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煤老板的“生态旅游”梦
作者:李翊( 冯学光 )
游学
国庆黄金周过后的山西大同县乌龙峡景区特别安静,五六只狗躺在景区大门口的草地上晒太阳,见到陌生人,头都懒得抬。穿着迷彩服的看门大爷是景区唯一能找到的工作人员,他说,“十一”之后,景区上游的册田水库照例要给北京的官厅水库放水,从安全角度考虑,景区停业放假。而天气转冷,也开始进入旅游淡季。
董事长冯学光并不在大同。“我们北大商道六班的一个河南安阳籍同学邀请全班同学到安阳游学、考察。游学讲的是国学有关的周易、八卦,我就想趁乌龙峡景区放假过来考察学习。”
在这个汇聚了80多个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行业企业老板的北大博雅总裁研修班里,冯学光既不起眼,又有些特别。
冯学光个子不高,敦厚朴实,叫不出品牌的条纹T恤外套着件黑不溜秋类似工作服的外套,走哪都爱带一个金褐色的水杯。景区的业务经理、今年4月刚从人才市场招聘来的大学生小江寸步不离跟随左右。
( 山西大同县乌龙峡景区 )
为了接受采访,冯学光推掉了当晚有市领导参加的欢迎晚宴。他说,他对这个不感兴趣。在这个班里,冯学光是个纯粹的学生。“每天早上5点起床,到酒店的小花园里遛弯,一日三餐之外就是上课,课后温习功课,22点睡觉,睡前看看电视新闻。”和冯学光同住一个房间的小江这么描述冯学光的游学生活。像冯学光这样的人,在这个班属极少数。“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人读这个班的目的就是建立人脉资源。”而冯学光说,他很少跟其他老板主动搭讪,联系,他喜欢在旁边静静地观察,体察人际关系微妙的变化。
事实上,刚进入这个圈子的时候,他表现得特别格格不入。
财富
大同市同煤集团所在的矿区有一个矗立着巨大LED显示屏的硕大广场,高楼林立的天桥边曾经有一个卖北方电器的商店,时间再往前回溯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这里是大同矿务局文艺工作者委员会(简称“文委”)所在地。
“一个三层的楼房,一进门有个很小的网吧和乒乓球厅,一层是个台球厅,二层闲置,三楼是冯学光的滚轴溜冰场,当时矿区最大的一家。台球厅也有冯学光的股份。”现任乌龙峡景区财务经理的杨喜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杨喜是一个普通矿工家庭的孩子,没上过几年学,在一家装潢公司当焊工。2000年,冯学光的溜冰场需要重装护栏,尽管工期很短,被装潢公司派去焊栏杆的杨喜还是保质保量完成了任务。见杨喜干活认真,冯学光对他说:“你要是愿意,以后来我这里上班吧。”
冯学光祖籍山西怀仁,父亲是矿工,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家中七口人。冯学光姐弟五人,他是家中长子。中专毕业后,学平板玻璃制造的他被对口分配到大同平板玻璃厂,两个月就当上了车间主任和办公室主任,在该厂合并到云啤集团成为六分厂后,当过厂办主任。
1992年,冯学光看到游戏厅和滚轴溜冰场在太原火爆,从朋友那里借了5万块钱在矿务局相继也开了游戏厅和滚轴溜冰场。借钱的细节足以显示冯学光善于揣摩人心。“我自己没钱,但借钱时我不会这么说。”冯学光说,“我一般这么说,主要的资金有了,还差一点。每个朋友不多借,最多一两千。”
因为时机抓得好,游戏厅和溜冰场每天都有几千元的进账。尝到甜头的他打算从工厂辞职,专心做生意。“厂里为了挽留我,表示要将我的工资从每月120块钱涨到1500元,同时提拔我当副厂长,享受科级待遇。”冯学光说,和做生意的收益相比,这些已经不能对他构成诱惑。
靠着娱乐行业赚到的第一桶金,冯学光开始进入煤炭业。大同素有煤海之称,由于铁路运销多走的是大煤矿计划煤,逐渐增多的小煤窑则苦于有资源没市场,销路成问题。2003年,冯学光买了30多辆车,做起了“倒煤”生意。“那时一吨煤可以赚5元的差价,开小煤窑的老板都得求着我先拉他们的煤。”也是在那一年,对冯学光忠心耿耿的杨喜被调到矿上,负责运输、销售。
