箫声响起时,爱犬就会在一旁认真聆听
)
陈忱不是无锡人,但定居在那里。他从小就向往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无锡让他拥有了两人两狗,一琴一箫的日子。
琴和箫,是陈忱所认为此种生活中最不可缺少的两样。有趣的是,琴箫合奏,古琴大热,但箫是冷门。热则热到一张古琴开价上百万元,冷则冷得专业的音乐院校都罕有专门教授吹奏箫的专业课程。
陈忱两样都爱,吹箫师承戴树红,弹奏古琴师承林有仁,都是大家。唯有一点不同,他亲手做箫,但不做琴。箫之于琴就像合奏时的感觉,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没有真正出现在利益圈中,不需要由琴箫带来太多现实的利益和回报,也就少了很多现世的困扰。他说并不希望箫热起来,至少不要像琴那样热。
箫要吹出声调,就至少要一段时间的练习。除此之外,箫的音量相对小,在舞台上既不讨喜又不出彩。用陈忱的话说:“加花显得浮躁,不加又显得平淡,观众往往喜欢看个热闹,但只有极为安静舒适的环境,才适合听箫。”
陈忱爱箫的音色,也爱箫这件乐器本身。“所谓箫声剑气,把箫从包里抽出来演奏,很像是宝剑出鞘,自有一股情怀在里面。”倘若做箫的手艺和演奏的技艺可以放在一个平台上考量,很难说陈忱哪样会更胜一筹。
( 陈忱制作的雅箫——梅鹿竹仕女箫
)
为琴箫往来 移居无锡
陈忱成长在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上海人,年轻时过着富裕的民国老派生活,对儿子的教育偏重传统,什么时候背什么诗做什么事,按部就班。虽然陈忱没有出生在上海,所受教育却足以让他的心一早就住进了江南,爱上琴和箫也是在诵读诗词歌赋的自然而然间。
他知道以琴、箫谋生很困难,所以一开始就没有过这样的打算。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他的职业规划也一直就是到大学里去教书,没有所谓子承父业,而就是为了稳定的收入、不用坐班的自由时间、漫长的寒暑假——这些正是能保证他有大量精力去研习琴和箫的必要条件。他严格按照自己的规划行事,留学归国后,就在广东一所大学教书,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最终移居到无锡,还是因为和琴、箫。要从他拜师开始讲起,好奇为何无论学哪样陈忱都可以拜在大师门下。“执著。”回答时,他的神情里并没有我想象中那种经常在他人脸上出现的得意,眉宇间的淡然让这两个字听起来像是可以不断创造奇迹。
当时是1993年,陈忱正在大学毕业前的实习,临时住在上海十六铺码头,靠近黄浦江边的一个地下防空洞里。那时候,他早已爱上了戴树红老师的琴声,想拜他为师。“投师无门啊,难不成贸贸然就去音乐学院里找他?当时没这个胆量。”嘴上说没胆,心里又不甘。陈忱就一遍遍从住处走到汾阳路上的上海音乐学院,盼着能和戴老师偶遇。一来一回十几公里,花费一整个下午,今天没有遇上,隔天又去。“心里面就是猫抓一样,如果你追过星,应该就能懂那种感觉。”但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看上去事情已经不了了之了,他也结束实习离开了上海。但他说:“我还是想着,一定要随戴老师学。”陈忱的执著不是那种气宇轩昂的信誓旦旦,几次交谈间,他口中的“一定”永远是平淡的,但又笃定。那时候电话刚刚开始向普通家庭普及不久,打“114”还可以查到私人电话,陈忱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电话打到了戴老师家里。
方式是否唐突冒失就好像已经不重要了,他在电话里用箫吹奏了一段曲给戴树红听。听后恩师说:“你自学能吹到这个地步,有机会可以来上海面授一下。”就这样,陈忱从戴树红的电话学生做起,开始了二人的师徒关系。
在广东的工作有了足够的时间。但距离戴树红所在的上海太远,不方便向老师学习,增进琴艺太难。“人总是这样,得陇望蜀。”陈忱回忆那时:“每天拿着张岱的《西湖梦寻》,都是江南忆。”35岁,他决定调工作到无锡,当然还是继续当大学老师。这样一来离戴老师近了很多,可以更加紧密地学习。
无锡宜居,比之直接到上海生活,似乎能更轻松舒适许多。到无锡前,还在试想如今这里是否依然有单纯的琴箫往来,没想到陈忱家的书房就是朋友们的雅集之所。琴、箫,有时还有三弦、尺八,你一曲我一曲地谈谈唱唱,喝茶聊天但不问家长里短。陈忱说,也不局限无锡本地,现在的交通便利,上海、苏州,包括镇江,凡是江南的琴友都方便经常在此小聚,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有点儿江湖的味道。”
