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米老冀”:见证、记录墨脱
作者:杨璐( 门巴族男子。传统门巴族以农耕狩猎为生,自制弓箭 )
冀文正交给我一份复印件,那是他1955年写的《上珞瑜地区社会调查材料》的手稿,这份材料被西藏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保留,是人们了解墨脱地区,和把门巴、珞巴划成两个独立民族的重要依据。冀文正1954年随十八军入藏,懂藏语,自学了珞巴语和门巴语,是中国最早拍到宗本管辖下珞巴、门巴人生活的摄影师,几十年来他还搜集了500多万字的门巴、珞巴民歌、民俗和传说,翻译成藏语和汉语。讲墨脱的故事,离不开被墨脱人成为“米米老冀”的这位老人。
从淮海战役到西藏
“我家是佃农,生活苦啊,所以我娘下决心一定让我读书。我家世世代代,我是第一个上学的人,虽然断断续续的,可是也读到了中学。”冀文正告诉记者,1948年局势已经逐渐明朗,开封城里的地下党很活跃,他的中学老师就经常给同学们讲共产党的事情。等到解放军真进了城,他一点都不害怕。“我跟解放军说我初中毕业了,其实我说瞎话呢,我中学只读了一年。他们就给我一张纸,大约几百字让我念,我念得很流利,像播音员一样。他们就让我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愿不愿意当兵。我家里很穷,谁给我饭吃,我就跟谁走,下午我就参军了。”
读到中学,冀文正算是解放军队伍中的知识分子了,他没有被编入作战部队,而是进入开封军管会组织的青训班学习政策。淮海战役前两天,他因为口才好从全班40多名同学中被选出来,进行特别的训练。“我们一共8个同学要到战场上去做俘虏的工作,不是讲大道理,而是简化成最朴素的谁养活谁的问题,庄稼是我们种的,结果被地主收去了,国民党就是地主,地主就是国民党。”冀文正说。
淮海战役很惨烈。“很多时候我们和国民党的阵地是犬牙交错的,分不出前方和后方,国民党用飞机扔馒头、大米和水,水是用油桶装的,我们就用枪把油桶打漏,后来上面命令我们不许开枪,为了统战,要让国民党也喝上水。我被安排在安徽的双堆集,那个地方死的人啊,国民党的飞机把地上炸得到处是弹坑,我们就把国民党士兵的尸体一层一层摞在弹坑里用土掩埋,我们战士的尸体就推回来再埋葬。每场战斗打完都会送来一批俘虏,我们就在战场上给他们讲谁养活谁,这个很容易接受,实际上一次只用讲个把小时,愿意回家的能占俘虏的三分之二,我们有遣送站,由地方干部负责送回老家,剩下的三分之一愿意掉转枪口加入解放军,就编入作战单位。”冀文正说。
( 墨脱是西藏气候最好的地方,也是唯一产旱稻的地区 )
完成了劝服俘虏的工作,冀文正被编入了十八军的随营学校,过长江接管南京。“我们负责守卫总统府,就住在总统府右边蒋介石警卫住的厢房里,那个时候玄武湖边上桃子都落到地上了,湖里有各种鱼,可是我们纪律很严明,没有命令连掉到地上的桃子都不吃。”冀文正随后从南京辗转上海、杭州、江西,给部队筹粮。“因为成都战役,我们从贵州直接压到成都来。成都起义之后,我们就没有战斗任务了,开始学政治准备土改。我被分配到富顺县,我们的区委书记是个营长,不识字,领导就安排我给他当秘书。”冀文正回忆。
还没有赴任,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冀文正告诉记者,一个半月之后,他们由学习土改政策转为学习民族政策。“我们川南没有民族问题,为什么学民族政策大家都想不明白,只能执行任务,迷迷糊糊学了十几天,上面传达了命令,十八军要进军西藏,前面任命的职务一律撤销。”冀文正说。这个命令对十八军是一个考验。“我们走了几千公里,川南最好,山美水美女娃娃漂亮,比我们河南好哪里去了,大家都想在这安家。说进军西藏,很多同志根本就不知道西藏在什么地方,十八军是豫皖苏的子弟兵,不愿意去西藏,自杀的、开小差回老家的都有,连营级干部都有走的。”冀文正说。
