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郎静山:远去的沙龙时代
作者:曾焱( 郎静山摄影作品:《春树奇峰》 )
10月11日,“静山远韵——郎静山摄影艺术特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比展览更引人关注的新闻是,他的后人向美术馆捐赠了134幅作品,其中34幅是经由郎静山生前亲自冲洗的原作,另100幅为数码限版收藏级。中国美术馆介绍,这是他们首次设立“影像中国——20世纪中国摄影名家”系列典藏项目,意在推动摄影艺术的国家收藏。
郎静山以摹写中国绘画的“集锦摄影”确立了自己在20世纪中国摄影史上的地位。他借用来自西方的摄影技术,毕其一生都在显影中国传统绘画的图式和意境,直至1995年以104岁辞世于台北。他的作品近年在影像收藏市场也一直拥有稳定的华人收藏群体,尤其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请好友张大千入画拍摄了系列“人物山水”,如摹唐画的《松荫高士》,这些作品受到张大千爱好者的追捧,这次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时也是主体作品。
自90年代后期,郎静山在台湾摄影界的影响力通过大量国际展览和收藏拍卖纪录重新进入大陆。不过在摄影界,郎静山的地位其实并非“大师”两个字就可以概论,近年来,他更是不同摄影观念争论的投射点。“把美的保留,不美的丢弃,于是就有了集锦的诞生。”这是郎静山一直抱持的基本摄影观念,却也正是他无法被一些当代摄影家和评论家认同的地方。“作为一种现代性观看媒介,摄影的本质是纪实。”在这一点上,他们不认为郎静山是现代意义上的摄影家。作为中国摄影史的传奇人物,郎静山的传奇是诞生在上世纪沙龙摄影时代的背景下。
1892年,郎静山出生在淮阴清江浦,这是他父亲郎锦堂为官的地方。郎静山曾回忆,他父亲是个喜好雅物的旧式文人,酷爱戏曲、绘画和字画收藏,对时新风气也颇为接纳。摄影术传入中国不久,他父亲就在1869年拍过一张玻璃板的结婚照,后来也经常到上海静安寺路上的施德之相馆去照相,还买回一架相机,替人拍照。郎静山自己对摄影真正涉猎,是12岁后进上海南洋中学读书那几年,他常跟着一位爱好摄影的国画老师,学拍照、做暗房。在父亲的支持下,他入手的第一台相机是架柯达,“长方形的匣子,F12,镜箱里面可以装6张玻璃片”。
1912年,郎静山进了上海《申报》馆业务部,主要做广告方面的事情,摄影只是他业余所好。直到1928年黄伯惠接办《时报》,郎静山才被正式聘为摄影记者。他发表的第一张新闻照片,拍的不是事件人物,而是在上海哈同花园拍摄的柳树亭阁。
( 郎静山先生 )
《时报》开办后,印行了图画周刊,影响力很大。郎静山回忆:“自民国十七年后,报纸每刊登一张新闻照片,可以增加销量1000多张,此时吴灵运为主笔,决定多采用照片,遂有摄影记者之名,我和蔡仁抱二人担任,到处摄影。那时所照的相,不见得比不上外国报馆,因每次除拍照或遇运动会等,诸如此类的新闻图片,一天可拍摄一二百张,所采用仅三五张而已,决不吝惜材料……民国二十年间,张静江先生创办西湖博览会,时报专包一架飞机,由上海往返杭州西湖会址运送报纸,此时所用照片更多。”
不过郎静山在上海早期的成就并未完全体现在新闻摄影方面。他利用自己和文人名士的交往,积极组织各种摄影结社活动,对二三十年代中国摄影的发展,他成为一个极重要的角色。
( 郎静山摄影作品: 《三友影会》(左起黄振玉、吴缉熙、刘半农) )
“大概远在20余年前,北平许多爱好者首先公开结社,研究摄影艺术,定名光社,举行展览,因此引起了京沪一带爱好者的情绪,上海即有华社和中国摄影学会成立,从此摄影的社团相继而起的,不下数十,如美社、黑白影社、青影社、落伍社、上海摄影会等等。”这是1948年出版的一期《中国摄影》杂志里的记载。华社,即中华摄影学社,1928年由郎静山和胡伯翔、黄伯惠、张珍侯等人创办,会址设在郎静山位于山东路杏花楼附近的静山广告社。华社不到3年时间就举办过4次影展,很快成为20年代后期中国影响最大的摄影团体之一,也是上海沙龙摄影的主要据地。
在西方,摄影沙龙诞生于绘画沙龙的概念和形式。19世纪中后期,欧洲各国都出现了由官方组织的绘画沙龙展,基本掌控了对画家作品的资格遴选和艺术评价。世界上第一个摄影组织是1853年成立的伦敦摄影学会,在1894年维多利亚女王成为学会的赞助人后,学会改名为英国皇家摄影学会(RPS),但它仍和从前一样注重对摄影科学技术的成果展示,和艺术没有太大关系。奥地利的维也纳沙龙才是第一个按艺术标准而不是技术标准来评选摄影作品的展览。1891年,由11位画家组成的评委会从4000多幅摄影作品中挑选了600幅参展,这是摄影首次和绘画、雕塑并列出现在官方艺术殿堂。真正改变了摄影历史的是英国连环兄弟会(Linked Ring Brotherhood,1909年改名为伦敦摄影家沙龙)。1892年,弗里德里克·伊文思(Frederick H.Evans)、詹姆斯·安南(James Craig Annan)、亨利·罗宾逊(Henry Peach Robinson)等爱好摄影的绅士发起了这个松散的艺术家联盟。