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哈萨克村庄的求生之路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袁越)

一个哈萨克村庄的求生之路0( 阿克苏保护区的工作人员带领游客骑马进入保护区游览 )

从自然保护区到生态旅游基地

扎巴格里(Zhabaghly)村有200多年历史了。这地方位于天山山脉南坡的一个山谷中,两条分别叫阿克苏(Aksu)和扎巴格里的小河从附近流过。山谷中有成片的草场,历来是哈萨克人游牧的好地方。早年间每一个草场上都有哈萨克牧民搭建的临时帐篷,苏联政府强迫他们从高海拔的草场上撤下来,统一搬到海拔最低的扎巴格里村定居。这个做法虽然曾经遇到过不少阻力,但从今天的眼光看,这么做一来方便了村民们的生活,二来把草场还给大自然,保护了环境,不能说是坏事。

扎巴格里村只通公路不通火车,我必须先乘坐火车在一个名叫托吉巴斯(Tulkibus)的小站下来,再转乘20多分钟出租车才能到达。通往村子的公路质量不错,沿途有一根漆成黄色的管子一直和公路并行。

“这是苏联时期修的天然气管道,通到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导游斯维特拉娜·巴斯卡科娃(Svetlana Baskakova)解释说,“苏联解体后供气出了问题,一直到1999年才又重新恢复。”

巴斯卡科娃安排我住进了一户农民家里,这家人腾出了三间房一共六张床用来招待像我这样的外国游客,还修了一个西式的卫生间供游客使用,条件相当不错。安顿下来后,我去村里转了转,发现这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里都有一台卫星电视锅,大部分人家都有一辆汽车,看上去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一个哈萨克村庄的求生之路1( 导游斯维特拉娜·巴斯卡科娃 )

“这是个非常典型的哈萨克农村,目前村里一共有2000多口人,其中包括600多个孩子,平均每户人家五六个孩子,这种情况在哈萨克斯坦相当普遍。”巴斯卡科娃对我说,“这几年村民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可是当初苏联刚刚解体的时候大家都过得很惨,饭都吃不饱。”

巴斯卡科娃是俄罗斯人,今年53岁。她本科学的是生物学,23年前跟随同样是搞生物的丈夫搬到此处定居,一直住到现在,对那段历史非常了解。“苏联时期村里的情况还算不错,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养鸡场,还有几家规模较小的水泥厂等小型工厂,村民们除了种地以外还可以在这两家工厂做工,挣一份工资。苏联解体后这些工厂一夜间全部关闭了,村民们失去了经济来源,地也不种了。不过,这样做的结果却意外改善了当地的自然环境,过去政府要求农民大面积开荒种地,两条河的水都被沿途的农田用光了,灌溉后剩下的废水含有化肥和农药,污染了水源。”

一个哈萨克村庄的求生之路2( 扎巴格里养牛场聘请的美国养牛专家提姆·提耶伦 )

谁都希望自己的生活环境变好,但好的环境毕竟不能当饭吃,必须好好经营才行。这方面扎巴格里村有个先天优势,距离村子6公里远的地方有个阿克苏-扎巴格里(Aksu-Dzhabagly)自然保护区,那是郁金香的原产地,自1926年开始就被保护了起来,是哈萨克斯坦境内历史最悠久的自然保护区。保护区原本只是一个科学家搞研究的地方,苏联解体后没人再搞研究了,保护区便荒废了。当时担任保护区区长的是一位名叫叶甫根尼·贝洛索夫(Yevgeniy Belousov)的鸟类学家,和巴斯卡科娃一样都是俄罗斯人。他聪明地意识到从此以后政府再也靠不住了,必须靠自己,便从保护区里偷了些建筑材料出来,在村里盖了一个小旅馆,搞起了旅游业。他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一些欧美的生态学家,便请他们替自己宣传,果然招来了不少欧美旅游者。巴斯卡科娃特意带我去拜访了这位老科学家,他早就鸟枪换炮,建成了一个拥有26个床位的正规旅馆。不过我们去的时候只有一个来自德国的客人,其余房间都空着。

贝洛索夫今年61岁,肤色黝黑,一看就是常年跑野外的人。他的英语不太好,连说带比画地跟我聊起了苏联:“我仍然觉得苏联时期比现在好,那时我是个科学家,国家出钱给我搞科研,如今我为了挣钱养家糊口,只能放弃科学,变成一个商人。”他还说:“过去我们自己生产想要的东西,现在什么东西都进口,就连牛奶有时候都买不到。而且现在的东西越来越贵,我为了供女儿上大学,不得不每年支付2000美元的学费。”

“他的女儿没考上公立学校,所以只能花钱去上私立学校。”巴斯卡科娃偷偷跟我说,“如今的公立学校教学质量很不错的,我的孩子上的都是公立学校。”

