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夹缝中生存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袁越)
( 2月22日,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Chengelsy峡谷,一位哈萨克猎人带着他的猎鹰参加年度狩猎比赛 )
“嘭”的一声巨响,我乘坐的一架波音757-200型客机直愣愣地降落在阿拉木图国际机场,飞机在跑道上连弹了好几下才稳定了下来。——我坐了那么多次飞机,安全带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这架飞机属于哈萨克斯坦国家航空公司阿斯塔纳,这家公司脱胎于2004年破产的哈萨克斯坦航空,经济实力有限,我乘坐的这架飞机显然已经非常旧了,机上厕所还是冲水式的。虽然空姐们个个都是长腿美女,但是服务却很糟糕,没有盒饭倒也罢了,可居然连水都不发,只能自己去要。
阿拉木图国际机场小得可怜,但哈萨克警察们的大檐帽却大得出奇。机场提供免费Wi-Fi,无需身份登记,也没有针对西方网站屏蔽措施。后来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旅馆、饭馆、火车站和商场等公共场所都有免费Wi-Fi服务,看来哈萨克斯坦政府下定决心要让自己的国家跟上信息时代的脚步。
出了机场坐车进城,经过市中心广场上立着的一尊武士雕像,全身披挂整齐,头上戴着一顶圆锥形的高帽子。这是根据1969年出土的一副盔甲而塑造的,这副盔甲由4000多片黄金制成,大部分金片上面刻有装饰性花纹,其拥有者显然是个贵族。哈萨克人将这套盔甲的主人视为自己的祖先加以膜拜,但考古学家们仔细研究后得出结论说,这位“金人”出生于公元前500年左右,不太可能具备哈萨克基因。盔甲出土的地方位于阿拉木图以东60公里处,是丝绸之路上重要的交通枢纽,往来客商不断,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哈萨克民族诞生前,这地方的居民已经换过好几拨了。
要想了解哈萨克人真正的起源,必须沿着丝绸之路向西走。
( 哈萨克斯坦的游牧人家 (摄于1996年) )
文明的走廊与战场
虽然阿拉木图火车站的售票员大妈一句英语也不懂,但在一位陌生人的帮助下,我还是成功买到了一张去西姆肯特(Shymkent)的火车票。哈萨克人的英语水平普遍较低,但他们都是热心肠,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尽一切可能帮助我,如果光凭打手势不够用的话,他们甚至会打电话给自己的朋友寻求帮助。
( 位于哈萨克斯坦突厥斯坦城内的亚萨维陵墓 )
哈萨克斯坦总面积约为270万平方公里,高居世界第九位,如果再把原来苏联的其他加盟共和国算进来,这是地球上最广阔的一片土地。再加上这里四季温差大,气候条件恶劣,当地人很早就意识到,铁路是旅行的最佳选择。事实上,第一条连接哈萨克斯坦南部诸城和西伯利亚地区的铁路早在1929年就修通了,为阿拉木图的繁荣做出了重要贡献。
我买的是一张普通夜车票,但所有车厢都是卧铺包厢,每个包厢2至4人不等,外面有门。令我惊讶的是,除了棉被外,每个铺位都会发一套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床单被套和枕巾,乘客们一上车就开始整理自己的铺位,把床铺弄得舒舒服服的,然后才开始卧谈聊天。
( 一位哈萨克女孩在为即将到来的诺鲁孜节做准备(摄于2009年) )
我的包厢里有一位回家探亲的大学生,有一只猫和她同行。这位阿拉木图大学经济系的三年级学生是一个非常专业的养猫者,随身携带着便携式笼子和铺着新猫砂的便盆,以及各种小包装的旅行专用猫食。那只猫也特别乖巧,在铺位上跳来跳去,和乘客们玩耍,逗大家开心。
阿拉木图距离西姆肯特只有700多公里,但这趟火车却要开10个多小时。我后来又坐了3次火车,发现这个国家的铁路系统还是苏联时期留下来的,速度很慢。好在卧铺车的条件非常好,所以哈萨克斯坦人一般都喜欢坐夜车,睡一觉就到了,这样就不会嫌火车慢了。
( 一群哈萨克妇女参观塞梅伊州一座新建清真寺(摄于1996年) )
西姆肯特是哈萨克斯坦南部重镇,人口超过了100万。和国际化的阿拉木图不同,这里大多数居民都是哈萨克人,是近距离观察这个民族的好地方。我坐车在市区内兜了一圈,发现这里很像中国的三线城市,房屋都很矮,马路很宽,公共汽车也都很破旧。不过有一点和国内不同,这里的汽车很守规矩,如果遇到行人使用人行横道过马路,所有司机都会主动停下来礼让,这里的行人同样也很守规矩,我没见到闯红灯者。
“我们这里对违反交通规则的人实行重罚,每次至少100美元,所以没人敢违规。”导游对我说,“不过西姆肯特的市容越来越差,因为有大批农村人口进城打工,而原来住在这里的城市人口又都去国外打工了,人口素质下降了不少。”
( 2012年1月15日,阿拉木图的村民在家中参与哈萨克斯坦议会下院选举投票 )
据我有限的观察,这座城市的成年人中明显女多男少。我们曾经在一家很普通的餐馆吃饭,除了我们这桌外,当时饭馆里一共有9桌客人,共计25人,居然全是女性。难怪曾经有位哈萨克总统候选人公开提倡恢复一夫多妻制,好让哈萨克斯坦众多单身女性都能当上母亲。
