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西村的少年:城市边缘人

作者:周翔

奶西村的少年:城市边缘人0( 小亮8岁时曾在河南老家学过一年多的武术 )

距离被打整整一周时间,小亮终于开始逐渐恢复平日里的活泼。到了中午该吃饭的时候,陈英照常像前两天一样把他反锁在屋里,然后上街去买午饭。他在门那边大声地跟妈妈开玩笑:“我要吃10个鸡腿。”

“他知道有外人在的时候跟我调皮,我不会把他怎样。”陈英告诉我们。小亮的家只是一间平房,来了人也没有躲藏的空间,他只好采用这样的方式,即便夏天的高温已经让没有空调的屋子显得非常闷热。这两天小亮会坐在一边听母亲和记者聊天,偶尔冲着陌生人做一个鬼脸,或是趁母亲不注意,抢走她的手机玩游戏。他身上的伤已经开始好转,只是“头上被砸的地方还疼”。

殴打

事件发生在5月底的一个周五。因为老师们要开会,育慧学校每到周五会提前到下午3点放学。小亮和平常一样走出校门,走过门口的垃圾堆,准备到附近一家隐藏在巷子里的网吧上网。郭南和另外三个看上去比较健壮的小伙子拦住了他,要他跟他们走。“那几个人里我只认识郭南。”小亮说,因为表哥和郭南曾经同在一所北京武术学校上学,他在表哥家玩电脑时见过郭南。

小亮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不敢拒绝,只好跟着郭南几人来到奶西村北边的一块荒地上。随后,郭南骂骂咧咧地质问他,是否向警察告发过自己。那是4月的时候,小亮无意中撞见郭南和另外几人在打一个小孩子。“当时只有我看见了,他们后来因为这件事进了派出所,怀疑是我告密。”尽管小亮一再申辩“真的不是我”,但是殴打仍然开始……四人之中,郭南和两个人实施殴打,还有一人一直在用手机拍摄这个过程。从那段后来传到网上去的视频中看到,之后郭南三人用两指宽的枝条抽打小亮,并跳上去踩他的头部。最后,他们搬来一块比人的脑袋还要大的石头,对准小亮的头砸了下去。小亮被砸晕以后,他们中的一人对着他的耳朵撒尿。

奶西村的少年:城市边缘人1( 小亮被打后母亲不让他走远,生性调皮的他只能在胡同口张望 )

小亮在被砸之后失去了意识,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几个人已经离开。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瞒不住父母,而他又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挨打,他便去了同样住在奶西村的表哥家。表哥的母亲是小亮的姨妈,她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黑,小亮在屋里洗澡。等到小亮出来的时候,她看见小亮的脸上有淤青。“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小心撞电线杆上了。”不过,小亮并没有瞒着表哥。“我说身上的伤是郭南打的,他没有说什么。”第二天回到家后,面对父亲高华的询问,他又重复了一遍对姨妈说过的谎言。

小亮没有想到,他被打的视频被拍摄者常小宝传给了网友,随后又被传到了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光着上身的殴打者和身量瘦弱的小亮形成鲜明的对比,引发了网友们极大的同情和愤慨。5月25日晚上,高华下班回到家中,看到小亮躺在床上,陈英坐在旁边,撩起他的衣服说:“你看看咱孩子都被打成什么样了!”

奶西村的少年:城市边缘人2( 北京东北五环外的奶西村,现有居民中八成是外来人口 )

因为只认识打人者中郭南一家,高华和陈英当晚便去郭家想“要个说法”。“没想到郭南的妈妈先是不承认认识郭南,后来还对我们大骂,态度很蛮横,我说那这样的话,我们就报警。打110过去,接电话的人说,你们怎么才来报警?网上都传开了。”高华说。

直到26日上午,公安机关发布打人者被抓的信息时,人们才发现,打人一方竟都差不多与小亮同龄:小亮出生于1999年,如今还不满15岁,而郭南、程平、常小宝也都出生于1999年,杨旭出生于1997年。除了杨旭是从天津来北京找朋友玩以外,郭、程、常三人以及小亮都跟着从外地来北京打工的父母一起,居住在奶西村,有着这村里最常见的一种身份:生长在北京的外地少年。

奶西村的少年:城市边缘人3( 由于家长们下班较晚,奶西村的外来儿童在放学之后处于无人照管状态 )

