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其庸:“诗歌的生命力是不会衰竭的”
作者:李菁(文 / 李菁)
( 冯其庸 )
诗词的生命
三联生活周刊:传统诗词在中国文化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冯其庸:《诗经》、《楚辞》,都属于诗词。在《诗经》之前最原始的也是这一类的民歌,所以可以说,诗词是我们文学最早的源头。中华文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散文的起源也很早,像《尚书》就是散文的开头,到现在我们还是能读懂。但比较起来还是诗更早,而且内容更丰富,一部《诗经》包括多少啊?最早的诗歌记录在《诗经》里,以后历朝历代的诗歌都有诗人辈出。另一方面民歌还继续发展,比如汉代古诗开始了,但是民间的诗歌如乐府诗还是在蔓延。所以,我们诗歌的历史是非常丰富的,要是有人写一部详细的诗歌发展史,可能它的比重在我们的文学史上占非常重要的地位,有人说我们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家,这点没有夸大。中国古代文化源远流长,丰富多彩,诗歌开了头,而且一直流传至今天没有断绝。
三联生活周刊:诗歌历经千年不衰,它为什么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
冯其庸:老祖宗创造出来的诗歌形式可以随着时间变化,它也是超越时代的。诗歌表达的是感情和思想,并用最美、最简练、最适合诵读的音节来表达——这种方式很先进。而且诗歌也很灵活,长篇的不可能都是律诗,就可以用古诗来写。古代杜甫写过排律诗,就是一种放开了的律体诗的写法。
就我个人的经历而言,我从小就学诗,当时学校并没有针对传统诗词设特殊的课程,但是我自己喜欢。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抗战爆发,之后我就失学在家种地。我借到一本《唐诗三百首》反复读,后来又借到《古诗源》,包括其他的书籍。我自学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家种地、放羊、割草、锄地……到了地里我都带着书,大人们都在田埂上休息、聊天、抽烟,我就拿了本书在田埂上读,有一次刚好读到《古诗源》里的《古诗十九首》,里面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本来我小时候喜欢读,也不是都懂,那天读到这句,突然明白了那种思乡的情怀——北方的马到了南方仍然依恋着北风,南方的鸟向北飞,筑巢还在南枝头……所以我们现在不仅要提倡大家多读古诗,还应该从小时候读起,这样就不会觉得太困难。希望一些诗歌活动能够更好地发展下去,带动年轻人都来读诗歌,也不是要求一下全部都懂,因为你还没有经历,当你生活经历过一些事以后,就会理解其中的内涵和意义。
三联生活周刊:你当初是怎么开始真正对诗词产生兴趣的?
冯其庸:上无锡国专之前,我还上过无锡工业专科学校和苏州美术专科学校。无锡工专读的纺织科印染学,那是1943年,选择这个专业是为了求职。但只读了一年,我也不喜欢工科,脑子不肯用在这上面。在这一年中,对我影响大的是国文老师顾钦伯和张潮象,一位是诗人,一位是著名词人。张先生别号“雪巅词客”,组织了湖山诗社。他很欣赏我,要我写一首诗给他看。我以“东林书院”为题材写了四句:“东林剩有草纵横,海内何人续旧盟。今日湖山重结社,振兴绝学仗先生。”我也不知道平仄、诗韵,凑了这么四句。张老先生一看,说一点没问题,平仄也合,诗韵也合。他马上在我的诗稿上批了几句:“清快,有诗才。”这几个字对我鼓励非常大。我都没想到,我写成诗了。以后慢慢会作了,这一年可以说是我在诗词上启蒙的一年。
有一位范光铸先生见我喜欢写诗,就说你去看《红楼梦》吧,全是讲写诗的。我还以为是教怎么写诗的,但拿来一读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当时受《三国演义》、《水浒传》影响,对那些琐琐细细、儿女情长一点也提不起兴致,当然实际上是读不懂,所以没读完,最初与曹雪芹失之交臂,现在想起来也是笑谈。
三联生活周刊: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旧诗在唐代已经写尽了;新文化运动时很多人也反对旧体诗。你怎么看新诗与旧诗?
冯其庸:我是1924年出生的,我小时候鲁迅还在世。鲁迅是他那个时代思想领域、文化领域的一面革命旗帜,我们都非常崇拜他。但是也应该看到,他处在那个时代也有很多过激言论,比如他反对京剧,认为京剧没有可取之处,这就跟我们今天的看法、事实不一致了,因为京剧是我们文化中了不起的成就。鲁迅还提倡拉丁化,要废除汉字,提倡用拼音文字,现在看来肯定也是行不通的。我们要尊重鲁迅,也要了解他在所处的时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当时的历史造成的,因为我们文化落后,所以他觉得要文字改革,这样大家都有文化了,就有力量了。
新诗运动要单独来看,它具有时代气息,当时很多人认为古老的东西已经过去了,所以提倡新诗。新诗并不是不可行,艾青和田间都写新诗,这两位我都交往过,尤其艾青晚年时我和他交往比较多,我也喜欢他们的诗,像《大堰河——我的保姆》我都能背。但能写古诗跟能写新诗并不矛盾,并不是写了新诗就不能写古诗。相反,我们今天有了新诗不能就把古诗废了,到现在大家都没提倡古诗,而古诗至今存在。古诗和新诗并不矛盾,新诗是用现在语言的一种表达方式,但它的来源也是有根源的,它是从民歌发展过来的,我们的许多民歌都是口语化的,新诗也是口语化的,新诗用的词更加丰富一点。
今天既有旧体诗也有新诗,而且旧体诗也不用完全照古代的平平仄仄,因为读音就有很多变化,像唐代的读音跟现在的读音并不一定每个音都一样,南方跟北方读的音也不完全一样。我是南方人,我们读音就平上去入,四声,但是北京就是平上去,没有入声,入声都转化了。再扩大点说,南方的个别地区如广东、广西,那些语言读音情况更不一样,所以古诗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是一种综合性的成果,形成了这样一个文体,是一个宝库,我们要保存好,要认真学。
从民族文化中寻求滋养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很多人提倡学诗词要吟诵,你怎么看?
