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领袖的神话

( 美国第 32 任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摄于 1933 年) )

表面上的强人

《波士顿环球报》2013年的一篇文章说：“在美国，大学新生还没选好专业，就在幻想着管理全世界，某种领导的概念——远见、超凡魅力、变革——几乎已经成了雄心的同义词。父母们向孩子传授领导技巧，首席执行官和大师们出版关于领导力的畅销书。‘脸书’首席运营官谢丽·桑德伯格所著《向前一步》的副标题是‘女性、工作及领导意志’。”但当前的政治家们大多不符合人们对领袖的想象，“奥巴马总统更像一位筋疲力尽的法学教授，而不是2008年震撼人心的竞选明星”。

牛津大学政治学名誉教授阿奇·布朗认为，这没什么不好，不该渴望被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来领导。“人们有一种误解，以为传统意义上的强人领袖是最成功、最令人敬佩的领袖。实际上，领袖积累的巨大权力往往会为重大的错误、灾难乃至流血事件铺平道路，集体领导的优势被忽视了。”

他在《强人领袖的神话》一书中说：“强弱这一粗浅的二分法是评价领袖的一种非常有限、没有帮助的方法。对政治领袖来说，还有许多比力量标准更重要的素质，力量标准更适用于判断举重运动员和长跑选手。政治领袖要正直、聪明、善于表达、联合领导、有敏锐的判断力、探询的头脑、寻找迥异观点的意愿、吸收信息的能力、灵活性、好的记忆力、勇气、远见、同情心和无穷的精力。”

强人领袖的意思是，某个人把权力集中到他手中，并果断地使用这种权力。一个人积累的权力和权威越大，他越相信他无与伦比的判断力和不可或缺性。一个人做出的决定越多，他用于思考政策、权衡证据的时间就更少了。有效的统治是必须的，但过程同样重要。当一位领袖确信他最了解情况而走捷径时，就会产生问题。恰当的过程意味着相关部门的所有高级政治家都参与决策。政府的行为还要合法，政府要向议会和人民负责。

( 阿奇·布朗和他的著作 《强人领袖的神话：当代政治领导力》 )

如书名所示，布朗认为，强人领袖是一个神话。比如希特勒，许多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强人领袖，但布朗说，他的强大只是一种假象，他的强大只不过是有精力领导一场毁灭性的冒险。这位强大的领袖被他的骄傲给毁了。而那些被认为很弱小的领袖，会跟同事协商，做事很谨慎，往往会取得成功。在布朗眼中，戈尔巴乔夫是一位模范领袖，布莱尔其实很弱，在国内政策上他只是延续了撒切尔夫人的计划，在外交事务上他听从小布什的吩咐。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定义过超凡魅力型领袖，他们是天生的领袖，有一种特别的，甚至超自然的天赋，被视为先知和英雄。韦伯说，“超凡魅力”这一概念是价值中立的超凡魅力领袖有可能造成伤害，也有可能造福人民。他可能是希特勒，也可能是马丁·路德·金。阿奇·布朗认为，超凡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的追随者赋予给他的，这个人刚好具有他们在寻找的特质。所以一个人可能赢得超凡魅力，也会失去超凡魅力。超凡魅力领袖通常很危险，他们的能力往往被高估了。

假装弱小

美国学者理查德·里夫斯写道：“美国人喜欢表彰他们的前总统：画像、雕塑、图书馆。用他们的名字命名机场。自1963年起，前往纽约的旅客会降落在肯尼迪机场，华盛顿特区有里根国家机场，现在又有人提议把华盛顿的火车站更名为杜鲁门火车站。但杜鲁门曾经表示，他希望得到活生生的纪念，而不是用砖头和灰浆建的纪念馆，于是有人用他的名字设立了一个奖学金。对此阿奇·布朗会感到满意，他认为杜鲁门是一位英雄。跟那些自我标榜为强人领袖、通过控制和命令实现目标的人相比，杜鲁门是一个合作型总统，把很大的权威委派给了他的同事，尤其是他的两位国务卿马歇尔和艾奇逊。”布朗写道：“杜鲁门任期内最显著的外交成就叫马歇尔计划而非杜鲁门计划，这是杜鲁门风格的特征。”