退学少年

自5月25日晚上去过郭南家以后,高华、陈英再也没见过郭南一家。郭南家住在村子北边的一条巷子中,红色的大铁门虚掩着,里面是好几户合租者。郭南父母以卖饼为生,烙肉饼的工具还杂乱地放在院子里。一位陈姓邻居说,郭家有一辆黑色的小车,平时就停在门口,车在人就在,这两天没怎么见着。“他和我们平时也没什么来往,就是见了面点点头,郭南他爸看着挺和气,郭南这小孩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很早就不上学了。”程平家和常小宝家都在南边的巷子里,离高家住得更近,但是彼此之间互不认识,高华夫妻没有上门去找过他们,“听说那两个孩子也都没上学了,估计父母都管不住”。

像郭南这样不上学的少年,在奶西村很常见。向芳开了一家奶茶店,整天坐在店门口看着街道上路过的行人消磨时间。“白天时候在村里的大多就是这些没上学的小伙子,长得挺壮,不到16岁又打不了工,在街上逛来逛去,买点吃的喝的,然后去网吧。”

奶西村的网吧数量具体有多少很难统计,因为它们都藏在小巷子里的私人住宅中,而不是街上的门店,但“至少也有六七家”,它们是这些少年最容易消磨时间的去处。昏暗的屋子空气流动性很差,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混合着烟味和汗味的气息,一排排电脑屏幕上大多是各种游戏的画面,眼花缭乱地变化着,伴随着游戏里的音乐声、打斗声,还有少年们不时的叫骂声。

郭南、程平、常小宝都是网吧里的常客。尽管家里有电脑,他们也喜欢出来玩,因为集体打游戏的感觉“更过瘾”,而且在网吧还可以切磋技巧。网吧里人最多的时候,是下午村里学校放学之后,因为上学的孩子也会加入这个队伍。小亮也是其中一员。他把父母每天给他吃早饭和午饭的15元省下一部分,去网吧打游戏。最近一款叫“英雄联盟”的游戏他打到了最高级,他得意地告诉我们“连表哥都是我教会的”。

没钱上网或者吃饭的时候,郭南他们的解决之道是向比自己弱小的少年“借钱”或让他们“请客”,小亮的钱就曾被“借”去过多次。奶西村中多是外地打工人家,大人往往在城里干活到晚上八九点才回,而小学放学的时间一般是下午4点或4点半。出了学校以后,小学生们就无人看管。向芳在卖奶茶时见过很多次这样的情景:“一次一个小孩拿20块钱来买奶茶,被旁边两三个大孩子看见了,就骂他:‘你他妈不请我喝一杯?’小孩很可怜地说,‘不行,这钱还要吃饭,剩下的要拿回去。’几个人就把小孩儿围住了要打他,正好那天我老公在家,跑出来吼了几声才把他们制止了。”

奶西村的老师和家长并非不了解村子里的状况。稍有条件的家长,会尽可能去学校门口接小孩回家,可如果实在没有时间,也只能听任孩子自己度过那段放学后的“空窗期”。对学校来讲,放学后的时间是老师们鞭长莫及的。

程平曾在育慧小学念书,2012年初时,小学六年级的他主动向父亲提出退学。程父在交谈中告诉我们,儿子小时候很听话,成绩又好,2007年搬到奶西村以后,转学来了育慧。“前两年学校管得还可以,后来就越来越松,大概就是2010年左右的时候,他成绩慢慢变差了,去网吧打游戏,回家了也不跟我们说话,我们问他什么的,他就回一个字:‘烦’!”

因为北京的活儿不好找,程父从2010年左右开始经常在河北打工,一二十天不能回家,程母忙于照顾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对于这个越来越沉默的大儿子管不了多少。2011年,程父好几次回家都撞见程平的肩部、背部、手臂上有伤。“他一开始说是自己磕的,我相信了。后来发现好几次,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我说你能不小心那么多次?肯定是被人打的,你要告诉我。”面对父亲的质问,程平也不开口。担心儿子的状况,程父去学校找过老师。“可老师也说不上什么情况。育慧是私立小学,老师大都是临时招聘来的,流动很频繁,程平那时候一学期换了三个班主任。”2012年,不管怎么劝,程平都不愿意再上学。直到如今儿子出了错犯了事,程父也不明白,儿子沉默的脑海里究竟有些什么念头。

