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之外

作者:钟和晏

在时间之外0( “宇宙蛋”的室内剧场 )

如同后世界末日的电影布景,一个中空的、乳白色的茧形结构,表面看起来有几分粗糙和脆弱,停留在几块花岗岩巨石上。石头有高有低、形状各异,像是遗落在花园里好几百年了,现在被围成圈状充当建筑的支撑。到了晚上,半透明外壳发出柔和的琥珀色光亮,变得吸引飞蛾的白灯一般惹人注目。

这就是伦敦蛇形画廊临时展亭的2014版本,它似乎同时属于科幻世界与原始的过去。蛇形画廊联合总监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把它称为“一个外星人太空舱,落在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上,既有不可思议的古老,又是令人兴奋的未来主义建筑”。它确实有种超越年代之外的奇特感觉,尤其与蛇形画廊的古典建筑并置的时候。

过去,英式花园有一种被称为Folly的装饰性小品建筑,从16世纪末到19世纪初非常流行,以罗马寺庙、中国寺庙、埃及金字塔、废弃修道院等形式点缀花园,成为园林风景的一部分。蛇形画廊临时展亭的建筑师史密里安·拉迪克(Smiljan Radic)说:“一般情况下,它们表现为被时间磨损的废墟,展示夸张的、令人吃惊的古老形式,在自然环境中消解建筑的物质局限。我的设计延续了这一英式花园浪漫主义的Folly传统,但是以当代建筑语言运用它的原则。”

肯辛顿花园草坪上,临时展亭占地面积540平方米,单一结构的玻璃纤维外壳最宽处20米、最高6米,表皮却只有10毫米厚度,这种质地轻盈的玻璃纤维通常是用在游艇上的材料。内部空间围绕中空的庭院组织,变成介于游艇、帐篷和纸灯笼之间的奇怪混合,细钢丝灯轨道曲折地穿越整个空间,尖锐切割的角窗捕捉着外面的花园风景。

因为搁置在巨石上,从室内看自然环境变低了,给人整个体量悬浮在空中的感觉。建筑中包含了一系列对比的张力:轻盈与沉重、透明与不透明、粗糙与精致、坚固与脆弱等等。展亭结构也是既封闭又开放,构成与肯辛顿花园周围环境的呼应关系。

在时间之外1( 夜晚,展亭半透明的玻璃纤维外壳发出柔和的琥珀色光亮 )

拉迪克的设计从一个手工模型开始,把纸条圈铺在橡胶圈上,再撕开一些窗户的裂口。他说:“我希望它看起来像出自巨人之手,比起组合事物,我更喜欢切割和破坏。”

伦敦蛇形画廊第一次注意到拉迪克的作品,是在2010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上。拉迪克和他的雕塑家妻子玛塞拉·珂里娅一起,把大卫·霍克尼根据格林童话创作的蚀刻画《躲在鱼中的男孩》,转化为一件象征性的装置作品。

在时间之外2( 2000 年,扎哈·哈迪德为蛇形画廊设计了第一个临时展亭 )

一块14吨重的椭圆形安第斯花岗岩被中间掏空减少到7吨,里面放置雪松木盒作为人的容身之处。当时正值智利大地震不久,他们希望以此隐喻“一个避难所,拥有温暖芳香、被保护的未来。在那里,个体能够找到躲匿的安静空间”。

事实上,拉迪克工作室近10年完成的住宅多少都带有“庇护所”的意象,贯穿着一些共同特征。房屋外壳坚硬冷酷,与外界隔绝开来,内部装饰却温暖芬芳。建筑平面通常围绕中央庭院或者楼梯展开,圆形的路线不断地盘旋。内庭院不是连接到房子外面的自然景观,而是生成自己的风景。有时候,拉迪克也把它们称为奥斯卡·王尔德笔下的“自私巨人”城堡。

在时间之外3( 展亭内部围绕中空庭院组织空间 )