他们原意是要和画家把持的绘画沙龙及坚持技术路子的皇家摄影学会进行对抗,主张摄影艺术化,让摄影界从组织上独立于传统绘画艺术界。发起人之一罗宾逊在1869年写过一本书——《摄影的绘画性效果》,在书中,他鼓动以一切技巧来追求画意效果的摄影风格:“不惜任何复杂的代价,精心起草每一张照片拍摄前的构图,选择合适的模特儿,安排华丽的背景,从而一步一步接近理想的巅峰。”早于罗宾逊去实践这种美学理论的摄影家是瑞典人雷兰德(Oscar Gustave Rejlander)。郎静山自己也说过,“集锦摄影”的技法最早为雷兰德所创。雷兰德的作品《人生两条路》,被世界摄影史认为是最具有意义性的集锦照。这幅作品大小一如16英寸×31英寸的油画,制作中用到30多张底版来精心拼合,其主题则和古典油画非常相似,以壮观的群像场面隐喻了一个关于人生奋进和堕落的教化故事。1857年,雷兰德就带着这幅作品到英国曼彻斯特参加了美术沙龙展,被评论家承认为和绘画、雕塑地位平等的艺术作品,最后被维多利亚女王收藏。
( 《仙山楼阁》 )
连环兄弟会吸引了很多同道者。从那时期起,画意风格的摄影成为欧洲影展和国际影展的主要取向,并延续了许多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沙龙摄影。从1890至1910年,这样的沙龙作品形成了一种模式化。摄影者的创作以追求美感为主,通过胶彩版(Gum-bichromate Print)或白金版(Platinum Print)这样的感光材料来形成视觉的共同经验。沙龙摄影最常见的题材是风景,拍摄的景观大体就是柔美的落日、树林、池塘。此外,女性人体、老人与小孩也是被偏爱的拍摄对象。
在郎静山这一代中国摄影者对沙龙摄影及画意摄影有所了解并发生兴趣的时候,事实上,这种摄影美学在西方已经受到质疑。这和西方现代绘画进入中国的时差几乎一致:当徐悲鸿将西方古典写实引入中国美术教育的时候,在欧洲,现代主义已经颠覆了古典主义。
( 郎静山摄影作品:《老先生们》 )
1904年,艺术批评家哈特曼(Sada-kichi Hartmann)提出了“纯粹摄影”的观点:依靠你的相机,依靠你的眼睛,依靠你的高尚趣味和你的构图知识,考虑色彩、光线、体积和空间维度,耐心等待你想象中的场面或被摄体在它最美妙的时刻展示自己。曾经是连环兄弟会主要人物的美国摄影家施蒂格里兹更是带领主张“纯粹摄影”的分离派和画意派对立,他完全抛弃了修版和其他形式的后期手法,强调摄影不仅在技术手法上,也在表达个体的个性意义上。
但到20世纪20年代,沙龙摄影在中国的影响仍是巨大的。不过从纯美学思想来看,发生在中国的画意摄影拥有自己的独立方向:他们摹写的是中国古典绘画,而不是西方绘画。
( 《晓汲清江》 )
郎静山参加国际摄影沙龙比赛开始于1931年。这一年,他将题为《柳池弄艇》的作品寄送给“日本第五届国际写真沙龙”且顺利入选。受到鼓舞,他于是联合好友黄仲长、徐祖荫一起,成立了一个专向各国摄影沙龙投寄作品的小团体“三友影会”。这个小影会的活动一直持续到1937年。据30年代美国摄影年鉴公布的数据,其间三人寄往国外的作品有三四千张,入选约2000多张,获奖数十次,其中郎静山的获奖作品最多,《临流独坐》、《晓汲清江》先后获奖5次以上,《春树奇峰》入选和获奖更多,有40余次。这张照片制作于1934年,他把黄山上拍的两张照片通过暗房技术接合为一张,是最早尝试以摄影表达国画意境的“集锦”作品,也被视作郎氏“集锦摄影”方法的开端。
直到离开大陆转赴台湾生活,郎静山在数十年里都以难以想见的勤奋参加世界各国的国际摄影展,仅入选作品就有上千幅。西方从郎静山的作品里可以看到他们所理解的东方文化精神和中国传统绘画,所以他的作品在国际沙龙展中得到了很多荣誉。1980年,郎静山获得美国纽约摄影学会颁赠的“世界十大摄影家”称号。对此,资深评论家鲍昆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郎静山积极参与沙龙摄影比赛的时候,沙龙摄影就已离开国际摄影的主流话语圈,成为一个观念自闭的带有商业色彩的经营机构了。参加沙龙影赛是必须缴纳参展费的,郎静山时代,每参赛一次的费用是大洋3元至5元,这在当时的旧中国实在是不菲的费用。郎静山所有的奖牌都来自这种沙龙摄影的比赛,而不是像现在诸如荷兰的世界新闻摄影比赛和美国普利策新闻摄影比赛这样的学术性比赛。由于过去的中国非常落后,信息咨询十分不发达,人们是很难了解这些真实情况的。”
( 《远山环绕亭可憩》 )
美国摄影学会会长肯尼迪(E. Kennedy)说:“郎先生身为中国人,并且又研究中国绘画,所以他是以中国绘画的原理应用在摄影上的第一个人。”这个评语应算中肯。正如郎静山自己讲的,他的“集锦摄影”和半个世纪前那位罗宾逊所阐述的西方集锦拼贴并不相同:“融中国画理于摄影,不拘焦点透视而取散点透视,不拘泥于一时一地之景而采诸多景物,不求实景实意而取意境深远幽静淡泊之旨趣。”从这个意义说,郎静山的摄影也是20世纪早期中国知识分子对于“西体中用”痴心求索的一部分。(文 / 曾焱) 郎静山远去艺术沙龙时代美术摄影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