村里另一所私立学校的姚校长说,除了奶子房小学以外,村中都是私立小学,招收的全部是从外地来北京打工者的孩子。他们进入公立学校原本就需要一大堆繁琐的手续,而去年9月《中小学生学籍管理办法》实行学籍号制度以来,这些孩子要升入公办的初中、高中则更加困难。“学籍号是唯一的,就像身份证号一样,升学的时候也会跟着学生走。而我们私立小学申请不了学籍号,这些没有学籍号的学生也就升不了学。”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私立打工子弟的学校教育不需要追求成绩和质量,更多时候只是在某段时间内对学生进行监管。尽管姚校长否认学校的老师流动性很大,但他承认老师和学生之间确实缺少交流。为了了解学生们都在想什么,姚校长把自己的QQ号告诉了全校学生,让他们加他好友,和他聊天。“结果只有6个学生主动来加我。”姚校长说,“而且我一旦在网上跟他们聊天,说希望他们好好学习、不要贪玩上网什么的,他们的头像立马就灰掉了,也不回我话。”

能够去公立的奶子房中学读书,在常小宝父母看来,是很不容易的机会。但是今年3月,初二的常小宝也从奶子房中学退了学。按照常父的说法,他是不得已的,名义上是退学,实际上是被“开除”。事情的导火索是一部手机。班里有个同学带了手机来学校,被人弄坏了。放学后老师把全班留下来,让弄坏手机的人主动承认,否则都不许离开。“放学了大家都饿,想回去。我孩子就说:‘凭什么不让走啊?都走吧,手机是我弄坏的。’但其实手机不是他弄坏的。”常父说。同学们都走后,常小宝被老师留了下来,他马上否认自己弄坏了手机,称自己“只是想让同学们都走”。如此一来,他和老师发生了冲突。第二天老师找来了常父。“老师跟我说,这孩子太调皮不听话,要继续上学的话,你们就来陪读吧。我们怎么可能去陪读呢?后来就这么退了学。”

对于常父的描述,班主任肖老师在沉默很久之后,还是否认了这样的说法:“不是这样的,这个孩子绝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交谈的过程中他一直欲言又止,声明“如今孩子被关在派出所,不想说什么,怕影响到他”。不过他承认,从他初二接管这个班级以来,常小宝就可说是最让他头疼的学生。“他扰乱课堂纪律,到了全班都没法上课的地步,你说这算不算严重?他是我谈话次数最多的学生,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找他谈一次,但是他也不怎么听。我们希望他父母配合我们教育他,但是到后来他父母也不是那么配合了。”肖老师告诉我们,学校还保留着常小宝的学籍,他实际上并不算退学,更不是被开除。

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离开学校的两个多月里,常小宝成了和郭南、程平一样无学可上的少年。常父说自己不认识儿子的这些朋友。“大概就这两个月吧,他有时带他们来家里玩,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他们平时都打架斗殴。”然而肖老师谨慎却肯定地否认常小宝是不上学后才结交的这些朋友,说“他和这些社会上的人来往,已经很久了”。

奶西村和老家

奶西村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本地人口不过2000多,却居住着3万多外地进京打工者和他们的子女。这里距离北京东北部的繁华地段望京车程不超过5公里,处于东北五环外城乡结合部。同一个纬度上,距西侧4公里是居民聚集区北苑和天通苑,交通便利,地铁直达,大型超市遍布,生活便捷;东侧5公里,靠近首都机场的何各庄和马泉营地区,现在已经规划成颇具规模的文化艺术园区,别墅区密集,还拥有北京第一家纯欧美式的奥特莱斯。然而,奶西村的生活不需要和外面发生关联,完全可以自给自足——道路两边是一个接一个的小饭馆、廉价服装店、日用品店、超市,还有一大片菜市场,人们的日常生活所需都可以得到满足。村子周围只通4路公交车,平均单趟等车时间超过15分钟,偶尔能遇到来往北苑地铁站的接驳车。

村中只有几条主要的街道,但几乎街道上每一个店面和门洞都是一个隐秘的入口,弯弯绕绕的巷道不断深入交织,平房、棚户,或者破旧的二层小楼,组成迷宫一样的生活区。垃圾堆、污水沟在村里随处可见;村外马路上常年行驶着渣土车和建材车,烟尘弥散。

程父一直在想,生活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是否把儿子送回老家会更好一些?

