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梦:用温情敬意回望那盛放的往昔
作者:李东然( 《大秦帝国之纵横》剧本改编李梦 )
“对历史要有温情的敬意。”编剧李梦告诉本刊,回想起与《大秦帝国之纵横》朝夕相伴的那段日子,钱穆先生的这句话是心里回响最多的声音。
从孙皓晖先生的《大秦帝国》小说,到已成形的几稿剧本,事实上,李梦接到《大秦帝国之纵横》这个几经转手的剧本时,这段秦王国时期的故事已经在投资方在内的一众主创中间酝酿发酵了相当长时间。到了李梦这里,无论导演还是投资人,却无不希望他可以重新出发,寻找到既适应电视剧创作欣赏规律,同时兼具更为庄重大气的史诗样貌的历史正剧版本。当然,这不是容易的命题,尤其在时间已经极其有限的前提下。
何况李梦坦言,自己算不上什么历史专家,尤其不是秦史专家,商鞅变法到秦王嬴政,已经是他对秦国历史了解的全部。虽说平日里对于历史确实饶有兴趣,但真的用起来却是处处捉襟见肘。何况这段秦王国的纵横往事,本身也是遮蔽重重,好似掉进了无底的时间灰烬,扑朔而迷离。
于是绕不过一番恶补,整整四个月,从起初是逼迫自己埋头在《资治通鉴》、《史记》、《山海经》、《诗经》等故纸堆里,到忘我地迷醉于古雅清幽的往昔世界。李梦说,历史是越读越有趣的,有时禁不住就想要找人交流,于是令人欣喜的是网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历史论坛、军事论坛、古文网,甚至是高校历史专业的BBS,如此又闯入了另一片桃花源般斑斓的新世界。李梦说,相比杨宽先生一本《战国史》足以梳理历史观整合大态度,是学习精进的大踏步,网友们提供的更多是那些浩瀚大历史边沿上的细枝末节。比如那时候的人们究竟吃什么、粗粮磨粉加水调和而成的主食究竟怎么个味道;那时人们佐餐的酱是如何熟制、豆豉怎样发霉,以及夏天人们为什么喝甜味的淡酒,而到了冬天,能吃上肉的人们和普通百姓吃喝上又有哪些区别;这两个阶级的人们在食具器皿、家居布置上又分别有哪些说头讲究,乃至那时一家之内的尊卑次序如何安排。
“点点滴滴当然也都是收获,足以使我不会去犯比如饭桌上摆几碗米饭这一类的错误,更重要的是网友们也点醒了我自己的考证意识。比如那时候是没有‘您’的,也不是直呼其名,长辈对小辈或者自我指代时可以直接叫一个人的‘字’,但更多时候正如现在的中国人见到领导还要说处长好、科长好等,最广泛的称呼是以官职、祖籍相互称呼,所以写剧本的时候,查找核对人物的官职、祖籍字号封号等等,所花费时间和编故事的时间差不多。”
( 《大秦帝国》剧照。李梦在创作之初经常在脑海中浮现金戈铁马的场景,剧中亦有大量这样的场景戏 )
李梦坚信编故事的前提不仅是得能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遥远年代里的人们吃什么饭、穿什么衣、住什么房,更重要的是真正和那个时代结下感情。所以,动笔是四个月之后,密集的阅读已近千万字。李梦并不否认这段由四五百次战争组成的历史有暴力而铁血的一面,但在他眼里,更难得的是这段历史恰也是中国文化的第一个盛夏,虽只是转瞬之间,却也是璀璨至极,“比如战争里有豪杰辈出,战国四大战将——白起、王翦、李牧、廉颇,而战争相伴的是哲学上的百家争鸣,文学上更是盛放了汉语之美,《诗经》、《离骚》,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我们至今使用的那些成语,百分之七八十都是那个时代留下的”。