冯其庸:我求学的时候,下课后,同学在一起也没其他娱乐,我还记得有个同学叫许国强,他善于朗诵,情感浓厚,嗓音也好,转折、顿挫、高低都处理得非常好。他最擅长杜甫的《秋兴》八首,律体诗更适合他朗诵。我们校长唐文治是著名的朗诵家,他的嗓音特殊,洪亮、绵长、好听,他每次上课都要朗诵完了才开始讲。复旦大学的朱东润先生当年给我们讲杜甫、讲《史记》,都要朗诵。中国语言有特殊性,音节、节奏、声音搭配得非常好,大家现在提倡朗诵,我也赞成,但不要定在一个调子、一个格式,主要还是要理解其中的感情,这个要准确,再根据你的条件来朗诵。朗诵非常重要,通过朗诵,诗句都已经存在于你脑子里了。但不要生搬硬套,像唱歌如果都按照歌谱来唱,就没意思了。像李白的诗,“风吹梨花满店香”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完全两种不同的类型,不能用一种方式去朗诵,所以朗诵可以根据自己的条件去调整。
三联生活周刊: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诗歌选择标准,比如有《唐诗三百首》,也有《千家诗》,那现代人选择,应当用什么标准呢?
冯其庸:我个人觉得不必要太拘束,比如《古诗源》还是可以读,而不必非按现在的标准。这些作品都是古时形成的,你得了解诗歌产生的时代,那些语言和思想标准都是古人的,要按古人的情况去理解他。如果那个时代的代表性作品你不懂,反而去选择适合现在口味的,那就格格不入,无法进入他的思想领域。我们要教育孩子,恰好要从古人的作品和古人的时代背景开始,让他慢慢领会时代的进展和时代的变化。
其实没有一首诗是为我们这个时代写的,它都是为那个时代写的,只有你去适合它、理解它,才能读懂那个时代积累下来的成果。你仔细读读《红楼梦》,单从当中的婚姻问题、男女关系问题来看,一部《红楼梦》把人类社会中各种各样的男女关系都包括进去了,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关系是最特殊的,最超时代的恋爱关系,其次贾政完全就是封建时代的家长,也有贾琏式的乱七八糟,也有丫鬟之间的关系……读古诗也一样,首先是你得去理解古人,然后再把它变成自己的财富,这样既可以充实你的文化修养,同时也不会歪曲地用它。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很多人也在尝试写古诗,你怎么看平仄、用韵等技巧问题?
冯其庸:今天写古诗,总的来说定下来的一些格式是可以利用的,只要韵不限平仄,可以转韵等规则都可以灵活应用。绝句讲平仄,这是一个大体的规律,但是你读古人的律体诗,它也并不是每一个句子的平仄都一成不变的。比如杜甫就写过五个字全是仄声的诗句,他为了介绍那个环境的特点,譬如他写从陕西西安到秦州,经过天水,天水有个地方叫铁堂峡——我专门去看过,一个大山谷,一到里面看到石头全是黑的,铁一样的一个大峡谷,所以叫铁堂峡。杜甫写铁堂峡的诗句“壁色立积铁”,全是仄声,杜甫是大师,到晚年更是讲究,但是他遇到这种特殊情况也特殊处理,所以这些问题既要看到规律性又要看到变异性,不是一成不变,也不是千变万化一点规则没有,那就没有诗了。
但从严格的要求,我认为还是有必要的,太随意也不行,因为古人推敲一个字都是非常费工夫的,要学习这种态度。让你用的字完全确切地表达意思,得“炼”字。可是如果遇到好句子,要平仄规则不行了,那也可以不完全拘泥,但还是要尽量要求,这样可以读起来顺口。
读古人的东西和现在的东西不一样,古人的东西比较短,语言概括力强,内涵更深。当时我们的老师就要求,普通的白话文自己读,至少五遍才交给老师,当时我们还写文言文,多背会形成好习惯,你读了后会发现语句哪里不通,哪些字是多余的,所以我也有这个习惯,不光是写文章,就是写给别人的信我都会多看两遍。年轻人在学诗过程中,一个是要多读,一个学写,然后学习古人不断修改和调整。写诗是离不开修改的,时间长了,你自己脑子里就会形成这么个概念。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很多人在呼吁恢复传统文化,最近的诗歌热你有什么看法?
冯其庸:古诗词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诗词热不是单独的,而是传统文化热的一个组成部分。传统文化热的兴起,是20世纪以来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反弹。“五四”以来,新文化运动的一些积极分子为了反对封建文化,把中国很多传统文化也一起否定了。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传统文化被冲击得很厉害,导致很多有价值的思想、礼俗、文学艺术形式等都遭到破坏。改革开放后,很多人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转而向传统文化寻找营养,寻求心灵的慰藉。特别是近些年来,社会道德和伦理状况堪忧,人们重新发现传统文化中蕴含的价值,诗词歌赋是其中典型代表。
其实即使在反传统的过程中,也没有离开过传统。比如“五四”时期的大家们,都有深厚的国学功底,毛泽东也是通过诗词来反对旧世界的。一个民族对人类文化的贡献,往往是通过一种独创性的文化成果来展现的。一个民族首先要肩负起本民族的文化使命,才是对世界文化的贡献,而一个民族复兴的捷径,也只有从它本民族中寻求滋养。 衰竭读书文学冯其庸生命力不会古诗源文化中国古代文学平仄杜甫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