为琴箫合奏而生的“今虞雅箫”
琴箫往来的乐趣到底有多大?这个很难形容。但就是为了琴箫合奏,民国时有人专门将普通的箫改良,成为今虞雅箫,多少也可见玩得是多么兴味盎然了。
今虞雅箫的创始人是彭祉卿、查阜西、张子谦,三位琴家当时合称“浦东三杰”,创立了今虞琴社。他们发现,从明清就开始有的琴箫合奏其实多半是在意淫,音不和谐的原因在于箫音不准。
1937年出版的《今虞琴刊》上这样记述道:“每笛七孔旋转可吹七调。盖以七声匀排者。为今之箫笛所从仿也。其调虽多。实无一能得其正。故今之箫笛。全赖善吹者善用口唇俯仰。”形容合奏的人“听之既惯。耳聪有所闭塞。虽不协者亦误以为协耳”。
按此说,那时的琴箫合奏并没有几个音能合准,听的人习以为常便不以为然,恐怕还硬要听出一种味道。但味道毕竟不能代替音准。因此,彭祉卿三人合力研究,将箫修改定型,又请苏州、贵州玉屏的乐器制作师辅以左右,终于得以实现。相比普通的六孔箫,今虞雅箫将指孔的数目增加到了八孔,弥补了原来没有半音孔的缺陷,使转调更加方便,转调后的音准更加准确。另外,为了与古琴相合时音量不显粗鲁,雅箫的管径设计较细,外径只有17~18毫米左右,这样在外形上也更符合江南文人审美情趣。
今虞雅箫诞生之初,以“沪上箫王”孙裕德先生的吹奏为最好,孙先生为了将它用以与丝竹合奏,稍稍扩大了管径,以增加音量,称文曲洞箫。到了当代,传习者即演奏家戴树红,他与制箫大师邹叙生长期合作,又从演奏经验上将今虞雅箫进行了数据化的规范:琴箫的管径增加到20~22毫米,文曲洞箫的管径定在22~23毫米范围,在演奏中通过口劲来控制音量,而不是由管径的直接变细来控制总体的音量上限,扩大了琴箫的音量变化范围,也发展了演奏技巧。因此,我们现在所说的今虞雅箫就包括了最早的细管径琴箫,亦简称雅箫,当代的琴箫以及丝竹文曲所用的洞箫,共三种。
制箫以让吹箫自由
陈忱所吹奏和制作的箫,都属今虞雅箫。在过去的两代演奏者中,没有人亲手制箫。戴树红与邹叙生的合作,是演奏者与乐器制作者最普遍的合作方式。但陈忱希望有所改变,他认为,好的乐器就像是自己的兵器,演奏的水平越高,对乐器的要求就越高,也才越能做得更好。反过来,量身定做的乐器对于自己的演奏会有很大的帮助,对音量、音色的选择都更加自由。因此,他一面和戴树红学吹箫,一面和邹叙生学做箫。
陈忱告诉我,通常对于一个演奏者来说,一管箫是不够的,不同的箫之间会有调上的区别,一般会相差一到两个全音。以比较通俗的方法举例为E、F、G、A四个调,从低到高,演奏用得最多的是F调和G调。F调多数用来和古琴合奏,G调与江南丝竹合奏。在今虞雅箫的范畴里,A调音高,听起来更像笛子,所以用得也少,E调也只有个别特殊的曲子会用到。因此,从演奏上说,首先至少要有两管箫。而吹管乐器和弦乐器不同,受温度影响,气体流动的速度改变,冬天和夏天的音高是不一样的:一款在夏天标准的箫,到了冬天,音就低了。冬天音刚好的箫,到夏天音就高了,此一来又要多备上两管箫。
并不是只有专业的演奏者需要很多管箫,初学者也一样。刚开始时有的音是吹不上去的。“比如同一款箫同一个孔,你吹的mi就没有我吹的音高。这和气力、吹奏所用的肌肉锻炼有很大关系。”所以陈忱为自己刚刚开始学习的学生做箫,就不会把音孔做到标准的位置,而视学生的情况来定。“功力达到一定水准后,气息已经可以顶上去了,第一管箫就相当于报废了,第二管给他的箫,音孔的位置就可以下调。”他觉得,用统一化的箫,让初学者一直听自己吹出不准的音,并不是好的学习体验,不如循序渐进。而只有亲手制作上的随心所欲,才可以在教学上实现这样的阶梯式训练。另外,箫是易耗品,演奏用箫平均几年就会因竹子开裂而报废掉一管。
这些不同演奏功用的箫,对陈忱来说,在制作上都游刃有余。他说如果精益求精,自己甚至可以根据每个人的唇形不同,做出最适合他们吹奏的箫。他已经不是一个新手了。在几年前做出第一根箫时,他就曾说过:“为了这支箫,我准备了十几年。”准备,并不是时常动手的训练,是从大学开始,就打算自己做箫,因而开始对于音律、管律的学习。
真正考验制箫水准的,并不是这些实用主义的箫,而是雅箫,纯粹的赏玩之物。陈忱给我看了一支他送给妻子的箫,是用上乘的梅鹿竹所做,竹节均匀,黄色蜡底上棕黑色的菌斑清晰不晕,整根竹子光泽温润。因竹材的纤细,这管箫的管径比一般的箫细很多,显得格外修长和轻盈,箫上的指孔大小一致,且并不是呆板的正圆,而是椭圆。箫的整体光洁,没有辅以其他材料的装点,独显竹材的高洁之美。只有尾部缀挂了一小块阳绿色的翡翠加以点缀,并不过分夺人眼球,平添几分生机。盈握在手中更觉得这管箫是一件艺术品,每一处细节都可以仔细端详反复玩味,它也代表了雅箫追求的审美趣味。