面对40集体量的创作,从编剧的技巧角度,李梦最先规划的是秦惠文王和张仪为主线,并列为一号主角,并以秦惠文王和芈八子的感情线为最重要的辅助线,直到以惠文王退位后这三个人的故事收尾,留作后续《大秦帝国》第三部的承上启下之用。这样的清晰大结构之下,要突出的主要人物非常明确,也就是一位君王、一个纵横家、一段爱情故事,“但真的深入其中,当自己面对的是那段中国人最青春、最成熟,又是最童真的往昔,不自觉地有想要将更加广阔的众生群像收入故事之中。比如:魏惠王志大才疏有着落寞的老国君的不服输;韩王的自甘堕落;齐国国王作为大国之君的老谋深算;一心想要改革的楚怀王,却同时面对无力回天的处境。好像舍不得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真的只去做了个背景符号”。
( 张仪与犀首——剧中展现了两人性格、命运的对决与碰撞 )
因此李梦说,他非常感谢投资方的尊重和与导演之间的默契,当人人都唯恐李梦把一部“大秦帝国”写成“战国风云”的时候,倒是他们给了李梦非常充分的尊重和空间。“实际上非常实际的是,每增加另外一国的笔墨,便意味着更多的布景和演员投入,所以,在一部电视剧有限的前提下,能够写史写到如此舒展恣意,《大秦帝国》恐怕是前无古人的。”
李梦说,自己也因此尽全力将最精益求精的态度用在整部作品的创作中。历史剧难写,除了考证史实部分的耗费心力,半文半白的台词也是难点之一,如何对观众做到明了上口,同时又最大限度保留古文之古雅意趣,这种毫无规律可循的平衡把握,唯有用潜心而精微的调整去慢慢达到。李梦说,他自己不是一个文字天分极高的人,索性就用最笨拙的方式一点点培养感觉,但凡被公认为台词处理得好的历史年代剧,他都买来影碟,除了睡觉和写作以外的全部时间里,不看画面,只听声音,只求一分感性知觉的加增。
( 在描述战国时期不同国别的庙堂戏份时,李梦把历史人物的宿命和戏剧人物的表现做了深刻的融合 )
他也认真琢磨国外优秀史剧的故事,以及种种值得借鉴处,从日本的大和史剧,到《都铎王朝》、《罗马》,“尤其《都铎王朝》对于观众的那种带入感,以及它的犀利、睿智,是被我当作标杆一样树立在眼前的。但实际上我也非常清楚,《都铎王朝》的尖锐有力量是因为它在对历史的重述上有大开大阖的调整,而这些重述方式的选择,都建立在学者角度对历史的回看、梳理,是站得更高的写法。所以我清楚自己在这个时间点上,可以做到的只能是从仰望到平视,最终投入进去,至于站上一个更高的角度去重新演绎组织,就不是力所能及的了”。
李梦说,他自己其实最终也不过是选择了最保守的写作方式,遵循历史的逻辑、线索、时间轴,沿用了原著的铺排,以有据史实为第一参照物,“至少不辜负我们都期待的一个‘正’字。当然,我也明白,如果能够更全局地把握这段历史,更有张力更有戏剧性的讲述方法或许还有许多,也能把人性的黑暗和光辉折射得更加生动,但可能我现在的功力还是不够。不过,一部大秦写过,对我确实是更开阔的眼界和胸襟,可能这就是历史本身对我一个普通人的功用”。
三联生活周刊:在这部的电视剧里,张仪的重要性不亚于秦惠文王,而且看得出你着意对这个相对有争议性的历史人物进行了刻画。
李梦:对,通常大家提及纵横这段历史就会联系到张仪的三寸不烂之舌,也传说他完全可以把国王说昏过去,这个国家就被另一个国家侵占了。历史中对他不多好评,我想这大概因为我们中国人本来就不喜欢口舌之人。我在写作过程中,也和导演反复聊这个人物,有一回导演说,“战国,对张仪来说,就是作为一个布衣,凭我的能力为你这个国家谋福利,因此我也可以获得名、获得利”。这句话点醒了我对人物的认识。那个时代自然有屈原这样的高洁之士,纯粹的爱国主义者,张仪显然比之不及,他自说是名利之徒,但我倒更欣赏这样的寻常人的价值。比如他不平庸、不猥琐,心胸很开阔、很睿智,知道自己要什么,内心很强大。甚至和现在的知识分子相比,他不仅提出理论,还注重实践,他帮国家打仗,出生入死,帮助君主强国,从而获得相位、封地,这是原始的雇佣意识和契约精神。这个人物大概是越写越会丰富的那一类角色,并且我也不自觉就联想到了一部我自己非常喜欢的话剧,易卜生的《培尔-金特》。