我们从西姆肯特开始改乘汽车,沿着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继续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公路是计划中的新丝绸之路的一部分,这条路将把北京和巴黎连接在一起。哈萨克斯坦境内的这一段据说是由中国出资建造的,有些路段尚未完工,预计两年后才能建成通车。
( 2005年3月,哈萨克斯坦北布扎奇油田开采的原油被装入油罐列车运往海港 )
说到丝绸之路,很多人误以为只有一条路,其实这是一个网状的公路系统,是对“条条大路通罗马”这个成语最好的诠释。遥想当年,骑着骆驼或者驾着马车的商人们匆匆经过此地,把来自中国的丝绸运往欧洲,换来黄金和白银。东西方两大古典文明通过这条人工走廊相互交流,取长补短。不过,这条路绝不仅仅是个走廊而已,它本身也是有人居住的。对于商人们来说,这就意味着旅途中要经过别人的领地,必须时刻提防强盗和劫匪,小说《西游记》可以看作是对丝绸之路危险性的童话式描述,由此可见当时的人们对这条路的恐惧心态。
丝绸之路不但是东西方贸易的重要通道,同时也是双方相互侵略与扩张的必经之路。首先发动进攻的大概是亚历山大大帝,他的军队最远攻到了锡尔河两岸的浩罕(Khojand,位于今天的阿塞拜疆境内)。中国也曾经试图向中亚地区扩张,强大的唐朝军队曾经越过天山,占领了哈萨克斯坦东南部地区和吉尔吉斯斯坦。当时住在这里的是突厥人,他们眼看敌不过唐军,便向阿拉伯人求援。已经皈依了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军队趁机东进,于751年在塔拉斯山谷(Taras Valley)大败唐军,这场战役史称怛逻斯战役,它标志着中国向西扩张历史的结束,从此中国的势力范围就再也没有越过天山。更重要的是,阿拉伯军队俘虏了一批中国工匠,将丝绸和造纸术的秘密带到了西亚,从此东西方实力的天平开始向西倾斜。
( 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城俯瞰图 )
纵观整个人类文明史,不同文明交汇处往往具有先天的优势。那么身处东西方两大古典文明交汇地带的中亚地区为什么没有博采众家之长,后来者居上呢?答案就在窗外。从西姆肯特一路向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之际,草地上点缀着无数红色的罂粟花,特别漂亮。地理学家将这片草原称为中亚干草原(Steppe),虽然看上去是绿色的,但因为缺水,以及气温较低等原因,这里的植物生长周期很短,生长速度也不快,无法发展农业,只能种草,但其实连草也长得不好,恢复速度慢,只能支撑小规模的畜牧业。有人曾经计算过中亚干草原的生物承载力,发现在北方相对较湿润的地区每养一头羊需要5~7公顷的土地(1公顷等于15亩),而在南方接近沙漠地区的干草原情况更糟糕,需要12~24公顷的土地才能养活一头羊。我眼前的这条高速公路位于干草原的南部,经常要开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到羊群,大部分地方都荒无人烟,好似绿色沙漠。
极端的自然条件决定了中亚地区的居民只能选择游牧的生活方式,跟随羊群在不同的草场和水源地之间迁徙。游牧生活虽然很适合中亚干草原独特的生态环境,但和周围的农耕文明相比,差距是极为显著的。游牧生产方式的单一性决定了游牧民族很难做到自给自足,他们日常生活需要的很多东西都是从周围农耕民族那里抢来的,中亚地区的历史就是一个游牧民族不断出击哄抢、农耕民族坚守防御的过程。游牧民族虽然善于骑马,机动性强,但如果比拼硬实力的话则终究拼不过文明程度更高的农耕文明。好在他们有草原做后盾,一旦失败就退回草原深处,继续过他们的游牧生活。
( 从阿斯塔纳巴伊捷列克纪念塔上观看的城市景象 )
游牧这种生活方式塑造了中亚人的性格。一位哈萨克人曾经这么向我描述自己的民族:“我们哈萨克人非常好客,对不同的民族和宗教都相当宽容,这是优点。不过我们懒散惯了,不太适应现代社会。你要知道,游牧的生活方式其实是很轻松的,放羊不需要消耗太多体力,不像那些种田的农民,每天都要下地劳动。”
也许是因为游牧民族对不同宗教的宽容心态,使得强调只有一个真神的伊斯兰教很难进入中亚地区。后来因为一位名叫科扎·艾哈迈德·亚萨维(Khoja Akhmet Yassawi)的突厥诗人将《古兰经》翻译成当地人更容易理解的通俗诗歌,运用老百姓能懂的比喻和寓言故事来解释《古兰经》,伊斯兰教这才终于进入了中亚地区,并最终取代了当地原有的各种原始图腾,成为这一地区最具统治力的宗教信仰。
( 坐落于首都阿斯塔纳市中心的“可汗之帐”综合娱乐中心 )
亚萨维大约于1093年出生在希姆肯特以东10公里处的一个小镇塞拉姆(Sayram),这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中转站,是哈萨克斯坦境内最古老的定居点之一。皈依了伊斯兰教后,亚萨维来到塞拉姆以北170公里远的另一个小镇突厥斯坦(Turkistan)定居,一番苦修后终成正果,被公认为是伊斯兰教中的苏菲神秘主义派别(Sufism)的创始人之一。这一派是伊斯兰教中比较脱俗的一支,强调灵修的力量,对其他宗教比较宽容,没那么多世俗的条条框框,非常符合游牧民族的习性。为了纪念63岁去世的先知穆罕默德,亚萨维也在63岁那年隐居地下室,从此再也没有出来,直到1166年去世为止。他在地下室里潜心写作,创作了大量诗歌,宣传伊斯兰教教义。
