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三道事

作者:王小峰

听说三道事0( 说三 )

从说三的书架上可以看到,不仅有世界名著,也有流行文学,有学术思想著作,也有艺术书籍。他涉猎之广,在一个边陲城市是很少见的。他说:“我是从山里来的孩子,不读书还能干什么?我父母常说:‘好好读书才能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雨淋不到的地方待着,那样才能过好日子。’我就喜欢读书了。我现在回去的时候,那些老人教育孩子都说:‘你应该像以前的说三一样,去打水都拿着一本书。’我家到水井边才几十步路,我可以走半天,因为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

说三多才多艺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呢?也许能歌善舞是他本民族的天性使然,但能到说三这个程度也没有几个。

“我觉得我是一个比较好学的人,只要是我感兴趣的,就不停地、无条件地、想方设法去做。”很难看得出,说三能做一手好的针线活。在他很小时,合作社有一台缝纫机,操作机器的人每个月都会把村里的衣服收集到一起缝缝补补。说三经常趁他不在,偷偷去鼓捣缝纫机,常常把现场搞得一团糟。这种顽皮开启了说三的一项技能:设计服装。后来,他设计的服装每件都能卖上几千块钱。

另一个原因是,说三很小时候,姐姐外出读书,家里女孩子该做的事情都落在他身上,纺线搓线砍柴做家务,他从小就掌握了,包括从女孩子那里学会了很多山歌,一直到他13岁小学毕业。所以,说三的心灵手巧跟他小时候的经历不无关系。

至于唱歌,可能是哈尼族血液里固有的东西,说三只不过把它继承了下来。“我特别喜欢听老人唱那些哈尼族的民歌,哈尼族的歌特别美,有劳动时唱的、有抒发自己感情时唱的。其实哈尼族的村寨里,很早就有像汉族人歌舞厅那样的娱乐场所,但是没有那么先进。哈尼族村子建寨时候,会给村里的青年人挖一个平台,用作哈尼族人聚会、唱歌。用我们的发音叫‘滇绗草’,就是平地跳舞的意思。哈尼族的歌词很美很精练,可以和唐诗宋词媲美:‘野地里花开花落,但是我的情人踩过的那片园子请不要让它枯萎。’‘天地万物每天都在变化,我心爱的人啊请不要让她的心变化。’”

公务员30年工龄,说三17岁就参加工作了,他说今年就要退休了。退休后,他打算在哈尼族的寨子里建一个滇绗草,把哈尼族的传统文化延续下去。他说:“哈尼族没有文字,很多哈尼族文化不整理出来,随着老人逐渐去世,它就慢慢消失了,我觉得很痛心。”

说三对画画的着迷源于他上小学时一幅课本插图,那些简单的线条似乎让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他开始照着课本或者小人书上的图画写写画画。他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三年级时,来了一位汉族教师,有一天早上她同批改的作业本一起带来一幅水粉画,并把那画贴在了教室门口的柱子上。画里是一株兰科植物,飘曳的叶子中间灿烂地盛开着蝴蝶一样的花瓣,美丽的色彩把我幼小的视觉神经给震醒了。那画面令我的想象插上了翅膀,在无垠的空间肆意飞翔。”高中时,说三想去考艺术院校,将来当一个艺术家,但是还差一个月就毕业的时候,勐海县公安局来招人,他们特别想要一个哈尼族的能写会画的人,结果选中了说三。就这样,说三阴差阳错当了警察。“在派出所工作期间,审问犯人时,同事在审问,我在一旁记笔录,审问结束后我交上去的一半是人犯供述的文字,一半却是那人犯的肖像……”

虽然没有做成艺术家,但是说三对能做警察也很满意,他想象着穿上一身白色制服,肯定很帅,回到寨子里,人们一定会很羡慕他。结果等了三个月,制服才发下来,而且是蓝色的冬装,肥肥大大的,一个裤筒能伸进去两条腿,穿上去一点也不酷,这让说三哭笑不得。因为服装,说三不想当警察了。局里把他派到看守所实习,做笔录。后来单位想把他留在局里,但是说三不愿意,他想到最远的地方工作,最后局里把他分到勐往派出所。在勐往待了两年,这两年说三写写画画,在杂志上发表一些绘画作品和文章,不久他就被调到县委宣传部了。

在县委宣传部,说三如鱼得水,他开始学摄影,在一个业余文工团里唱歌跳舞,还担任舞美设计。每逢春节下乡演出,说三是文工团里最忙碌的人,又是独唱又是舞蹈。

说三不管学什么,几乎都是无师自通,包括说英语。1997年,说三和同事接待了一个英国救助儿童的民间组织,他不会英文,对方也不会中文,双方开始没法交流。后来说三买了英文词典和英语学习录音带,开始学习英文,现在他可以和外国人交流了。

后来说三又到了州司法局工作,平时工作不是很忙,主要是做法制宣传。这样,他可以用更多业余时间鼓捣他喜欢的事情。由于现在哈尼族人都不怎么穿自己的传统服饰了,说三设计的服饰被红河博物馆收藏,一些省里的歌手也会找他设计演出服装。

