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年孤独》中之所以出现“孤独”
作者:孙若茜( 赵德明
)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学成就主要表现在他1965年开始创作、1967年发表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中。这部作品通过布恩迪亚家族的兴衰史反映了哥伦比亚近百年来的历史变迁:移民开发、党派内战、帝国主义侵略、军事独裁统治、广大群众的爱国主义运动……可以说是拉丁美洲近百年来的历史缩影。”在国内第一本马尔克斯的中文译作、1982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中,其编选者西语翻译家赵德明就曾作序阐述了有关《百年孤独》的历史性。
马尔克斯本人也曾在名为《番石榴飘香》的文学谈话录中谈道:“布恩迪亚家族的历史,实际上就是拉丁美洲的历史,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提醒公众牢牢记住这段容易被人忽视和遗忘的历史。因为长期的孤独状态只能给拉丁美洲带来毁灭,只有团结起来,破除闭关自守的落后状况,才是富强之路。”
此后关于《百年孤独》的漫天解读多是强调其文学手法、艺术成就,赵德明也在诸多著作中有所谈及,例如在1989年出版的《拉丁美洲文学史》中他评述:“《百年孤独》的基本手法是现实主义的,作者采用了传统的讲故事的方法,叙述一个家族的兴衰史。但是作者的叙事角度却是高屋建瓴的,他仿佛站在寰宇之上俯视人间,在他眼里聚集着芸芸众生的马孔多好似一个蚂蚁窝。他按照循环往复式的叙事法,将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混合在一起,把残酷的历史现实抹上了非理性的色彩,从而打破了主观和客观事物的空间界限;非理性的魔幻成分突破了狭窄的客观现实的范围,为题材的开拓、人物性格的刻画和作品艺术风格的发挥提供了极其广阔的天地。”但赵德明始终强调的、解开作品的钥匙,依然是《百年孤独》由何而来的历史背景、历史观。“了解拉丁美洲的种族、地区的发展阶段,始终是得以解读这部作品的关键。”
虽然赵德明与略萨及其作品的密切关系更为人熟知,但他与马尔克斯作品的渊源却早于略萨,正是始于《百年孤独》:1978年底、1979年初,一位出国留学的北大学生投其对于拉美文学的喜好,把一本1967年版的《百年孤独》从墨西哥带回北京,赠予赵德明。“这应该是来到中国的第一本《百年孤独》。”赵德明说,当时他并不知道马尔克斯是谁。1964年开始在智利留学的他,正巧在《百年孤独》出版的前一年回国。
读后,赵德明向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交了一份关于此书的阅读报告,并希望能将其译为中文,介绍给国内读者。但当时北京、上海的出版社之间分工明确,《百年孤独》一类书属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出版范畴,因此翻译工作落在了上海外国语大学。直到1989年出版。在这期间,他编选了多位译者参与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1990年马尔克斯来华探讨社会主义道路建设问题,赵德明作为为数不多的中国学者进行接待,与之相谈。
回忆起初读《百年孤独》时的感受,赵德明依然兴味盎然,他说:“我最开始看重的是故事,让人拍案叫绝的语言,那个魅力是出乎意外又在意料之中。”而后的阅读,人生、社会、哲学被文学带入。“文学是方方面面,不是只能谈文学,里面的社会、历史、哲学、心理,没有这些就成不了文学的包容。”赵德明说,“针对《百年孤独》,可以是植物学、从植物特色和人的关系的角度,可以是种族融合的角度、哥伦比亚与美国的关系的角度等等。越是大的作品越是可以这样看,永远解读不完。”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要特别强调《百年孤独》的历史观?
赵德明:我承认,《百年孤独》首先是一部小说,是文学,讲语言、故事、魔幻、艺术性,还有叙事的调子这些文学元素都很对。但是绝不能忽略《百年孤独》产生的历史条件,不能忽略那个时代文学和政治的关系、和社会的关系,忽略了这个就等于忽略了《百年孤独》的灵魂,不符合事实。
写马尔克斯传记的哥伦比亚作家达索·萨尔迪瓦尔说:“20世纪的前50年,甚至存在着一项不成文的规定,谁想当总统谁就得是作家、诗人或者语法学家。”这句话有力地驳斥了一些中国作家,以及一些翻译和介绍《百年孤独》时故意加以忽略,认为只说文学性、说故事就行的人。
作家、诗人都是从喜欢文学开始入手,但是不问政治,这在拉美只是一厢情愿。很多作家都想风花雪月:鲁文·达里奥开始发动拉美的现代主义诗歌运动时就是这样,认为不要说政治、不要说社会,就写天鹅、写公主、写蓝天,就写东方神话。这多好啊,诗情画意。但是就在这样一批作品发表之后的两三年时间,一连串的经济危机、社会危机,内部的矛盾、美国的干扰等等,迫使他们从象牙塔里面回来。回来又不会别的,只好拿起文学来说话。
这还只是非常极端的一部分不希望文学和社会、政治搭界的人。因此更不要说一开始就要拿文学为武器和独裁者作斗争的文学史上的那一大批人,比如卡彭铁尔、阿斯图里亚斯等等。(他们去到巴黎是想学超现实主义那一套,但回到拉美发现不行。)阿斯图里亚斯就曾说:“拉美的现实容不得风花雪月的文学。”现实太残酷了。眼看着阶级对立、分化,经济危机、政治危机、独裁、帝国主义干涉,不可能一头钻进田园牧歌里面写情诗。
这就是拉美的基本现实,不了解这些对理解具体作品是非常困难的。第一,它是从殖民地走来的,这个概念是从1492年一直到1792年,海地发动独立运动。这300年间,西班牙的殖民地经营什么?经济上开矿,文化上就是建教堂,从加勒比海根据地开始,从北往南一系列大教堂的存在就是活见证。教堂传播天主教,里面沿革的是欧洲中世纪的思想、文化观念。教会传播欧洲文明,是想用欧洲文明改变印第安文明的一种博弈。
19世纪拉美各个共和国独立后,出现了新问题,这些国家往哪儿走?阿根廷、委内瑞拉、智利、墨西哥、秘鲁这些共和国的知识分子里的模式还是英国、法国的,语言文化系在西班牙,所以文化模式上还是走欧洲模式。唱歌、跳舞、语言、宗教都是欧式的,不要小瞧这四项,这是贯穿老百姓的,农村老百姓唱的歌、祷告的那一套都是欧洲的,所以说普通老百姓骨子里的基因也是欧洲基因。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欧洲基因到了拉美之后有什么样的变化?具体到马尔克斯是怎样的?