不过,亚萨维所盼望的极乐世界并没有到来,来的是残暴的蒙古铁骑。13世纪初期,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军队向西扩张,一直打到了欧洲。蒙古军队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抢掠,给沿途居民带来了毁灭性打击。原本居住在中亚地区的突厥男人几乎都被杀光了,这里成了蒙古人的天下。成吉思汗死后,他的4个儿子瓜分了中亚地区,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大部分地区由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继承。14世纪后期,一个名叫帖木儿的部落首领借机起势,他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后裔,用和成吉思汗同样残暴的手段占领了今天的伊朗、伊拉克、土耳其和哈萨克斯坦南部的大片疆土。
( 第11届欧亚媒体论坛结束后,主办方召开庆功酒会,纳扎尔巴耶娃带头跳起了迪斯科 )
值得深思的是,成吉思汗和帖木儿同样是杀害了无数百姓的残暴君主,但在中亚人民心目中,只有后者被视为暴君,前者则被普遍认为是一位改变历史的大英雄。
帖木儿皈依了伊斯兰教,是个突厥化了的蒙古人。1390年,帖木儿下令在突厥斯坦为亚萨维修建一座陵墓,如今这座陵墓仍在,是整个中亚地区最重要的穆斯林朝圣地,也是哈萨克斯坦仅有的两个被列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历史古迹之一。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参观这座陵墓,车子还未进城,就看到路边有一个庞大的建筑群,门口飘扬着哈萨克斯坦和土耳其两国国旗。“这是土耳其政府出资修建的突厥斯坦综合性大学。”导游告诉我,“这几年土耳其政府在哈萨克斯坦投了很多钱,尤以和伊斯兰教有关的文化设施项目为主。而哈萨克斯坦年轻人中崇拜土耳其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渴望去土耳其学习或工作,毕竟土语和哈萨克语非常相近。”
( 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在本届媒体论坛上发表讲话 )
当天正好是个周末,来陵墓参观的游客比平时多了很多。我注意到大多数游客都穿着民族服装,但是导游告诉我,哈萨克斯坦的宗教氛围相对较淡,来此地朝拜的信徒大都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等其他四个中亚“斯坦国”。“苏联解体后其他几个中亚国家的俄罗斯人都撤走了,但哈萨克斯坦的俄罗斯人大都留了下来,如今哈萨克人只占哈萨克斯坦总人口的60%左右,信东正教的俄罗斯人占了25%,余下的人来自全世界100多个民族,信什么的都有,哈萨克斯坦是整个中亚地区非常少见的多民族多信仰国家。”
从正面看,亚萨维陵墓是一个土黄色的拱门,蓝色的主穹顶要到侧面才能看见。拱门高41米,至今依然是突厥斯坦城内最高的建筑物。建造这座陵墓一共花了20年时间,但最后仍然没有完工,拱门内侧依然保留着当年留下来的脚手架。陵墓外墙全部用砖头垒成,制造砖头的材料来自30公里外,据说工人们排成了一个30公里的长队,用手递手的方式将砖头运到了这里。
和大多数穆斯林陵墓不同的是,进来这里参观不需要脱鞋,只要求女游客戴头巾,如果自己没戴的话免费发一条。当年苏联政府宣扬无神论,将这座陵墓当作博物馆来管理,甚至还收门票。2006年土耳其总统来此地朝拜,劝说哈萨克斯坦总统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视此地为穆斯林的朝圣地,免收门票。作为补偿,土耳其政府拨出一笔巨款,负责陵墓的修缮工作。据说纳扎尔巴耶夫本人并不是个特别虔诚的穆斯林,他对穆斯林极端势力一直非常警惕,禁止一切极端主义者在哈萨克斯坦境内宣教,甚至不准穆斯林妇女在公开场合戴那种只露出眼睛的头巾。
如今陵墓内部搭满了脚手架,修缮工作正在紧锣密鼓进行。陵墓的另外三面外墙全部由彩色瓷砖铺成,图样简朴,但因为采用了蓝色作为装饰,显得特别高贵。陵墓的西南角有毁坏的痕迹,据说这是俄罗斯人干的,当年俄罗斯军队曾经拿这座建筑当作训练射击用的靶子。陵墓旁边就是亚萨维当年住过的屋子,保存得相当完好。他住了十几年的那个地下室也还在,可惜不许游客下去参观。故居旁边还有一个古老的土耳其浴室,一直到1975年还在使用。