所以,那段历史中秦惠文王死后,张仪被辞,史书上本来有几个版本的结局,有的把他杀了,有的把他驱逐了。我却宁愿给他一个更加温和甚至是温暖的结局——秦国很强大了,口舌之力不再是必需,秦武王是给了张仪几车的金银财富遣他还乡,张仪就带着几车的金银财宝回到母国魏国,有些志得意满,也有些为自己的时代逝去而伤感。结尾完全借鉴了易卜生的戏剧结尾,正如培尔-金特走遍了世界各国之后,回家抱着自己的母亲诉说心中感伤,张仪也回到家里,见到了老母亲,老母亲很高兴,认为自己的孩子终于成材了,张仪抱着老母亲说起那个纵横的时代。
三联生活周刊:虽然时间紧迫,你还是很花心思在大历史的边角处缝合上自己的小细节,比如人名地名这些点滴趣味也常被导演演员提起。
李梦:确实,我在给剧中人物起名字的时候,绝大多数名字都是有用意的。不见得所有观众都知道,但是细心的观众会发现。有一个是芈八子宣太后孩子的名字,芈琰,芈是随母姓,名就是有我的用意的,也是我爱玩的文字把戏,这个字完全是和这个人物的宿命紧密相连的,相信会博得那些细心观众的会心一笑。还有义渠王子“义渠骇”,这个“骇”字我也找了挺久,当时我查资料知道,义渠是马的意思,于是又找到“骇”意在狂野,这个名字就是说他是一个狂野得像风一样的男子。因为人物本身是一个不羁放浪的蛮族王子,名字定下来我自己觉得很是喜欢,觉得那个人物在那里了。其实还有的是反用,秦国的王后魏纾,名同舒,大家闺秀,性格开朗,但是被搅入魏国和秦国之间的争斗,以及后来和芈八子的感情争斗,这一路走来,她是最不舒心的,永远都是委屈的,名就是一个反衬。
三联生活周刊:芈八子作为男人历史剧中一个女性角色,被你写得光彩四溢。
李梦:这个人物其实也是我自己在读这段历史的过程中最有感触的部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她有点像现在的英国女王,摄政时间非常长,嬴稷当了二三十年名义上的王,直到宣太后去世后,他才摄政,之前完全活在母后的阴影之下。宣太后本来出身高贵,但她的性格桀骜到使人瞠目的地步,比如有使臣来谈两个国家的关系,宣太后便用男女之事比喻外交,她说国与国之间也类似男女,虽然这个人压在我身上,但于我有利。这是在谈国事,在谈国家的外交,真让人很惊讶,后来我四处搜集来她的言行,几乎全都给我那种女朋克的感觉。在一条男人也觉得凶险的政途上,她总用最本能最有生命力的方式反抗任何的强权,不惧任何淫威,她的身上有太多中国传统女性反面的人性张扬,对爱欲的追求也毫不遮掩。我尽力保留和演绎了这个人物身上的光彩,无论从历史正剧的角度,还是从观赏性或者与观众感情沟通的角度,我想这个人物都是极有价值的。
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演员都在一边诉台词的苦,一边赞叹你剧本里台词的意趣丰富,比如魏国太子把刚买来的“鲛人泪”献给父王,魏惠王说,“太子现在还不知道泪为何物,你自己用吧”。
李梦:对,“鲛人泪”是从《山海经》里找来的一个引用,有个传说,美人鱼晚上望着月亮,会流下眼泪,渔夫上去趁机把眼泪弄下来,眼泪会变成明珠。这是中国古代传说。我就用在后来他儿子把太子杀了。为了这个情节,正好有这样一个对话,鲛人泪,正好在齐鲁之间,在海边,运到大梁,大梁当时是经济中心,逻辑上是可以的。
其实也是为了这部剧我才开始看《山海经》、《易经》,我觉得这些有趣信息点也是史剧可看性丰富性的关键层面之一。但我也都是临时学来,比如说到卦象,就去翻《易经》,写台词的时候再想办法把那些古趣保留住,并且使它们服务于自己的戏剧性,对于我来说,写《大秦帝国》是最好的学习过程。
(实习生王璞对本文亦有帮助)(文 / 李东然) 李梦温情回望盛放敬意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