2004年建造的铜屋2号位于智利塔尔卡平原,单层别墅的底部被略微抬高,从长方形的平面延伸出宽阔的观景平台,入口通向简单的内庭院。深棕色条状铜板包裹着整个房子的屋顶和外立面,形成紧凑的体量和屋檐下的深深阴影。

因为用的是新材料电解铜,表面有像被焚烧过的陈旧痕迹,表皮用铜板也是为了模仿当地殖民屋房顶上的深棕色瓦片。掩蔽的铜屋似乎与世隔绝,但是到了夏天,面对露台和庭院的一系列房间可以完全打开,自然环境悄无声息地从四周潜入室内。

在时间之外4( 智利建筑师史密里安·拉迪克 )

彼得拉·罗加之家在圣地亚哥市中心,周围已经有大量开发,而业主希望建造一个未来30年都可以安静居住的家。地块在平缓的山坡上,围绕18米×20米的方形庭院,拉迪克设计了两个相互分离的建筑体块,第一个邻近入口的体块略低,第二个体块被抬高,它们由两侧长长的走道连接,走道外侧就是封闭的围墙了。

这里似乎更符合“自私巨人”城堡的定义,一个绝对私密的家庭空间,容纳居住者的日常生活。内庭院长满繁茂的大树,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变化,里面的景观一成不变,几十年后依然如此。

在时间之外5( 智利建筑师史密里安·拉迪克设计的 2014 年伦敦蛇形画廊临时展亭 )

在智利比尔切斯,拉迪克为自己家人建造了“直角诗歌之家”工作室兼住宅,也是他最新完成的“庇护所”。柯布西耶画过一幅名为《直角之诗》的版画,一个男人的身体构成洞穴般的模糊环境,他的手像穹顶一样笼罩在画面的上方。

“直角诗歌之家”是一个难以描述的复杂形状,12厘米厚、跨距15米的混凝土拱顶架在围墙上,然后沿着围墙不规则地切割,留下两个窗口和三个大天窗。钢筋混凝土的“城堡”与外界隔绝,除了入口一条直线形坡道,略带侵略地伸入房子。就像《躲在鱼中的男孩》装置一样,房子外立面的混凝土被涂成沉重的黑色,内饰天花板和墙面覆盖暖木色的雪松。

在时间之外6( 智利塔尔卡平原上的铜屋 2 号(史密里安·拉迪克作品,2004 年) )

房子中心部分,落地玻璃墙隔出一个倾斜矩形的内庭院,形成既不是室内也不是室外的暧昧空间,中间生长着超过60年的大树。内庭院自然地界定出房子的不同区域,省略了典型的墙壁分隔方式,也让围绕它的室内路线变得无拘无束。

房子外面的花园里散落着多块玄武条石,与蛇形画廊展亭一样,拉迪克偏好把岩石用于建筑中。他认为:“自然形成的岩石让人感觉到一些强大的、基本的东西,它们唤起留存下来最早建筑形式的记忆。”

在时间之外7( 2013 年,日本建筑师藤本壮介用直径 20 毫米的钢管搭建了一个云状结构的三维网格展亭 )

伦敦蛇形画廊建造临时展亭始于2000年,画廊总监茱莉亚·佩顿-琼斯构想了这一项目,她请扎哈·哈迪德为庆祝画廊成立30周年的筹款晚宴设计一个凉亭。而且当时处于新世纪之初,应该用新的建筑来庆祝一下。扎哈设计了一个折叠的三角结构,在上升和下降过程中定义不同的内部空间,变化空间的开放程度。钢柱支撑的白色凉亭中,排列着渐变色调、看似倾斜的长条桌。

那时候,扎哈还是以非凡图纸著称的“纸上建筑师”,尽管享有很高的国际知名度,却少有建成的作品。这个亭子有种新奇的视觉冲击效果,本来只能存在一周的时间,但当时的文化部长克里斯·史密斯非常喜欢,说服城市规划部门让它留存3个月。

在时间之外8( 法国建筑师让·努维尔设计的 2010 年蛇形画廊临时展亭 )