从事娱乐行业的经历不仅给冯学光带来了原始资本,还教会了他和三教九流不同身份的人打交道的技巧。“因为来钱快,一般人很难进入这个圈子,但这个圈子也有自己的规则。”冯学光对规则的理解是:诚信,讲义气。
当时搞煤季节性很强,“淡季出不去,旺季要不到”的规律制约着每个耍煤人。为了做长期长远的生意,冯学光在淡季也不歇工,不挣钱甚至贴钱也要做,他出的量大,淡季也能走煤,矿主就很感激他。到旺季,大家一窝蜂抢煤的时候,矿主就感激他的仗义,优先给他煤,甚至一吨还能让利三五块。因为他信誉好,他还能从矿上赊一部分煤。就这样,通过淡季保销量,旺季保货源,他越做越大,后来成立了亚宝新龙商贸有限公司。
“那时冯总名下的车队有100多辆车,除了自己买的30多辆,其他都是租的。”杨喜说,别的煤老板洗桑拿、大吃大喝的时候,冯学光一直在有生意往来的几个矿上来回转,跑煤最忙的时候,基本上一天都在车上,连财务手续、现金都放在车上。
“刚开始调我到煤矿工作的时候,我觉得太苦了,曾经想打退堂鼓。”杨喜说,煤矿里就一张桌子,上面放一个显示器,他的工作就是装车的时候盯数、做记录,没车时就在桌子上铺一张报纸睡觉。随时来车随时起来干活。“衣服一个月都不脱不换,只有牙齿是白的。”
2004年,冯学光在朔州怀仁老家开了个煤场,财富滚滚而来。到2007年,冯学光已经资产上亿。但就在此时,他开始感到焦虑。焦虑来自行业:钱权交易,一个爷爷背后,站着无数个爷爷,若想在财富盛宴中分得一杯羹,不得不四处打点,四处装孙子;为了争资源、争地盘、争运输线路,有些人不惜动刀动枪;还有那流动在煤矿里的瓦斯、接踵而来找茬的记者,都让冯学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仅如此,在煤老板圈子里,中专毕业的冯学光还算是“有文化”的。可一次聚会上,一位旅游公司的小老板谈起企业管理、品牌运营头头是道,冯学光却听得糊里糊涂。这让腰杆粗了的他备受打击——同样是老板,除了挖煤,除了请客吃饭,自己还会干什么?这让他陷入更深的恐惧。
2008年北京限制高硫煤,这让冯学光瞬间失去了很大的市场,而伴随着国家对私人煤矿关停并转,失去煤矿突然间变得无所事事的煤老板们开始寻找其他出路。“少数资产规模大的煤老板进军房地产行业,还有一些煤老板要么去北京炒房,要么合伙成立小额贷款公司,但大多数煤老板有前景的大项目找不到,小项目不愿意干,每天除了打牌,吃喝玩乐,找不到精神寄托,活得很空虚。”冯学光的家人希望他把钱放到一个稳妥地方,然后开始享受人生,但对不安于现状渴望做一番大事业的冯学光来说,一场豪赌却才刚刚开始。
豪赌
从大同县出发,沿着公路开车半个多小时,便可进入许堡乡鹅毛村的地界。正是深秋时节,杨树林掩映下的村级小道两边是半人高、金黄色的高粱玉米地。往鹅毛村南一公里册田水库库区下方,有一道长约10公里、宽百余米的天然峡谷,两岸为桑干河水千年冲刷形成的火山熔岩,极为壮美。这里就是乌龙峡。因为地理地质条件独特,据说这里有全黑的蝴蝶和各种奇特的生物。鹅毛村村长李明忠说,在冯学光和册田水库签下50年的承包使用合同之前,陆续来过很多人考察,想在这里搞旅游。“2005年,有一个40多岁名叫韩毅的人曾经跟村里以及水库方签过一份短期承包合同,投资了一部分后不投了。”
乌龙峡之所以吸引冯学光,“一是自然风光,二是生态旅游与游戏厅、溜冰场性质类似,都属娱乐行业,它有相关的经营管理经验,三是2008年大同市开始大规模城建和旅游开发,这是城市发展方向的信号”。
但困难比冯学光预想的要大很多。“坚硬的大石头堵塞了河道,我们从大同市调来3台挖沟机,4台挖掘机,还有几台推土机。石头是玄武岩的,锰钢的钻头下去都不好使,要先用炮锤炸松动后再挖。这些机器租金一小时500多块,整整干了大半年,才把河道清出来。”负责物资和工程监管的杨喜说,什么都没干,光挖石头就砸了上千万元,连他都觉得疯狂。和冯学光一起投资的一个小股东认为这样做简直就是拿钱打水漂玩。他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冯学光的妻子,希望她能做做工作,但遭到冯学光的严厉呵斥。随着工程进展,冯学光早已在脑子里为乌龙峡描绘出未来的规划,接下来一段日子,他每天起早贪黑,逢人就滔滔不绝地讲述在外人看来近似“天方夜谭”的想法,亲戚朋友一致认为他“神经有问题了”。