突厥斯坦是哈萨克民族发展史上最重要的城市之一,16~18世纪被哈萨克可汗定为首都。哈萨克人的祖先是来自中亚干草原的一个原始部落,有蒙古血统。其中的一支大约在14世纪时搬到这片沙漠地区定居,并皈依了伊斯兰教,自称乌兹别克。1468年乌兹别克部落发生内战,其中一部分人脱离原部落,回到北方大草原上继续过游牧生活,这就是哈萨克人的前身。哈萨克的意思是“自由骑士”,这群崇尚自由的人建立了世界上最后一个游牧帝国。可惜他们的逍遥日子没过多久,来自东方的准噶尔帝国就向哈萨克帝国发动了血腥的攻击。准噶尔帝国发源于蒙古西部,信仰藏传佛教。双方僵持了100多年,哈萨克人逐渐落了下风。哈萨克可汗决定向北方的俄罗斯帝国求援,请求沙皇派兵助阵,中亚地区的格局从此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从阿拉木图到苹果之都
要想了解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的这段历史,就必须好好研究一下阿拉木图。
阿拉木图位于天山山脉西侧的外伊犁山山脚下,海拔在700~900米,气候相对温和,降水充足,是个风景优美、物产丰富的好地方。当年这附近曾经有过一座小城,名字就叫阿拉木图,是丝绸之路上一处重要的定居点。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在西征途中经过这里,顺手将这座城市从地图上抹去了。
1854年,俄罗斯帝国的军队应哈萨克可汗之邀,在阿拉木图遗址附近修建了一座城堡,起名维尔尼(Verny),准备靠它来抵御准噶尔帝国的入侵。随之而来的是西伯利亚的农民和哥萨克牧民,他们在城堡附近安营扎寨,渐渐将其变成了一座小型城市。哈萨克人明知这是引狼入室,但自己身处东西方两大强敌之间,必须联合一方来抵御另一方,否则自身难保。而俄罗斯沙皇当然也不是雷锋,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来可以借机进入中亚地区,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二来这也算是一种报复——当年俄罗斯被来自中亚地区的游牧民族骚扰得很惨,如今双方实力颠倒了过来,当然要复仇。
准噶尔帝国后来被大清帝国击败,哈萨克人少了一个危险的敌人,但此时俄罗斯已经实际占领了中亚地区的大部分领土,将这块地方变成了俄罗斯的殖民地。沙俄对中亚地区的渗透和吞并是世界历史上的一个大事件,其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大英帝国对印度的殖民,或者美国对美洲的殖民。要知道,中亚地区的总面积相当于半个美国,这块地方地理位置重要,物产极为丰富,民族成分复杂,在各方面都有着巨大的潜力。事实上,东西方之间的第一次“冷战”就发生在这里,交战双方是俄罗斯帝国和大英帝国。这场“冷战”最终以平局收场,而中亚地区则被这两个超级大国当作游戏筹码,随意摆布,从来没有考虑过当地人民的感受。
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沙皇被苏维埃取代。1922年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宣告成立,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这五个中亚地区的“斯坦国”被并入了苏联。值得一提的是,这五个国家是被斯大林强行划分出来的,当时这五个民族已经相互混居多年,国界早就不存在了。斯大林的做法曾经招来不少非议,但也有人认为,正是由于这种强行的人为划分,五个中亚民族独特的文化特征终于被保留了下来。
1927年,苏维埃政府将维尔尼定为哈萨克斯坦首府,并改名为Alma-Ata,意为“苹果之都”。这次改名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是为了告诉世界,这里是苹果的原产地,另一方面,出于民族政策的考虑,苏联人想恢复这块地方的古代名字,却又不想变得那么彻底,便想出了这个发音和含义都说得通的折中方案。
“我们哈萨克人有个说法,说纽约的外号是大苹果,阿拉木图的外号是小苹果,这两个城市非常相似,都是多民族混居的国际大都市。”一位名叫法丽达·朱巴耶娃(Farida Jubayeva)的家庭主妇对我说,“我们哈萨克人和纽约人一样,心态都很开放,比如我的二女儿新交了个男朋友,是俄罗斯和朝鲜混血,我一点也没觉得不好,非常尊重她自己的决定。”
法丽达是希姆肯特人,今年47岁,她在阿拉木图上的大学,主修艺术,但毕业后很快结婚生子,做了家庭妇女。夫妻俩都是哈萨克人,但他们所生的四个女儿长相完全不同,有的非常像欧洲人,有的则是典型的蒙古人面孔,这说明哈萨克民族本身就是一个混血民族,基因多样性很丰富。
“生了四个女儿却没有生一个儿子,家里人有没有责怪你呢?”我问。
“没有啊,生女儿也有好处,因为哈萨克人的风俗是结婚时男方需要给女方彩礼,我大女儿出嫁后我就收到了1万美元彩礼,不过我必须负责给他们的新家添置家具,这也花去了不少钱。”法丽达笑着对我说。
法丽达领我在阿拉木图市中心走了一圈,让我感受了一下这个中亚名城的风采。这座城市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绿化做得特别好,街边随处可见高大的古树,没有树的地方也都长满了草,几乎看不到裸土,空气非常新鲜。不过法丽达告诉我,由于采暖等原因,这座城市的冬天空气很糟糕,夏天也经常有雾霾,只有春秋两季是最好的。