巴斯卡科娃原来在贝洛索夫手下当导游,为了更好地服务欧美客人,她自学了英语,如今的英文水平比贝洛索夫好多了。2001年,一家英国非政府组织听说了这里的情况,便派了几名专家来到村里传授生态旅游的知识,试图模仿全世界生态旅游搞得最好的哥斯达黎加的模式,把这里变成一个以环保为基础,以社区居民共同参与为目标的生态旅游基地。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况。”巴斯卡科娃回忆道,“我帮这个组织召集村民来参加免费培训,第一天来了60户人家,第二天只剩下30户,培训结束后只有12家同意参加。拿到第一笔赞助费后有6家不辞而别,剩下的6家做了一年,一共接待了129个客人,又有3家觉得不值,退出了。几年后又有一家人的丈夫去世,也退出了,如今只剩下两家还在干,加起来一共只有14个床位。这两家的户主是姐弟俩,两人的妈妈是鞑靼人,鞑靼这个民族普遍比哈萨克民族见过更多的世面,敢于冒险,一个村子里最先出去闯荡的往往都是鞑靼人。这姐弟俩继承了鞑靼人的性格,坚持到了最后,终于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巴斯卡科娃给我算了一笔账。按照目前的收费标准,每家每个月只需接待6名客人,每名客人至少住两个晚上,挣到的钱就和一个普通工人的月薪一样了。去年光她一个人就为这两家人带来了300多名客人,贝洛索夫去年的成绩则是500多客人。这两个数据虽然听上去很少,但因为收取的费用较高,所有参与此项目的人,包括家庭旅馆、司机、牵马人、导游和保护区的值班员等等都可以分得一笔可观的收入。

第二天一早,巴斯卡科娃带领我们进保护区徒步。这里的风景确实是世界级的,雪山、草地、峡谷、河流和新奇的动植物一应俱全,完全具备生态旅游的基础条件。更妙的是,保护区每天只允许20个人进来,我们基本上是在独享这里优美的风景。

保护区内的动物资源不算特别丰富,除了几种昆虫和飞鸟外,我们只是远远地看到过一群野山羊和三只天山棕熊。那三只棕熊是一家子,盯着我们看了很久,可惜距离太远了,只有在望远镜里才能看清细节。

保护区里最珍贵的是各种当地独有的野生植物,尤其是漫山遍野的郁金香,真是美极了。此时巴斯卡科娃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她本来就是学生物出身,对于各种植物的名称、历史和习性了如指掌。我们一路走一路学,等于上了一堂生动的野外博物学课,收获极大。

“像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在第一线当导游,等到你退休了,年轻人能否接上你的班呢?”我好奇地问。

“我喜欢这工作,就当是出来散步吧。”巴斯卡科娃回答,“至于说接班,我可没想这么远。这本来就是小本生意,什么时候我干不动了就不干了。我也不想培养什么接班人,万一他们学成后出来单干,抢我生意怎么办?”

她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但再一想也就理解了。她本来就不是哈萨克人,只是这个村子的客人而已,没有义务去考虑村民的未来,这个工作只能交给村民自己来做。如果村民们暂时没有这个觉悟,那就必须由外面的人来教。

幸运的是,扎巴格里村真的有这么一位。

从游牧到养牛场

巴斯卡科娃告诉我,一年前村子里来了一位美国人,负责教村民们养牛。哈萨克人不是天生的牧民吗?为什么需要一个美国人教他们养牛?带着这个疑问,我第二天一大早专程去参观了他的养牛场。

养牛场建在山脚下,风景绝佳。旁边就是苏联时代的那个养鸡场,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这个养牛场是一家哈萨克斯坦公司投资建设的,目的是为哈萨克人提供优质牛肉。为此他们专门从澳大利亚引进了一种高产品种(Agnus),著名的澳大利亚牛排就是用这种牛的肉制成的。

他们还从美国请来了一位养牛专家,帮助当地人学会如何饲养这种牛。我来到养牛场说明来意,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叫提姆·提耶伦(Tim Thielen),来自密苏里,欢迎你来参观。”提耶伦微笑着和我握手,“我出生在农村,养了一辈子牛,现在的职业是咨询师,专门帮助世界各地的农民提高生产效率。”

他带着我去参观养牛场,一边走一边向我介绍:“这个养牛场是我帮着他们一点一点地建起来的,当地人完全没有现代化养牛的经验,我必须从最基本的开始教起。”

据提耶伦介绍,哈萨克人过去一直采用放养的方式,一头牛平均需要4年的时间才能宰杀,即使这样也只能长到300~400公斤。这种澳大利亚牛如果饲养得当的话只要13~15个月就可以长到500~600公斤,完全可以宰杀了。

“本地牛不但长得慢,而且肉质非常硬,吃起来很费劲。这种澳大利亚牛的肌肉之间脂肪微粒较多,肉质比较嫩,更适合用来做牛排。”提耶伦补充道,“当地的奶牛也是如此,平均一头奶牛每天只能产6~7升牛奶,美国奶牛的这个数字是25~30升,高出至少3倍。”