( 冀文正离休之后常住成都,每天花大量时间整理他多年积累的门巴族和珞巴族资料 )
部队里只好通过层层做思想工作稳定军心,另一方面冀文正跟战士们做进藏的准备。“我们进行体力锻炼,天天背着石头或者老百姓的手推磨训练,大约有30公斤重,模仿我们进藏时候背的物资的重量。我是部队的知识分子,要学习藏语。我的老师是峨眉山的隆果法师,40多岁,从来没看他笑过,教学很严谨,用了4个月的时间就让我们可以进行日常对话和简单的政策宣传了。学好了藏语,我被分到53师158团2营6连做文化干事。”冀文正说。
进入墨脱
( 冀文正拍摄的背人照片。当年,墨脱的宗本出行由门巴、珞巴的背夫背着,每隔不远就要换一组背夫 )
十八军入藏从修川藏公路开始,52师先到甘孜,从甘孜往内地方向修路,冀文正所在的53师从四川雅安修到二郎山,54师再从二郎山修到泸定,平均每5公里安置一个连。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冀文正被从工地抽调到波密宣传和执行《十七条协定》。“我从甘孜出发,背着背包徒步走进西藏,一共走了20多天,翻了8座山才抵达波密,住在倾多宗,我是通麦工作组的组长。那个地方一共有5户老百姓,4户藏族,一户门巴族,藏族人家养了一个会说藏语的珞巴族家奴。”冀文正说。
要在西藏打开局面,十八军的策略是抓农业生产。冀文正和同事们开荒400亩土地,种粮食和蔬菜,不但供应自己,把多余的粮食以救济和无息贷款的方式发放给西藏的老百姓。为了保证粮食产量,1953年还专门在拉萨办了农业干部培训班,从北京调来气象、水利、农林牧副专家讲课。“尽管我是农业家庭出身,可是我15岁就出来了,懂啥呀。学完之后,我回到波密办了一个农业试验场。我发动川藏公路沿线150公里的23个村子老百姓多种菜,除了自己吃,多余的卖给部队,改善了生活还增加收入,效果很好。”冀文正说。
( 门巴族架设的独具特色的藤网桥 )
在波密站稳脚跟,冀文正又有了新任务。“先前进入墨脱的同志已经待了两年了。我跟其他三名同志就被挑选出来,替换他们。”冀文正告诉记者,1954年9月12日,他背着行李从喜马拉雅山东边最后一个垭口金珠拉山翻山徒步进入墨脱。“喜马拉雅山我一生中一共翻了28次,全都是徒步,从来不骑马,坐在马上往下看是几十米、几百米的悬崖深渊更害怕,不如我自己的两条腿保险系数高呢。我这个级别的干部是可以雇马的,可是来回要100多块钱,既增加开支,牵马的老百姓还要跟着,耽误生产,我觉得影响不好。我自己背着自己的包包,吃的、相机一共一二十斤还可以承受。”
墨脱的生活比波密艰苦。“老百姓住的是竹子的吊脚楼,离地有两米高,铺着竹地板,房子除了门板是木头的,其他都是竹子的,连房盖都是竹子,屋里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甚至能吃饱的老百姓都没有多少。他们三分之一吃的是棕树,就是把棕树剁碎了,放在水里漂一下,淀粉就溶进水里了,然后再过滤,吃这个淀粉。我们刚开始住下也跟着吃棕树,在嗓子眼根本就咽不下去。吃这个东西一个是得胃病,一个就是便秘。”
“按说墨脱是热带、亚热带,出产丰富,生活应该是高藏族一筹的,可是他们过得更苦。”冀文正告诉记者,不是墨脱人不勤劳,而是因为从6月份雪停开山到11月封山,是墨脱老百姓给三大领主出乌拉差役的时候。雪停开山后,青年和中年的劳动力就要过山了,一个差户一年要跑两趟,大约两个半月时间,可是这段时间也是农业丰收的关键时节,地里没人看守,熊和猴子就来糟蹋庄稼,要不了一个星期,地就给糟蹋完了,所以产出很少。
因为交通不便,缺少铁器,墨脱老百姓的农具也十分落后。“我最先落脚的卡布村有12户人家,只有铁质农具52件。他们当时是刀耕火种,所以每家都有砍刀,但其他农具往往就是木头和竹子的,种苞谷就是用竹子在地上戳个洞。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分工委,他们让我画了农具的样式、统计好数量,从内地打了5000件农具背了进来。”