他还清楚地记得,2010年的时候,儿子的好朋友浩东就是这样离开了北京。浩东家曾是程家最早搬来奶西村时的邻居,父母从山东来北京打工。浩东比程平大一岁,成绩优秀,是程父眼中不折不扣的好孩子。两个孩子关系亲密,两家父母看着也都高兴。“那时候程平成绩也不错。他俩在一起玩,我们都放心,那是往好的方面去影响。”2010年,浩东小学毕业之后,他的父母选择了带他回老家读书生活。

2012年,程平小学未毕业就坚持退了学,程父不死心,琢磨着带他回老家找个中学继续念。也许是在北京的9年里都很少回老家,当程父带着程平一人在2012年春节回去时,程平对这次异样的返乡充满了警惕,他不愿意一个人被留在老家。“整个春节我去哪儿他都跟着,连上厕所都跟着,生怕我丢下他走了,他又没钱回北京。”程父说起来又生气,又觉得有点好笑。2011年起程平就故意躲着父亲,他在的时候便几天不回家,直等他又出门打工才回家。能这么“黏”父亲,简直是破天荒的一次。

“他不愿意回老家。”常小宝的父亲也这么说自己的儿子。2004年来到北京,在奶西村住了一段时间后,常父打算让常母带着常小宝回老家生活,自己一个人在这边打工。然而被送回老家的常小宝“水土不服”,在学校住多久就发烧生病多久。“他眼泪汪汪地跟我说,妈妈,咱们回北京吧。没办法我们又回来了。”常母说,“他喜欢北京,习惯北京的生活了。”

更确切地说,常小宝是习惯了奶西村的生活。对于村外另一边的城市,他更多的还仅仅是想象和渴望。常母说常小宝平时的生活基本不会超出奶西村的范围,他干得最多的事情是在家里对着电脑唱歌。他喜欢唱歌,在学校的时候,常小宝当过广播员,自己写了歌唱给全校的同学听。家里给他买了电脑后,他从网上订购了全套的耳机、麦克风、音响设备。常母经常看见他对着麦克风忘我地“又喊又唱”,还会手舞足蹈,“他说那叫‘喊麦’”。在常小宝个人网页上,有一些他上传的歌。在一首《孤独音乐人》里,他写道:“有很多事情到现在还没有达到,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被困难打倒,当怒火在燃烧,当梦想在跳,心中的愤怒像龙咆哮。”

“小宝说在北京才能实现他的梦想。”常母说。退学以后,父母打算过段时间送常小宝去技校学一门手艺,他却私底下跟母亲说自己想去考DJ。“我也不懂DJ是什么,他说,妈妈,那就是我的梦想。”

小亮一家比程家和常家都更早来北京。1998年,高华、陈英就和姐姐、姐夫一家来北京打工,陈英在东四环一家服装店打工,高华则帮人干一些装修的活儿。小亮是出生在北京的孩子,和他一起在这里长大的,还有他的表哥和表姐。表姐遂艺前年被送回老家读书,为的是好考大学,如今她已经在寄宿学校读高一。趁着这两天放假,她从河南坐了一夜的火车来看小亮。

坐在闷热狭窄的屋里,遂艺疲乏的神色中还是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快乐,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着这些在北京的亲人了。十几年的生活让她对这里充满了归属感。“北京也是另一个家,我考大学就要考回来的。”遂艺说,回老家后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家乡的读书氛围其实比她在北京上的私立学校要好,同学们更单纯、更勤奋。但是北京学校的硬件设施,以及北京生活所拥有的潜在的丰富性,还是牢牢地吸引着她。“我会和同学一起去逛街、吃饭、春游什么的,出了奶西村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但是在老家这样的机会很少。”

看到表姐,小亮比之前活泼了许多,和表姐打打闹闹,脸上充满了笑影。陈英在一旁跟记者聊天,说他们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小亮送回老家去。他现在六年级马上毕业,回去正好读初中。“我们现在担心如果那几个打人少年放出来以后,会不会又报复他?小亮自己也害怕。”听到这里,小亮停止了嬉笑,低着头。

“你愿意回老家去吗,小亮?”他没有回答。

(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实习记者  任少博对本文亦有贡献) 少年西村城市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