赵德明:这种关系就像欧洲是爸爸,拉美是儿子。只不过这个儿子是混血儿,因为要和当地大量的印第安人通婚,这既是实实在在的通婚,又是文化上的互相影响。这个混血的儿子是被人瞧不起、抬不起头的,因为经济上它不强,在政治上没有地位,不能和英、美、法并驾齐驱,也就是说,是孤独的。
这就是《百年孤独》里面为什么出现孤独。马尔克斯的家族,从爷爷那辈往前是西班牙人。他们是从西班牙过去的移民,要写自己的家史,马尔克斯就一定要从西班牙移民到拉美开始写起,也就是《百年孤独》的开头。他们觉得移民是天经地义来开辟新天地的,而新的土壤、新的气候又迫使他们一代代在这里扎根生活。
书里面七代人的生活要和前面的历史衔接,和西班牙的文化衔接,文化的基因是古希腊罗马文化。而像马尔克斯们、略萨们的拉美知识分子心理纠结就在于:身体里流淌的基因是欧洲的,“爸爸”是高等文化人,可是自己想恢复高尚地位却又不得。土豪、帝国主义的压迫使之产生了边缘。
三联生活周刊:在拉美,所谓“混血”有几种情况,占到多大的比例?
赵德明:拉美的土生白人,是大量来自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的移民后代,大部分是由于战争原因来到拉美,爹是西班牙军官,妈很可能是被强暴的印第安姑娘,生下的孩子,主要文化基因是欧洲的。还有欧洲和非洲的黑白混血、印(印第安)欧混血。哥伦比亚差不多要超一半儿是混血人。
另外还有白白混血:爷爷、父亲都在拉美扎根,从西班牙带来的老婆。这样的人在土地上有优势,有一定的经济来源,但是政治上不行,因此庄园主就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去法国、英国留学,马尔克斯就是其中之一。这样的历史种族,到了马尔克斯这一代人,心理上首先是想翻身。因此他爸爸让他读法律,通过当律师改变自己的地位,他不喜欢,后来又让他当药剂师,继承药房产业,他也不感兴趣。最后选择了最能表达情绪的文学,因为文学的那种丰富生动是其他无法替代的。
从马尔克斯读的书就能看出他心向往的方向:大都是欧洲大作家的作品,小说开始读卡夫卡,诗歌主要是西班牙黄金世纪的。另外,马尔克斯最早是读《圣经》,这就意味着传承欧洲的礼仪文化。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确实在《百年孤独》里看到很多《圣经》典故的运用。
赵德明:马尔克斯是很习惯的,书里的人物随口就是“感谢上帝”,很自然,通篇贯穿着宗教的习惯以及地方文化。又比如《百年孤独》里的花、树、毯子都有象征的意义,都是从《天方夜谭》那样的神话故事里传承下来的,有神话基础。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很多中国读者所谓看不懂《百年孤独》就是对这种文化的沿革并不了解吗?
赵德明:还有一种隔膜是观念。我们信什么和他信什么相差太远。比如说死,中国人很多不信神不信鬼,无神论占主导,是讲实际的,功利的,不讲抽象、思辨、形而上的。认为万物有灵的生死观是印第安的信仰,是土著的东西,在拉美老百姓里蔚然成风。天主教认为有神鬼,这两项结合就生出了人和灵的关系。而现代的中国人不太相信灵魂,讲得很朦胧,由此派生出来的生死的东西也相距很远。印第安人生死无界,于是敢拼,我们现在就是讲及时行乐。
还有就是围绕爱、性、家庭。除了一种要求善待别人的泛化的爱,到底是先有性还是先有爱,这个问题在书中贯穿始终,他们认为可以有性无爱,只要有一种冲动就行,与爱无关。现在“80后”、“90后”的读者可能理解会更方便,等等。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存在如此多的隔膜,《百年孤独》还可以在中国影响了一批作家?
赵德明:1978年“三中全会”开完以后,要解放思想,作家首当其冲要去想写什么,大家如饥似渴地要读东西。我们处在饥饿状态,文化饥饿,物质饥饿,欧洲、美国我们当然喜欢,但是距离太远。拉美也向往那些地方,在去的路上,但是还没有到达,经验上更为亲切。拉美文化上有靠近欧洲的东西,而我们也向往法国,只是巴黎时装太过时尚了,我们还不如先戴个巴拿马草帽更为实际。 读书文学拉美国家百年孤独作家文学历史外国小说之所以孤独马尔克斯赵德明欧洲历史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