由于扎哈设计所激起的兴奋感,蛇形画廊决定让展亭的概念继续下去。每年夏天,在肯辛顿花园里建造一个只存在4个月的临时建筑,作为灵活的、多功能的社交空间,容纳艺术、戏剧、电影、音乐、诗歌等一系列文化活动。从2000年起,它变成伦敦夏季艺术日历上的重要事件。

多年以来,蛇形画廊临时展亭已经形成它独特的运营模式,每年画廊募集建造资金、寻找赞助展商,建筑师必须在6个月的短暂时间内完成设计和建造。展亭具有独立的使用功能,本身又是一件艺术品,4个月后通常由地产代理公司卖给私人收藏家。

在时间之外9( 2006年,库哈斯为蛇形画廊设计的“宇宙蛋”是一个充满气体的圆球,悬挂在露天剧场上方 )

受邀建筑师享有艺术家一般的创作自由,可以把平时难以实现的奇思异想用在这一小品建筑上。2006年,库哈斯的“宇宙蛋”是一个充满气体的圆球,悬挂在露天剧场上方,天气好的时候升起来,下雨天再降下来,闪闪发光的球体有种幻觉感。2010年,让·努维尔的“红色狂想曲”则是无一例外的红色,红色帆布篷下令人不安的红色悬臂结构,加上红色橡胶地板、红色乒乓球桌和红色吊床等。努维尔把它比作“夏日阳光下公园里升起的脆弱花朵,到秋天逐渐枯萎消失”。

去年,41岁的日本建筑师藤本壮介用直径20毫米的钢管,搭建了一个云状结构的三维网格花园。白色细棒组成朦胧的格子框架,像一片数码幻影矗立在花园里。藤本壮介称之为“白色森林”,一个介于自然与建筑之间的结构。

进入到钢架内部,人们从视觉上被无所不在的网格包围,如上世纪80年代所想象的电脑主机世界。一些模块、立方体单元构成台阶、吧台、咖啡桌等功能物品和空间,似乎揭示出世界由无形的几何秩序所构成。

这是简单结构呈现的美,这样一个向上、向外延展的钢质矩阵,形成没有明显边缘、可改变形状的体块。它不是封闭的系统,上升到最高处,戏剧性地向外出挑,从其他角度看又塌陷下来,延展突出的钢棒暗示网格继续生长的可能。这一钢棒搭建的“云朵”被认为是蛇形画廊临时展亭中最激进的设计,去年吸引了近30万观众,也是2000年以来参观人数最多的展亭。

受邀设计临时展亭的14位建筑师中,绝大多数是普利兹克奖的获奖者,虽然聘请知名建筑师不一定意味着杰作。相比之下,拉迪克也许是其中知名度最小、最另类的建筑师之一。

他1965年出生于圣地亚哥,1989年毕业于智利建筑学院,1995年开办自己的建筑事务所。他的绝大部分建筑在智利,属于不是立刻抓住人心、将自身显露无疑的类型。他把社会条件、环境氛围和材料使用等作为首要因素,回应每个场所的具体要求,无论在空间受限的城市、偏远的农村山地还是岩石嶙峋的海岸线上。

出于对被遗忘建筑类型的兴趣,拉迪克工作室做过一些自发研究项目,比如建造“炭窑的延伸”原型。智利的荒野上,有不少被废弃的木炭炉窑。传统的炭窑制作过程中,先在地上挖一个1.2米深的圆洞,堆入切成小段的山楂木,然后表面覆盖一层泥土和稻草。压紧之后,地面上形成一个凸起的圆拱,下方有一半埋在地下的门洞方便取出木炭,泥拱表面留有燃烧过程中调节空气流通的烟孔。

建完之后,就是长达一个月的烧炭过程,这样的简陋炭窑可以用上10年。因为许多山楂树森林被毁,如今,造这样的炭窑已经是一项近乎绝迹的手艺。

工作室与一位会建窑的老工人合作,他当时已经92岁。不过,他们决定建一个直径3米的圆球形炉窑,好像整个从地下挖出来的,而不是一半像被埋入地下的常规类型。一开始,老工人感到有点勉强,他认为形状的改变会影响燃烧过程。事实上,最终的完成效果不错,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在用那个泥球烧炭。