闲谈间,陈忱用它吹奏了一曲《鬲溪梅令》,正是姜白石路过无锡时所作的词。音量轻弱,聆听时不由得更要集中精力,屏住呼吸,而此声音的大小在书房却是再好不过。箫声虽然有如梦境,却没有呜咽的无力。他说,箫本就该有这样一股中正之气,以往我们听得太多的呜呜咽咽,多是被故意渲染,有失箫的本色。
陈忱说,像这样的雅箫,演奏的功用已经几乎完全为审美让步。以这支箫为例,除了他之外,几乎没人可以拿来吹奏乐曲。就因为太细,如果没有足够的演奏功底训练,吹响都是个问题。但作为一件乐器,制作时却不能忽略它的声音以及音准。所以,雅箫制作的难度和限制之一也在于此,若都不能吹响何谈校音。
制作上的其他难点也基本都是由它的细带来的,在不去竹青的情况下,陈忱已经可以将雅箫的管径做到14.5到15.5毫米之间,按照比例,指孔也要相应地小,这样一来,打孔的位置就容不得丁点马虎,哪怕是1毫米的差距也会让音准跑调,而且后期无法弥补。
另外,陈忱制箫虽有师承,但前人传下来的工具并不完全适合做这一细再细的雅箫。因此,他的工作间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工具都是自己的改良,打孔的刀、用以打通竹节的钢条等等,都有极为细微但十分关键的改造。他由此猜想,在今虞雅箫诞生前,之所以箫音不准,大概也和古代在制作工艺、工具的局限上有很大的关系。“比如打通一个竹节,工具首先要细,硬度够而且要有韧性。只有炼钢的工业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工具才可能更得心应手,也因此雅箫才得以出现在民国。”
用来做今虞雅箫的竹子通常有三种,紫竹、黄竹和斑竹。前两种竹子常用在琴箫或洞箫上,它们放在一起有着反差很大的颜色之美:紫竹色深,沉稳;而黄竹黄白如玉,十分优雅。挑选上主要在意的是竹节之美,要有一定的竹节数,而每一个竹节又要在规范的长度之内,以保证制作时,指孔不需要打在节上,失去美观。斑竹是稀有的野生品种,分为梅鹿竹和湘妃竹两种,同样是蜡黄底色,两种竹斑的颜色不同,一黑一红,形状上很像是落花。这种竹子以花美为上,挑选时不看竹节只看花,是用来做雅箫的材料。
竹子除了品种上的差异,质量上当然更是千差万别。因此挑选能够做箫的竹材是个浩大的工程。陈忱说这些品种大多生长在皖南、浙西、赣北。最初,他是和朋友到当地的竹林一棵一棵地找,拿着尺子量,看上哪棵就告诉工人在哪儿截断。但想找到一根合适的竹材往往是万里挑一,这个方法不免显得有些笨拙和费力。之后,他们给出标准,委托竹农去采,竹农毕竟是第一手的海选,找得差不多了,就打电话说:“有两万根合适的,你们来吧。”依然要一根一根过手去挑,粗细、厚度、韧性、竹节的长短等等最后大概也就挑出200根。当然,剩下的也必须买单,因此,从各方面来讲,成本都算极高。
买回来的竹子,还有二次的筛选和淘汰,比如说做箫的竹子一定要5年生,超过5年就已经衰老了,而不到5年,放置一段时间表面就会发皱,4年半的竹子和5年生的原本就相差不大,因此经常被看走眼。此外,一般的竹材陈忱都会放上两年,等水分完全挥发之后才能制作成箫,这个过程中还会有竹子开裂造成的损耗。
能做雅箫的斑竹如今已经找不到了。“这种竹子只生长在湖南的南部和广西的北部。四五年前还有,可是市场对它的需求量太大,恶性地开采,糟蹋着使用,原始森林被破坏,它已经没有了生长的环境。”陈忱对自己从竹农手中收回的几十根梅鹿竹格外珍惜,早在梅雨季到来前,就用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了起来放在墙角。
更让他视若珍宝的,是朋友的一根湘妃竹。“这是到现在为止,我见过的唯一一根能做雅箫的湘妃竹。仅此一根。”也正因为这样,陈忱并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将它制成雅箫。“要等到技艺万无一失的时候才能动手,这样的竹子简直是可遇不可求。”
问陈忱对于自己制作的雅箫有没有一个大概的价格定位。他说没有,虽然曾有人想买,但无法定价。他们夫妻二人在这件事上达成的共识是决不以此谋生,不用此牟利。“定了价格可能会把人家吓到,人家可能会说,不就一根竹子么,你们想钱想疯了?所以干脆就不考虑所谓市场。我们此生此世玩这个东西,把它做到一个高度,至于市场价值让后人评说或也可以。”
(感谢实习生刘本迪对本文的帮助) 陈忱一琴情怀江南一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