说三把自己设计的服装照片贴到网上,结果很多人根据他的设计样式仿制出来,还开了服装店售卖他的设计服饰。一直从事普法工作的说三似乎对自己的著作权受到侵犯有些不以为然,至少在他看来,自己民族的服饰承传下去,也是件好事。

说三聪明好学,但是在开车这件事儿上却难住了他,他至今不会开车。过去,版纳最好的五星级酒店老板找到他,免费给他一个柜台,让他展示销售哈尼族服装,但是因为他不会开车,出门后经常找不到方向,酒店他去过好几次还是找不到,衣服搬来搬去又比较麻烦,最后他不得不放弃,把衣服都拿回来了。

尽管说三不在酒店柜台卖服装了,但是经常会有很多人慕名而来,找他定制服装。说三只做高档的哈尼族服饰,中低档的他不做,他必须要让这种民族服饰保持高质量。

说三到底会唱多少首歌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只要有朋友在场,不管是汉族的还是其他民族的歌曲,他随时张嘴就能唱。在整个采访过程中,说三边说边唱,“哈尼族的歌比较高亢,因为在大山里生活,就像大山的高低起伏一样,情绪转化比较快”。但是说三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唱过歌,他完全是把唱歌当成快乐的一部分。“我们小时候学民歌就是为了炫耀,为了跟喜欢的女孩子倾述自己的感情。你不能说‘我爱你想死,我爱你睡不着觉了’,用歌唱表示就不一样了。我们唱什么呢,赞美姑娘怎么美丽要这样:‘听说你很美丽,但是我没有见到过我不相信,没有看到我不清楚,但是见到你以后,你漂亮的脸蛋就像刚下的鸡蛋,你的红润的脸庞就像才盛开的老玛阿耶(一种粉红色的非洲雏菊)。’姑娘一听就害羞了,说明喜欢我了,然后就一起睡觉了。”

但是今天的寨子里已经没有人用对歌的方式谈恋爱了,说三说:“连我的小儿子都不知道这些歌,他们现在的谈恋爱方式跟汉族人一样了,低头玩微信谈恋爱。”

每次谈到哈尼族的传统文化,说三都会有些无奈和痛心,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去为保护哈尼族的传统文化做些事情。有人给他出钱,出木料,等他退休后把滇绗草建好。

尽管说三喜欢唱歌,但他觉得,在自己擅长的事情中唱歌只能排在第三位。他真正喜欢的是写作,喜欢看三毛的散文。说三在整个版纳属于唱歌很好的一个,北京的一家唱片公司正准备给他录制一张唱片。过去有人找过说三,让他去走穴挣钱,他不喜欢。他说:“为了钱我就坚持不下去了,会变味儿的。没有那些钱我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清贫一点也没关系。”

说三只拿做公务员的工资,家里的电器有些还是朋友送的,儿子还在上大学。不过他倒不担心,他同时还通过一些资源资助了6个大学生。几乎每个人都会跟他说:你一身本事,干吗不用它来挣钱。说三回答得也很简单:“我不想做的话,给多少钱我都不会做。但是我想做的事情,人家怎么阻拦我都会做。”十几年前,有个英国人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去国外做自己的产业,说三没有答应。你可以说他头脑里没有很强的商业意识,也可以说他是一个简单的人,因而很快乐。他说:“很多人都说羡慕我的生活,你自己也可以过这样的生活嘛。”

说三过去从来没有给自己设定一个生活目标,上中学时候,他想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到乡村里当个民办教师,或者在寨子里当文书,然后讨一个老婆,养一些猪、鸡,过那样的生活,那可能是他想象中最美满的生活了。“但是我没有想到后来慢慢变成这个样子,没有想到变成一个城市人,没有想到变成一个画家。”现在,说三说他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就是能出一本画册、一张唱片、一本书,还有服装设计的展演。而这些,都在慢慢地接近他了。

说三的绘画主要以民族风情的黑白线条画为主,一个台湾的商人和他合作,把这些画制成了版画和铜雕、木雕。最初,说三把这些画放在服装店里,很多外国人都喜欢,七八百块钱一幅就卖出去了。后来说三不卖了,问他为什么,他说反正自己又不缺这七八百块钱。他的画作在当地很流行,很多版纳的客车上都用他的画,当然,都是盗版的。

说三自己也清楚,他可以靠这些本事赚到很多钱,他说:“一个人其实有多少钱是不重要的,你衣食饱足了以后,精神最快乐最好是最重要的。”

采访结束后,说三笑呵呵地说他最近被局里通报批评过,因为局里安排他去下面的乡里当乡长,他都拒绝了。问他为什么不去,他说:“你看我这样子,脑袋后面留着一根长辫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当乡长的样子啊。”

说三住在州司法局大院的一栋破旧的只有40多平方米的宿舍楼里,但凡他好好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都可以让自己居住生活得更好,但是他没有。他招呼着人们,爽朗的笑声在大院里回荡着。

(实习生高伊俏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学艺术三道听说哈尼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