2009年9月,冯学光被家人强行送进了大同市荣复军人医院精神三科。时至今日,已合并入大同市第六医院的原荣复军人医院尚院长以及一些医生依然还记得冯学光。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尚院长回忆:“冯学光入院前至少有三天没有睡觉,精神处于极度亢奋状态,说话很夸张。送他来的人很多,除了他的妻子,还有同事。”尚院长说,从一个精神病大夫专业的角度分析,至少在那个时期,冯学光的精神处于一个不正常的情绪阶段。但紧接着,尚院长也强调:“只能说他在那个阶段是不正常的,不代表说之前或之后一直是不正常的,也不能说他就是个精神病人。”
一个月后,冯学光出院了。他开始动摇了,“这么多人都不赞同,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2009年冬季,冯学光一直在反思自己,最后,他依然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于是打定了主意,干脆离家出走,开始了第二次疯狂投资开发。
“大同不缺搞煤、搞矿和搞房地产的老板,大同真正缺的是搞文化的老板。”大同县委宣传部干事、冯学光的朋友杨生贵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做市场先行者不一定能成功,有时恰恰给别人做了铺路石。搞旅游虽然前景广阔,但更需要有独特的创意、前瞻的思维和充足的资金。“山西晋城的皇城相府,就是一个煤老板做的生态旅游项目。他买下了原来康熙的老师陈廷敬的故居,买来很多那时期的旧家具,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现在是国家5A级风景区,年接待游客百万人次。”但杨生贵也表示,对于冯学光来说,这更像一场赌博,赌注是他全部的资产。
2010年5月,冯学光再次被家人“骗”进了精神病院。“他妈妈和妻子是最无法理解他行为的人。”杨喜说,冯学光的妻子“以前是矿区学校的老师,教物理的,有主意,不好说话。站在她的角度,之前做煤炭生意,虽然投入也很大,但是每天都能挣到钱。现在只见钱进去,不见钱出来,而且还欠债,确实没法理解”。
这次,冯学光吸取了前一次的教训,说话“柔声细语”,表情从容,对医生的询问“有问必答”,几小时后,他被免予了镇定剂的注射,安全离开精神病院。
两次被送进精神病院,冯学光和家人断绝了联系,之后他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把家人“请”出乌龙峡管理层,第二件事是上马乌龙峡景区更大的项目——滑雪滑草场。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在大同市打出广告,宣布2010年底项目完工,乌龙峡正式开业。
但各种问题随着乌龙峡开发的深入也接踵而至。
“首先是人力资源问题。项目启动的时候,我招了一批高学历的员工,但前期因为我入院,项目近乎搁置,大部分人已辞职。从精神病医院出来后,我发现自己的‘豪情’已经无法‘感染’高学历人群。无论我开出多么优厚的条件,也没人愿意陪我这个传说中的‘精神病’把青春耗在一个没有眉目的臭水沟里。”冯学光公司内缺兵少将的时候,景区周围的村民也开始到景区找茬,小偷小摸不断。“鹅毛村太穷了,兄弟姐妹之间可以为了10块钱反目成仇。我们曾经抓到一个偷东西的村民,外套里面10个小烟灰缸捆在腰间一圈。”
在与村民的交涉中,冯学光发现,处于极度贫穷中的村民处事方式简单粗暴,却很容易做工作,一些简单的道理都能感动他们——那么,何不从他们中间招聘员工,打造一个农民团队呢?