冀文正在拉萨学到的农业知识也有了用武之地。他跟卡布村的珞巴族酋长安布成了好朋友,通过在他的地上做玉米人工授粉来推广科学种田。“安布总担心颗粒无收,结果到了收成的时候,把原来他们的放一堆,人工授粉的放一堆,一下子就对比出来了。人工授粉的玉米个子大,籽粒饱满,没有光秃。当地人管它叫玉米结婚,最受老百姓欢迎。”
墨脱的夏天因为蚊子肆虐,得疟疾的人特别多,门巴族、珞巴族认为这是鬼把人的魂勾走的缘故,就请巫婆神汉做法驱鬼。冀文正在出发前,跟军医学了一些墨脱常见病的治疗方法,还准备了一些药品。他治好了酋长女儿的疟疾,成了村里的传奇人物。在卡布村不长时间,村里的男女老少就称呼他为“米米老冀”。冀文正告诉记者,这是爷爷的意思,也用来称呼有威望的人。
门巴族和珞巴族
墨脱主要住的是门巴人和珞巴人,原来是波密土王的领地,1927年拉萨政府派兵征讨波密土王,波密土王逃到印度,这一地区就归拉萨政府所有。“拉萨政府有大民族主义的倾向,瞧不起少数民族门巴和珞巴,我在波密的时候就听来往的人说过门巴、珞巴多么落后。”冀文正告诉记者,他翻看1934年校注的《西藏图志》,里面把墨脱所在的珞瑜地区和珞巴人的珞字都用了犬字旁,这是牲畜的意思,明显是个侮辱。藏文的材料也是一样。“我在格挡寺活佛江求刀杰和副宗本白马刀吉家里发现了几份藏文材料,其中提到珞瑜的地方,虽然同音,可是字的意思我不懂。我查了汉藏文字典,才知道这是野蛮、未开化的意思。在藏文里,珞巴人被写成了野人。”冀文正说。
随着工作的进行,冀文正对珞巴和门巴有了更深的了解。“珞巴人是珞瑜地区的土著,门巴人逐渐迁到这里后,他们一部分跑到了山上,一部分去了下珞瑜的印占区。珞巴人无论男女都不穿裤子,身上只穿熊皮,头上戴着熊皮帽子,帽子前面还有两颗猪獠牙。他们有语言,可是没有文字。”冀文正告诉记者,他住的卡布村就是一个珞巴族的村庄,还处于原始社会,酋长安布是村里选出来的,已经做了许多年。珞巴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巫术,生病有生病的巫术,生孩子有生孩子的,敬山神敬树神也有对应的巫术,各种各样的,杀鸡和敬酒是其中少不了的程序。出行和盖房子之前也要占卜。“我们下乡要带老百姓给我们当向导,临走的前一晚,他们就开始占卜了,有的扔石子,有的用鸡蛋。我们不信这些,可是做民族工作必须尊重他们,他要是说明天不利于出行,我们就不走了。”冀文正说。
门巴人分成门达旺人和不丹人,从不丹迁来的门巴人相隔只有五代,不超过150年。他们分别说门达旺语和不丹语。冀文正告诉记者,他会讲的门巴语是门达旺语,门巴族也没有文字,上层和喇嘛用藏文书写。门巴人不喝水,只喝鸡爪谷酒,倒酒有忌讳,右手拿瓢必须往左倒,左手拿瓢必须往右倒,否则就是给死人倒酒。全家最圣洁的地方是灶台,他们相信有灶神,所以必须保持洁净,不能有任何污秽。
吃老鼠是珞巴人款待贵客的美味。“我第一次吃老鼠是在安布家,他拿起老鼠在地上摔死,用竹签从肛门插进去,在火上烤几下用刀子褪毛,然后洗也不洗就把内脏一除,剁一剁放石锅里煮,加点豆酱、辣椒和盐巴就请你吃。不吃老鼠肉工作很难开展,我把骨头扔掉,嚼都不嚼就咽了下去,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后来慢慢觉得好吃了。他们吃的是林鼠,不吃脏东西。”
“我想既然在这里工作,就应该成为珞巴、门巴的代言人,我写材料给工委,建议把犬字旁改成水字旁,因为在藏文里两个词同音,可是犬字旁是不开化之地,而后者是南方的意思,刚好这里是西藏的南方。”冀文正告诉记者,在地名里汉语、藏语、门巴话、珞巴话几乎是一样的,写成藏文或者汉语,意思上才有分别。墨脱原来都是写成麦脱的,他觉得不合适,应该改成“墨”字,因为“墨”是黑色,这里山黑、水黑,显示富饶。
1955年冀文正根据斯大林划分民族成分的四个标准写了一份报告,建议门巴人和珞巴人划成两个独立民族。60年代,国务院批准珞巴、门巴为两个单一民族,40多年后,西藏民族学院的马宁研究员到成都探访冀文正,告诉他,学院搜藏的国务院批准珞巴族为单一民族的批复后面,就附着冀文正写的原始报告。