这并非毫无用处的建造实验,之后工作室赢得了一次招标,为智利库利普郎公共广场建造3个直径4米的圆球,分别是黑色、白色和泥土色,作为广场上的雕塑装置。不过竖立两三年后,它们在广场上被洪水冲走了。

2009年,工作室建过一个名为“汇聚点”的临时建筑,作为地震区的社会活动场所。这是一个蓝色薄膜的大气球,拴在岩石上,在它的下方形成雨篷一样的庇护空间。“汇聚点”的原型是智利小镇广场上简陋的、传统的室外表演台,通常用于政治演讲、周末本地乐队演出活动等。

殖民时代以来,智利的城市系统不断遭受地震、海啸的系统性破坏,20世纪发生过6次大地震,最近一次是2010年,几乎每个居民都目睹过自己日常生活空间不同程度的崩溃。这多少解释了拉迪克对于“脆弱结构”建筑的兴趣,比如路边小摊这样的临时建筑,具有不完备的空间,可能出自某个对建造一无所知的人,突然出现,又会突然消失。在他看来,脆弱的自建建筑与乡土建筑无关,与过去的连续性无关,它们从来不是建筑传统、风格或历史的一部分。

脆弱结构的概念也曾被用于圣地亚哥一处新公园里的梅斯蒂索餐厅,起初,拉迪克想用充气薄膜作为餐厅屋顶,考虑到当地政府不会批准类似临时材料的建筑,后来改变了技术方案。代替薄膜的是形似花园植物藤架的屋顶,搁置在五根相互交错的黑色混凝土梁板上。长短不一的柱块从混凝土梁板上落下来,落到4块花岗岩巨石上。

岩石每块重量15吨,彼此相距11米,它们的安放位置显然是经过仔细计算。作为柱子的花岗岩承受着屋顶结构的垂直承载,如果发生地震,混凝土梁板会把动态水平力传递到后部的承重墙上。另一方面,花岗岩又是典型的园林元素,因为它们的存在,本来可能流于精致世故的餐厅氛围,被粗重的不规则石块打断。

拉迪克认为,另一种与岩石同样重要的是空气,建筑内容中包含了空气、噪音、灰尘、光线、温度、阴影等无形的物质。比如智利帕普多海岸的“派特之家”,他把一家人的别墅分解为不同的独立部分,居住者需要穿过露天从一处到达另一处,因为“重要的不仅仅是看风景,还有海浪的声音、空气的感觉”。

这样的特殊处理也是从环境的限制出发,“派特之家”位于1.5万平方米的海岸线上,但自然条件并不优越。上方有一个柔和的斜坡,然后急剧下降的山坡一直冲到海岸线旁,下方就是乱石林立的岩石区了。

完成后的别墅室内总面积400平方米,露台等室外面积却有800平方米。主人房、客房、儿童房、功能房等被打散成独立的体块,沿着地块不同长度和宽度来分配,总长度超过90米。地理条件决定每个组成部分的位置,主人房是山坡上景观最好的地点,客房在下方的荆棘丛中,儿童房位于最低处,几米外就是声声冲击的海浪。

这样安排于天然、技巧与偶然的组合,似乎是拉迪克作品的核心,其中包含着地质力量的微妙对比。他的建筑看上去彼此截然不同,可能是混凝土、木材、玻璃或铜板材料,可能是椭圆形、长方形或多面体,经常被评价为像是出自不同建筑师之手。他把这一评价视为褒奖,他说:“我希望达到建筑师的缺席效果,不会给项目留下特殊的水印。真正重要的是你对每个项目的态度,这也是另外一种延续性。”

(图片提供  /    Serpentine Gallery ) 画廊建筑空间之外时间建筑空间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