布朗把20世纪以来的领袖分成了四类。首先是重新定义了政治中心的领袖，“他们扩大了政治的可能性，剧烈地改变了政治议程，他们改变了人们对何者可行、可欲的看法，他们重新定义了政治的中心，而不只是接受关于政治中心的传统观点”。这一类领袖包括推行新政的罗斯福、推行大社会改革的林登·约翰逊、里根、撒切尔夫人、德国前总理科尔、阿登纳、勃兰特等。接下来的变革型领袖十分罕见，他们改变了其国家的经济或政治制度，甚至改变了国际体系，包括戴高乐、戈尔巴乔夫、邓小平、曼德拉。革命领袖是武力夺权后改变了该国经济和政治制度的变革型领袖，包括列宁、毛泽东、卡斯特罗、胡志明等。墨索里尼、希特勒是独裁领袖。

布朗说，在构思过程中，他不仅利用了政治回忆录、档案、报纸以及其他大众媒体，历史学家、政治科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的著作，还利用了他跟各国政治人物多次会面的观察结果。他担任过多位英国首相和外交大臣的顾问，在80年代参与过英国和美国的政策研讨会，出席过前政府首脑的会议，会见过共产主义党派的高官。这本书是50多年的政治研究的成果。除了英国，他在美国也待过很长时间，在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做过访问教授，在俄罗斯也几乎待过这么长的时间，先后去过大约40次俄罗斯。

他发现，对不自量力的政治领袖来说，外交政策是一个危险领域。首相们会对国内政治感到厌烦，因为如韦伯所说，“那就像缓慢、使劲地钻透一块硬木板”，所以他们会转向国际冒险。跟复杂、迟滞的公共服务改革相比，外交政策、尤其是军事行动就变得很有诱惑力，“你明天就可以轰炸巴格达，提高教育质量却要花更长的时间”。

美国哈佛大学政府学教授哈维·曼斯菲尔德评论说：“布朗指出，表面上很强大的领袖其实很虚弱。但他忽视了表面上虚弱者的力量。有的领袖假装跟他的同事协商，背地里却跟他们对着干。领袖们还往往会欺骗大众。跟布朗以为的相反，现代的领袖都很谦恭，民主政权和反民主政权都声称他们只是执行人民的意愿。20世纪的反民主政权不是民主的反对者，而是对民主的歪曲。希特勒等人都很受拥戴，危险在于，人民很容易受骗，去追随独裁者。经验表明，能够抵消这种危险的只有能够打破人民的幻觉的强人领袖，如丘吉尔和罗斯福。这些领袖表明，在民主社会，唯一能够矫正个人统治的是更好的个人统治。”

布朗认为，世界需要的是有能力的决策者，而不是强人领袖。美国军事战略家爱德华·勒特韦克说：“我确信布朗错了，因为我还是一家航空出租公司的董事，要监督航空公司和我们的客户的行为。他们的大部分活动都受到政府的管制，还有他们自己的标准操作程序。也许有人会认为，所有影响利润的因素，总经理的品格、他的超凡魅力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燃油价格、冰岛的火山活动等其他众多因素。但这个行业的每个人都被迫接受这一事实：与所有的道理相反，整个航空公司会因为一个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而繁荣，会因为一个死气沉沉的领袖而衰落。鉴于航空业的本质，重要的不是哪个领袖的能力更强，而是哪个领袖具有超凡魅力、能够激发员工的干劲。拿破仑说，一个军队的战斗力，四分之三是由士气组成的，体能只占四分之一。领导力确实是存在的，神秘的希望、错觉乃至幻觉比能力更重要。强人领袖是一个神话，但他往往能比有能力的决策者取得更大的胜利。” 神话强人领袖政治布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