越过麦克马洪线
“墨脱的工作很难展开,解放军1952年就翻过雪山了,可是1955年才到墨脱。墨脱当时的宗本叫阿旺群顿,他经常跟印度来往,受西方影响对解放军反感。经常会说:你们中国穷,你们不能打仗。他任期满了换扎巴顿珠来当宗本还好一些,起码表面上很配合解放军的工作,没有正面冲突。”冀文正说。除了像在卡布村一样发放无息农业贷款,交给农民科学种田之外,工作组还动员墨脱的父母把孩子送去内地深造。“一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家里要么就是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要么就是统战的需要,选择一些头面人物。他们这些人当过官,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我们就说,将来要搞民族区域自治,孩子们在内地学成了,回来好把墨脱交给他们。”冀文正说。
工作组一共选了100多个孩子,还没有出发就受到了宗本暗地里的阻止。“扎巴顿珠背着工作组第一次叫走了8个孩子,第二次又叫走了6个,不许他们去内地学习。其他的孩子被送到咸阳的拉萨民族学院、中央民族学院、西南民族学院之后,他又罚这些孩子的家长20个大洋、20天劳动。”这些孩子的厄运没有结束,西藏叛乱时期,最后一个宗本胁迫这些孩子所在的家族大约3000人去了印度占领区,骨肉分离。“他们在那边过得不好,印度不许他们住在边境地区,而是迁到了印占区跟印度接壤的地方,终身都没有回到西藏,后来个别家庭在尼泊尔见过面。林芝地区原来的纪委书记就是这批孩子之一,他父亲就死在印占区了。”冀文正说。
冀文正在墨脱还要通过统战人士了解印占区的情况。“当时我们在墨脱成立有半政权性质的办事处,宗本的打手白噶和原来宗政府的官员朱噶都在办事处工作,朱噶是科长,我是副科长,大家关系很好。白噶就讲过他原来带着人亲自到印占区的下珞瑜去收税的,白噶是珞巴族,下珞瑜住的大部分是珞巴族,他们很多互相都有亲戚。后来英国人就不许他们再去收税了。”冀文正说。
1959年墨脱办事处撤离了墨脱,再次进驻已经是3年之后。“1962年6月5日凌晨,军用电台接到加急电报,收到可靠消息印军将在6月10日侵占白马岗地区。命令我们务必在6月10前占领墨脱月儿东垭口。月儿东垭口是从麦克马洪线的更邦拉山到墨脱背崩的必经之路。”冀文正告诉记者,从驻地到月儿东垭口正常要走5天,他们接到命令当天就出发了,只用了3天时间就到达了垭口。“叛军把所有的桥都破坏了,我们有一个工兵连要砍大树架桥。6月份正是蚂蟥多的时候,腿上被咬得一个洞一个洞的,白衣服都变成红衣服了,血都能拿茶缸接。可是急行军太累了,宁可让蚂蟥咬也不想站起来管它。晚上也很艰苦,不能烧火,只能吃馒头喝冷水,连手电筒也不能打,全靠森林里捡的带磷火的腐烂木棍插在背包上照明。”冀文正说。
1962年10月20日,中国边防军进行自卫反击,冀文正同解放军158团在10月17日从驻地出发向麦克马洪线进军。“从驻地到麦克马洪线只有30多公里,可是我们攀爬了3天,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里一个人都没有,不是悬崖峭壁就是热带雨林,我们为了保密只能白天睡觉,晚上行军,还是用磷火照明,每天走十几公里。”冀文正告诉记者,10月20日凌晨,158团一连作为第一梯队冲在最前面,翻过更邦拉山垭口只有十几米就是印军的一个据点,机枪一响,印军一枪没放就开始逃跑。战斗打死了16名印军,抓了两个俘虏。“我们这边牺牲了8个人。打仗的时候两军只相距十几米远,地雷炸了也不能考虑那么多,只能往前冲。”冀文正说。
“人背人”的照片
冀文正在墨脱十几年,工作之余爱好珞巴、门巴的神秘文化,他是最早用照相机记录墨脱生活的中国人,其中奴隶背宗本扎巴顿珠的照片为他赢得了几个国际摄影奖。“我知道自己要到墨脱工作时候就想买一部照相机。我入藏的时候是部队的文化干事,每个月有5块银元,到了去墨脱时候已经攒了300个银元。可是相机要500块钱,我跟地委书记借了200块,买了一台德国的罗莱佛莱斯相机。又跟其他战友借了200块钱买胶卷、相纸、显影、定影药粉等。我只有5卷胶卷,照60张照片,所以每次拍照前我都很操心,光圈多少、速度多少都要想好久。”冀文正说。