阿拉木图的街道格局方方正正的,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古城,这是因为这座城市先后在1887和1911年发生过两次大地震,城内大部分建筑尽数被毁,不得不另起炉灶。走在阿拉木图的大街上,我最初感觉特别像欧洲,街边到处是精致的咖啡馆和小商店。但我只要抬起头来,立刻就看到了苏联的影子。市中心大部分建筑都是那种老苏联式的火柴盒,临街的房子也都是普通公寓,没有商用空间。所幸苏联人设计的街道足够宽,留下了宽敞的空间供后人利用,于是苏联解体后哈萨克人在公寓楼底层的房子外面搭建了一排平房作为商业用房,并模仿欧洲人的风格进行装修,把阿拉木图城市上空3米以下的空间变成了欧洲。
阿拉木图的街道比北京的窄,车也很多,但车速却比北京快,原因在于大多数司机都很守规矩,行人也不会乱穿马路。法丽达告诉我,阿拉木图到处都是摄像头,总统纳扎尔巴耶夫非常喜欢李光耀,很多地方都在效仿这位铁腕总统。比如公共场所不准吸烟的法律很早就有了,但一直执行不力,总统一声令下,凡是被查到违规的地方一律重罚,终于把这个存在已久的恶习彻底纠正了过来。
即使如此,这座城市还是被越来越多的汽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苏联人建的房子没有规划停车场,我们走访了好几个居民小区,所有空地上都停满了汽车,比北京的情况有过之无不及。市中心大部分街道的右侧也都被汽车占满了,这就等于少了一条车道。阿拉木图的汽车档次很高,各种高档进口SUV随处可见。不过我后来知道,它们大都是进口的欧美二手车,比如我在路上结识的一位澳大利亚采矿工程师西蒙雇用的鞑靼族司机开的就是一辆美国进口的二手凌志SUV,虽然车龄已近10年,但保养得极好。他花了2万美元将其买下,当作出租车,西蒙每周付给他200美元,随叫随到,没事时候他就在大街上拉客,招手即停,价格面议。阿拉木图很多私家车司机都是如此,政府从来不管,这就是为什么大街上挂牌出租车特别少的原故——所有汽车都可以变成出租车。
“阿拉木图有些方面已经相当自由了,但还是有很多方面保留着苏联时期的旧体制,办事机关的腐败现象特别严重。”法丽达对我说,“比如我自己想做点生意,但营业执照办了一年还是没办下来,负责审批的衙门太多了,每道手续都要红包打点,否则就不给办。”
确实,当我深入了解后,这座城市的苏联特征还是相当明显的。比如位于市中心的国家博物馆,从外表看气势辉煌,但展品乏善可陈,工作人员态度生硬,服务意识欠佳。我去的时候正值中午,几位值班人员在展厅一角吃午餐,弄得一屋子都是饭菜的味道。我强忍着怪味儿把所有展厅都看了一遍,虽然解说词大都是俄语,但是根据展品的情况还是能猜出个大概。
博物馆的苏联部分大都集中在卫国战争时期,“二战”后的情况则以歌功颂德为主,苏联解体前那几年的历史很少涉及,给老大哥留了很大的面子。事实上,中亚地区一直是苏维埃政府流放异己分子的地方,阿拉木图就曾经是托洛茨基的流放地。“二战”期间大批原本住在远东地区的朝鲜人被强迫搬到阿拉木图的兵工厂工作,这就是为什么哈萨克斯坦境内会有那么多朝鲜人的原因。
“二战”结束后,斯大林强迫哈萨克人结束游牧生活定居下来,组成农业集体合作社,于是很多哈萨克人杀了自己的牲口吃掉了,导致大批人饿死。赫鲁晓夫上台后,为了扩大耕地面积,于1954年开始实行开垦“处女地”计划,对流经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河流进行了大规模改造,并修建了不少人工水渠,把中亚干草原变成了苏联最重要的棉花基地。但是这个工程导致大量水土流失,使得里海——这一全世界面积最大的咸水湖几乎彻底干涸。
更糟的是,计划经济体制迫使中亚地区诸国只重点发展某几个项目,这就降低了这些国家的经济多样性,增加了它们对苏联援助的依赖程度。苏联解体后,来自俄罗斯的专家大批撤走,哈萨克人顶不上来,来自苏联的经济援助也突然中止,整个国家的经济几近崩溃,老百姓苦不堪言。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去过哈萨克斯坦很多偏僻的小城市,发现了大量没有屋顶的空房子。”采矿工程师西蒙对我说,“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烂尾楼,可一问才知它们都是当年俄罗斯人住的公寓,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匆忙撤走了,当地的公共设施没人照管,停水停电停暖气,哈萨克斯坦的冬天多冷啊,老百姓实在没办法,便把这些房子里所有能拆的木头都拆下来烧火取暖,玻璃门窗拆下来卖钱买面包充饥,这才勉强熬了下来。”
“那几年阿拉木图的日子也很不好过,暖气停了,食品供应不上,我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排队买面包,即使这样也只能买到很小的一块,家里人经常饿肚子。”法丽达补充道,“我的丈夫原来是搞美术的,有着稳定的工作,苏联解体后工作一下子没了,他意识到搞美术是死路一条,便自学了做假牙的技术,全家人终于过上了安定的日子。”