很快,冯学光的团队形成了。这其中三分之一的人来自鹅毛村,他们穿着迷彩服,喊着口号,乌龙峡很快活跃起来。但是,人有了,需要钱来养,并且,滑草场项目即将上马,设计、设备、施工都需要钱,资金压力随之而来。当时,经历了冯学光“被精神病”一事,乌龙峡也被盛传为“神经病项目”,冯学光以前的煤老板朋友们不再跟他往来,银行也根本无融资可能,资金只能从自己嘴里抠。
2010年冬季的一天,为了节省资金,冯学光亲自前往牡丹江采购设备,办完事准备返回大同时,一场大雪,飞机无法起飞,冯学光滞留牡丹江。眼看广告承诺的开业时间越来越近,这时景区工地上的挖掘机师傅却罢工了,员工们嫌天气寒冷,集体躲在屋里烤火。
冯学光立即定了回大同的火车票,在火车上他写了首英雄赞歌:“寒风呼啸唱英雄,炮锤击石敲金鼓,桑干河水作合声,开拓勇士破巨石,舍生忘死建奇功。”赶到大同后在网上下了一个革命歌曲的曲子,连夜把自己的歌词填了进去。然后进景区,把自己的团队拉出来,站在冰天雪地里开始练这首歌。
“开始时,员工嘻嘻哈哈没人跟着唱,冯学光就自己喊。他嗓子喊哑了,甚至喊出了眼泪,员工们终于开始稀稀拉拉跟着唱起来,最后唱得惊天动地。挖掘机师傅眼圈红了,机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乌龙峡又活了。”李明忠说。
那个冬天,冯学光守在工地,攀高爬低,双手磨烂了,嗓子喊哑了,终于在预定工期之前完成了施工,按时开业,并举办了首届大同冰雪节。2010年,乌龙峡游客突破10万人次,收入达到300万元,但远没有抵消日常开销。冯学光并不气馁,用他的话说,毕竟这是个开始,以后一年会比一年强。年底,致力于品牌化、集团化、产业化发展的冯学光又成立了乌龙峡国际旅行社和乌龙峡文化传媒公司。
现在,坐在安阳温泉度假酒店餐厅接受采访时,冯学光津津乐道自己对景区的创意设计:“乌龙峡里有三条线路:一条是寻根线路;另一条是西游线路,有花果山、五行山、流沙河等,这条线路的主题是‘路在何方’;还有一条是爱情线路,贯穿梁祝爱情故事。”除了这些设想,他还打算为心目中的偶像毛主席做一个雕像。“很多景点有毛主席雕像,但我发现基本都是表现主席青年和老年时期的状态,我要在那个山头对面做一个主席中年时期的雕像,必须找有名的大雕塑家做,邀请毛新宇来剪彩。我初步的设想是主席戴一个迎风飘扬的围巾,前面刻上‘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后面刻上‘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根据冯学光的计算,他目前已经为乌龙峡投资了1.26亿元,全是自有资金。“峡谷里的一切景点,都是我的创意,是我学识的体现。在你什么都没干成之前向政府寻求支持,和你打造的品牌成为政府形象名片之后政府主动寻求合作,你能获得的话语权是截然不同的。”他说。(文 / 李翊) 一个生态旅游大同煤矿煤老板乌龙峡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