冀文正拍珞巴族、门巴族的猎人、做家务的妇女、来往于波密和墨脱的保镖和珞巴族、门巴族在庄稼地里劳作这样普通百姓的题材,也想拍摄拉萨政府派驻到墨脱管理的宗本的生活。从拉萨政府打跑波密土王开始,一直到1959年,拉萨政府一共向墨脱派驻过10任宗本,每界任期3年到5年。宗本都是上层喇嘛,上任时遂带着管家一人、侍从一人,在当地物色“阿珠”数人,做保镖和收税、抓人。他还会在门巴族中挑选藏文好的人当文书,组成宗本政府。
“宗本走山路要背夫背着,我遇到过一次。他们一共8个人,3个带枪的保镖,门巴、珞巴背夫各两人。背人的工具是一块4指宽、2尺长的木板,两头有凹沟,用一条4指宽、1米长的藤编带拴在木板两头,宗本坐在木板上,双脚向后弯曲,胳膊放在背夫肩上,藤带套在背夫额头。每200米换一个人,如果是上山一前一后推拉,不到100米就要换一组人背。”冀文正告诉记者,他为了拍背宗本一共拍了18张照片,可是宗本扎巴顿珠不是低头遮脸就是仰面朝天,要么就是龇牙咧嘴或者捂住镜头。直到一次,他们爬山的时候,冀文正先躲在路边大石头旁边,才拍成功。
即便离开墨脱后,他还是寻找机会搜集门巴族和珞巴族的民间传说、歌谣和风俗习惯。1988年7月,刚刚离休的冀文正就翻喜马拉雅山回到墨脱,待了4个月,搜集了大量的故事、歌谣和谚语,他把这些故事、歌谣和谚语用藏文记下,再翻译成汉语,一共出了3本书。1991年9月,他有一次到墨脱待了两个月,探访了14个村庄,搜集了门巴族传说中的机智人物江安的故事14个。“那一次去我发现门巴族和珞巴族的文化消失得太快了。我年轻时候见到的男女情歌对唱、篝火跳舞已经没有了,也没有人再听老年人讲故事,所以脍炙人口的故事也失传了,比如珞巴族有个向往幸福的长篇故事《勒布爷爷》,没有一个人能从头讲到尾,个别老人只会讲部分情节。门巴族的神话故事《白蛇公主》我历时5天,找了5个当地的故事大王才把故事拼凑完整。”冀文正说。
除了到墨脱去,冀文正还把墨脱的门巴族、珞巴族唱歌、讲故事的能人请到拉萨去。“开山的时候我就发一封电报,请谁谁到拉萨住一个月,最多一次请3个人,多了我负担不起。我负责往返的路费、吃住费用,还给他们每天5块钱误工费。一般是前一天分配好内容,谁讲故事、谁讲风俗、谁唱歌,然后第二天上午录音,下午他们就在拉萨逛逛。一次邀请的费用得3000多块钱,我要攒4年钱才能请一次。为了这件事,我老太婆把水瓶都给扔了。”冀文正说。“我主要搜集的是情歌,门巴族、珞巴族是自由恋爱,特别重视情歌。他们因为口口相传,一首歌有不同的版本,相爱啊、分手啊、单恋啊各种感情。”
冀文正的搜集不是漫无目的,他读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看了许多日本柳田的书,也读钟敬文、张紫晨的著作,现在成了门巴族、珞巴族文化的专家。80岁高龄的他对两个民族独特的文化信手拈来。“两个民族虽然在同一块土地上生活,可是丧葬制度不一样。门巴族先土葬一年,再挖出来火葬,然后再水葬。珞巴族实行的是树葬、岩葬和土葬。你们在门巴族、珞巴族家里还能看到生殖崇拜,他们叫‘卡让欣’。每年珞巴历的9月29日,他们都要举行一个仪式,把旧的卡让欣拔出,插上新的。保佑家人平安、人丁兴旺。”
如果不是去老干部局开会或者接受采访,冀文正的晚年生活就在整理他几十年搜集的资料中度过。他家有四间房子,妻子只占了一间,其余都是他的书、照片、日记和资料,他一共录了87盘歌谣、故事的磁带,搜集到原始资料500多万字,其中已经翻译成藏文和汉语21本书,他还有300多张五六十年代在墨脱生活时拍摄的老照片,成了逝去年代最好的影像见证。(文 / 杨璐) 墨脱记录老冀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