法丽达一家住在市中心的一幢老式公寓里,房子是政府发的,100多平方米,内部装修简朴实用。去年她的丈夫不幸去世,留下她一个人照顾4个女儿。不过她目前的生活水平相当不错,开的车是一辆崭新的丰田SUV。
“我应该属于阿拉木图的中产阶级,现在的生活水平肯定是比20年前要好多了。”法丽达说,“不过我还是很怀念苏联时期的生活,那时收入虽然不高,但工作稳定,而且我丈夫可以从事他心爱的美术工作。不像现在,人人都要自己去挣钱,否则就没人管你了。”
法丽达对苏联时期的教育体制非常赞赏。她告诉我,哈萨克人的传统是只有男孩子可以读书,女孩不可以,但苏联政府强制推行全民义务教育,像她这样的哈萨克女性这才有了受教育的机会。哈萨克斯坦独立后,学校教科书也都改成了哈萨克文,但她依然愿意多花点钱把女儿送到阿拉木图唯一的俄语中学,因为她觉得那所学校的教学质量要好一些。
“其实1991年的时候哈萨克人只是抗议政府腐败,没打算独立,是苏联强行把五个中亚国家推出去的。”法丽达说,“这就是为什么1991年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哈萨克斯坦一片混乱,各方面都在大倒退的原因。我们把1991年后的这段时期叫作‘疯狂资本主义时代’,那时人人都在不择手段地挣钱,全社会都没了规矩。再后来纳扎尔巴耶夫实行铁腕统治,这才慢慢恢复了秩序。”
国家博物馆专门开辟出一层楼的空间讲述哈萨克斯坦独立后的历史,资料还算详实,甚至罕见地配了英文解说词。哈萨克斯坦在苏联时期就是中亚五国中情况最好的,自上世纪70年代开始掌权的哈萨克斯坦最高领导人金姆哈梅塔·库纳耶夫(Dinmukhamed Kunaev)是苏共政治局唯一的中亚成员,他通过手中掌握的权力把大笔金钱转入了哈萨克斯坦,并将阿拉木图打造成了中亚地区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城市。戈尔巴乔夫发起“公开性”运动之后,中亚地区的第一次大规模群众示威游行正是发生在阿拉木图。
纳扎尔巴耶夫是库纳耶夫的得意门生,在苏联解体前就已经是哈萨克斯坦最高领导人了。1991年之后他赢得了选举,成为哈萨克斯坦第一任总统。他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哈萨克斯坦一定要先发展经济,具备了一定条件后再进行政治改革,所以他一直严格限制国内的反对派势力,没有出现其他四个中亚“斯坦国”政治动荡的局面。2005年他再次当选哈萨克斯坦总统,成为中亚五国中执政时间最长的总统,据说在那次选举中他得到了超过90%的选票。
“那次选举只是走走形式而已,谁都知道他会当选,因为没有一个反对者能够对他形成挑战。”法丽达对我说,“虽然我不喜欢他,可我也知道这个国家现在还离不开他,我很担心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哈萨克斯坦会出乱子。”
确实,从表面看,哈萨克斯坦是成功的。我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认为,中亚五国中哈萨克斯坦的情况是最好的,无论是经济还是民生都远好于其他四国。作为哈萨克斯坦的经济中心,阿拉木图聚集了大批外国银行家、商人和工程师,我通过西蒙的妻子珍妮认识了好几位外国太太,她们跟随自己的丈夫搬到阿拉木图,在位于天山脚下的高档别墅区内租一幢豪宅,雇用当地司机和保姆为她们服务。这些人平日基本上无事可做,便成立了一个女子俱乐部,其成员总数已经突破了1000人,俱乐部经常组织大家去天山徒步或者滑雪,晚上则去高档饭馆吃饭喝酒,日子过得很逍遥。
问题是,哈萨克斯坦的经济状况可持续吗?我去阿拉木图市中心的一个超级大市场转了转,发现除了苹果、面饼、马肉和奶酪等少数几种食品外,大部分蔬菜和罐头食品,以及衣服鞋帽等各种小商品全都是进口的,基本上找不到本地货。
“苏联时期阿拉木图还有一些制造业,比如这里曾经是苏联农用拖拉机的生产基地。”法丽达说,“苏联解体后这些工厂大都停产了,或者转移到了国外,哈萨克斯坦已经变成一个纯消费国家,我们现在是靠卖石油和矿产以及金融服务业活着。”
哈萨克斯坦确实有这个条件。该国的石油和天然气的蕴藏量十分巨大,已探明石油储量高达300亿桶,天然气储量则超过了2万亿立方米,油气资源出口量目前排在世界第10位。该国的矿产资源也十分丰富,钨、铜、铅、锌、钼和磷的储量均居亚洲第一位,铀矿的蕴藏量排名世界第二,被称为‘铀库’。目前该国的资源出口总额占到工业生产总量的将近60%,居高不下的国际能源价格保证了该国年均GDP增幅近10年来一直维持在7%以上,是全世界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
经济实力的增长带来的是政治上的野心。哈萨克斯坦不再满足于扮演一个夹在超级大国中间的受气包角色,纳扎尔巴耶夫下定决心要大干一场了。
从阿拉木图到阿斯塔纳