“哈萨克人不都是牧民出身吗?怎么会差这么多呢?”我问。

“两个原因:品种和喂养方式。”提耶伦回答,“澳大利亚Agnus品种是用科学的方法经过多年精心培育而成的,不论是肉质还是对营养的吸收速度都要比本地牛好太多了。但是这个牛品种必须用特定的方式喂养才会发挥出最大的潜力,否则就浪费了。”

提耶伦带我去看喂食,工人们刚把饲料倒在食槽里,一群通体黑色的牛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他抓起一把饲料,给我看里面的成分:“这是我根据当地情况特别设计的,里面的主要成分是干草,外加一定配比的苜蓿、切碎的草梗、大麦粒、棉籽,以及附近一家酿酒厂剩下的酒渣,这些东西都可以相当廉价地获得。另外还要根据牛的生长情况补充一些矿物质,具体补什么,何时补都要凭经验才能决定。”

“很多人都说这样的圈养方式不够原生态,哈萨克人都是放养的,他们那种方式更有机,你怎么看?”我问。

“我认为所谓‘有机农业’是少数极端环保主义者发明出来的最可笑的概念。什么叫有机?难道我喂的饲料不是从大自然里得来的吗?牛可不管什么有机不有机,它们需要一些特定的养料,我负责提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和有机这个概念没有任何关系。”提耶伦回答,“既然养牛是为了生产肉,那就想办法在最短时间里出产最优质的肉。游牧方式生产的肉既不好吃成本又高,而且也不环保,牛群放出去吃草,对草原环境是一个很大的破坏,所以要想环保,必须尽量减少放养的时间。实际上我这里的牛每天也都要放出去吃草的,但是放多长时间,以及草场的轮换都是有讲究的。”

他还告诉我,哈萨克人无论在农业还是畜牧业方面的知识都极为欠缺,比如当地农民种小麦依然采取老式的耕地和播种方式,至少要损失掉20%的产量。这里虽然家家都养牛,但大都只养1~2头,缺乏照顾牛群的经验。他来之前这个养牛场平均每周都会因为营养不良或者生病等原因死一头牛,可自从他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死牛的事情了。

根据这家公司提供的数据,哈萨克斯坦境内原来有5.5亿头牛,除了自己吃外还可以出口,苏联解体后发生了大面积饥荒,导致大量牛被杀了吃肉,结果该国的牛存栏数锐减到现在的1500万,不仅满足不了本国日益增长的需要,反而需要从国外大量进口。

“以我个人的经验,5.5亿这个数字是被夸大了。”提耶伦说,“苏联人特别爱向上级撒谎,肯定会夸大一些。但不管怎样,苏联解体后大量的牛被吃掉是肯定的。畜牧业和其他行业不一样,一旦因为某种原因导致青黄不接,就很难在短时间内补上去。当哈萨克斯坦政府发现牛不够了的时候已经晚了,所以必须请外面的人来帮助他们提高产能,加快优良品种的培育。”

事实上,哈萨克斯坦已经等不及了。提耶伦用澳大利亚公牛的精子给当地母牛人工授精,试图培育出杂交的品种,这么做虽然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澳大利亚品种的优势,但可以加快繁殖速度,尽可能快地增加存栏量。

这时,一个矮个子的哈萨克工人前来请示一件事,他的英语非常差,两人相互比画了半天,居然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是我最喜欢的员工,非常聪明,也非常努力,可惜大多数员工不是这样。”提耶伦指着远处两个正在种树的工人对我说,“比如那两个工人,当初公司安排的任务是种树,结果他们就只种树,别的什么也不管。其实这活没那么复杂,完全可以腾出手来干点别的。目前这家养牛场一共雇用了19名员工,在美国一个同样规模的养牛场最多雇三人。”

“这也算是增加就业的一种方式吧。”我说。

“是啊,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但如果这种做法不加以改变,培养出来的都是懒人,这个国家永远不会变好。”提耶伦忧心忡忡地说,“一年多来我接触过很多哈萨克人,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缺乏逻辑思维能力。越是年纪大的人,这个现象越是突出。后来我去旁听了这里学校的课,发现全都是死记硬背,根本不注重培养学生的思维能力,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提耶伦自告奋勇去学校里开设了一门英语选修课,我跟他去上了一堂课,来的8位学生全都是女生,年龄在14~16岁不等。提耶伦从最基本的会话开始教起,比如你家里有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有几个兄弟姐妹之类的。我趁机统计了一下这8位女生的家庭情况,发现她们的父亲一半是跑运输的司机,另一半是农民或者开杂货铺的小店主。这8位女孩平均有4个兄弟姐妹,也就是说他们的父母平均生了5个孩子。不知为什么,竟然有70%都是女孩。

我本以为她们的英文水平很差,没想到其中一位学生课后偷偷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我长大后想当一名记者,请问课后能对你做个采访吗?看来她们的词汇量都还可以,可惜学的是哑巴英语,张不开嘴。

比起国内的同龄孩子来,这几个哈萨克学生异常活泼开朗,课堂上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聊天,敢于和提耶伦开玩笑。也许,等她们这一代人长大之后,这个国家会变得和现在大不一样吧? 哈萨克村庄一个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