纳扎尔巴耶夫上台后做的第一件事让全世界为之震惊,他宣布将苏联留在哈萨克斯坦境内的1410枚核弹头全部退还给俄罗斯,哈萨克斯坦放弃成为核大国的机会。1995年最后一枚核弹头运出国境,纳扎尔巴耶夫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从感情上讲,纳扎尔巴耶夫这么做很容易理解。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哈萨克斯坦一直是苏联核试验的基地。1949~1989年,苏联人一共在哈萨克斯坦东北地区进行了超过500次核试验,导致当地居民癌症频发,其危害至今未消。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纳扎尔巴耶夫的这一举动等于宣告放弃了和俄罗斯争夺地区霸权的机会,为哈萨克斯坦赢得了发展经济的宝贵空间。
1994年哈萨克斯坦举行了第一次多党派选举,纳扎尔巴耶夫获胜。虽然一部分西方媒体颇有微词,但他当时确实深得民心,这一点应该是没有争议的。哈萨克斯坦国家博物馆里展出了他就职时的宣誓词,其中特别提到独立后的哈萨克斯坦将成为一个多民族国家,这又是一个极为聪明的做法。当时其他四个“斯坦国”都发生了俄罗斯人大规模撤离的现象,但纳扎尔巴耶夫意识到苏联已经统治了哈萨克斯坦70年,俄罗斯文化的影响力是不可能轻易丢掉的,俄罗斯人带来的技术知识和管理经验正是哈萨克斯坦这样一个年轻的国家所必需的。
上台后,纳扎尔巴耶夫又做了两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第一,他废除了苏联人起的名字,将阿拉木图改名为Almaty,这是一个哈萨克名字,从发音上更加接近阿拉木图的古名。第二,他不顾多数人的反对,强行决定迁都,把首都从阿拉木图迁到位于哈萨克斯坦中部的一个小镇阿克莫拉,并改名为阿斯塔纳(Astana,首都的意思)。这可不是简单的旧城改造,而是在旧城旁边另选一块荒地,从零开始,打造一个全新的首都。
此举引起了很多人的猜测,有人认为这是为了摆脱阿拉木图的官僚阶层,以便为哈萨克斯坦政坛引入新生力量;也有人认为这是为了团结境内的俄罗斯人,因为越是靠近俄罗斯的北方地区俄罗斯人比例越高。法丽达则相信,这是为了向全世界展示一个全新的哈萨克斯坦,并为这个发展中国家提供一个急需的新经济增长点。
今年4月25~26日,第11届欧亚媒体论坛(Eurasian Media Forum)在阿斯塔纳举行,我作为主办方邀请的特约记者出席了这次大会,并顺便考察了这座平地而起的崭新城市。论坛组织者特意为我安排了一个志愿者,带我在市中心走了一趟。他名叫保占·卓德巴耶夫(Bauyrzhan Zholdybayev),来自哈萨克斯坦南部,目前是纳扎尔巴耶夫大学自动化系三年级学生,英文说得不错。
司机开车载着我俩先去了原来的那座小镇阿克莫拉,这是当年流放犯人和被贬黜官员住的地方,全是4~5层高的筒子楼,缺乏街边小店,和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城市如出一辙。由此向南跨过伊希姆河,我立刻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出现了成片的摩天大楼,造型别致,风格各异,有的好似苏联模式的加长加高版,有的则和伦敦市中心的环保大楼毫无二致,全都是玻璃幕墙,还有一批建筑物具有明显的伊斯兰风格,另有几幢大楼完全说不出是什么风格,好似科幻小说中的未来城市。
“阿斯塔纳的总设计师是个日本人。”卓德巴耶夫告诉我,“政府把国家预算的8%用来建造阿斯塔纳,目标是建成世界一流的城市。”
汽车在市中心兜了一圈,大楼之间的马路极宽,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车子开得飞快。这里的汽车和阿拉木图一样,都是很高级的进口车,但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的车子都很脏,车身上全是泥土。与之对应的是,绝大部分街道却都很干净,看不到垃圾,但在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仍然可见施工后还没来得及种上草的裸土,大风吹过扬起阵阵黄沙,和旁边金光闪闪的摩天大楼在一起显得很不合拍。
车子开到中心广场停下来,卓德巴耶夫带我去参观巴伊捷列克(Baiterek)纪念塔,这是阿斯塔纳的地标,也是哈萨克民族的象征。塔高97米,顶部是一个金色的圆球,象征着神鸟下的金蛋。我们跟随一群观光客乘坐电梯直达顶楼,一出电梯,我立刻感到头晕目眩,恶心得想吐。原来,因为当天风比较大,这座塔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正好是让人恶心的那种低频。
站在塔顶向四面望去,这座城市有一条很明显的边界,边界内高楼林立,一出边界就是一望无际的中亚干草原,草原上连一座房子都看不到。卓德巴耶夫告诉我,这座城市冬天异常寒冷,最低温度经常达到零下50摄氏度,而且地势过于平坦,常年刮大风,刮风的时候飞沙走石,行人都睁不开眼睛。
“怪不得阿拉木图人都不愿迁都!可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来这里上学呢?”我问他。
“我上的是国际学校,每年只招500个学生。我是从13万应届毕业生当中考上来的。”
卓德巴耶夫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之情,当我提出去他的学校看一看时,他立刻爽快地答应了。纳扎尔巴耶夫大学位于阿斯塔纳市南部,3年前刚刚建成开课。整座学校全都建在一个巨大的温室内,里面有草坪,有商店,甚至还有咖啡馆,环境相当棒。学校入口处贴了一张告示,称校内的官方语言是英语。
“我的老师都是美国来的教授,上课全用英文。”卓德巴耶夫特意提醒我说,“能考进我们学校的都有奖学金,学校还提供宿舍,吃住都不用愁。”
后来听说,阿斯塔纳新建了近百所大学,吸引了来自全国的一大批优秀的大学生。为了让未来的哈萨克斯坦变得更加国际化,纳扎尔巴耶夫提出要在全国所有学校实行“三语教育”,就是哈萨克文、俄文和英文都必须学。中欧媒体论坛招募了大批学生志愿者,看得出来他们都非常好学,渴望走出国门,看看外面的世界。
第二天早上下了场雨,这座城市立刻现了原形,原本干干净净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泥水,显然城市的排水系统很不健全,地砖的铺设也相当粗糙,道路坑洼不平。我立刻明白为什么这里的汽车都很脏了,原来是遍布全城的水坑惹的祸。
我住的旅馆和会议中心只隔一条马路,但因为往来汽车车速太快了,再加上这里没有修过街天桥,代表们过马路居然成了一件难事。后来主办方动用了交通警察维持秩序,大家才顺利地走了过去。
欧亚媒体论坛是纳扎尔巴耶夫的大女儿达日嘎·纳扎尔巴耶娃(Dariga Nazarbayeva)想出来的主意,前九届都是在阿拉木图举办的,去年刚刚移师阿斯塔纳。这个论坛的主要目的是为东西方媒体记者提供一个对话的平台,并利用这个机会向全世界宣传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娃早年曾经在媒体工作过,对付记者很有经验。她后来组织了一个政党,在一些次要方面和父亲唱反调。不过2006年她把自己的政党和父亲的党合并了,两人终于站到了一条战壕里。2007年,纳扎尔巴耶娃的丈夫因为和自己的老丈人唱反调,被纳扎尔巴耶夫驱逐出境,两人也离了婚。不过参加此次论坛的大部分记者都认为,如果纳扎尔巴耶夫退休,纳扎尔巴耶娃将是接替他的最佳人选。
会议第一天安检格外严,总统纳扎尔巴耶夫要来发表讲话。在众人的掌声中,这位老总统走上讲台,和女儿调侃了几句后,拿出讲稿用俄语做了将近一小时的发言,阐述了他对很多世界热点问题的看法。比如2014年北约计划从阿富汗撤军,很多人担心阿富汗会乱,纳扎尔巴耶夫表示对阿富汗局势非常乐观,如有需要,哈萨克斯坦将提供必要的支援,保证阿富汗不会乱。再比如,俄罗斯、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三国计划成立一个欧亚经济联盟,很多人担心苏联借此机会死灰复燃,纳扎尔巴耶夫让大家放心,称这只是一个经济联盟,和政治无关,绝不会成为新的苏联,或者取代独联体的地位。
总之,纳扎尔巴耶夫的核心观点就是希望国际媒体淡化“冷战”概念,不再用“冷战”思维看待中亚地区。他试图让大家相信,中亚诸国早已不是苏联时期的加盟共和国了,中亚各民族是一群具有悠久历史和人文底蕴的独立民族,有能力吸取东西方各家之长,创造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纳扎尔巴耶夫用“2050年愿景”结束了他的讲话。这是他提出来的新目标,即到2050年时将哈萨克斯坦变成全世界最发达的前30个国家之一。这个新口号在哈萨克斯坦的大街上随处可见,连同总统本人的巨幅画像一起俯瞰芸芸众生。
总统讲话结束后,论坛正式开始。主办方在两天时间里安排了6场论坛,议题涵盖阿富汗问题、中东安全、欧亚经济联盟、互联网时代的信息安全和媒体的未来趋势等,都是热点话题。但是真正有趣的地方在于,哈萨克斯坦利用自己身处中亚交汇点的优势,把东西方代表请到一个讲台上互相讨论,这样的情况确实非常少见。比如在讨论中东安全问题时,台上的演讲嘉宾既有来自英国和土耳其的反叙利亚政府代表,又有来自叙利亚官方的代表,双方各自陈述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台上火药味甚浓,台下听众听得过瘾。
不过,虽然标榜自己的中立立场,但此次会议的偏向性还是比较明显。主办方请来的四位主持人有三位是俄罗斯电视台的名嘴,唯一一位说英语的主持人来自半岛电视台。虽然三位俄语主持人其实英语说得都不错,到场嘉宾大多数也都是说英语的,但主持人仍然坚持说俄语,我们只好戴着耳机听蹩脚的同声传译,既没法录音,也很难做笔记。
主办方请来的来自西方国家的嘉宾也是经过仔细挑选的,比如一位来自美国的前《纽约时报》记者就是一个反美派,他曾经写过一本《查韦斯传》,对这位刚刚去世的委内瑞拉左派领导人赞赏有加。
论坛结束后,主办方在市中心一家夜总会召开庆功酒会,啤酒红酒威士忌白兰地伏特加排成一排随便喝。现场还有两支乐队为大家伴舞,纳扎尔巴耶娃带头跳起了迪斯科,哈萨克人对酒精和舞蹈的喜爱真是一览无余。
酒会过了午夜才散,我注意到,夜总会的角落里有几位身穿西装的保镖,一直神情严肃地注视着舞池中欢乐的人们。
尾声
回程我选择了海南航空公司的班机,同机的是一大群返乡的中国工程技术人员。和阿斯塔纳航空公司一样,海南航空的空姐也是清一色的美女,但这一回,机上提供了一顿饭和一杯水。 夹缝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