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江出水烂:即将到来的食鱼季节
作者:葛维樱(文 / 葛维樱)
( 水密子价格昂贵,一桌七八人不过点两条尝鲜 )
桃花水
吴原谅最厉害的不是捕鱼,是喊鱼,追鱼。夫妻俩在泸州赤水河边生活已经近40年。泸州是出大鱼的地方,本地管出鱼的地方叫“沱头”。几十个湾,几十个滩,滩里又有无数小洞,是植物生物汇集之地。最爱看吴原谅捕鱼的陈明鑫已经60多岁,祖辈就居住在泸州长江边的二成码头上。长江在泸州段长达136公里,占了整个川江的2/5。他记得,1974年在泸州的沙湾,盛夏季节,发现了一个鲟鱼的窝,一共捕了8条鲟鱼,一条长约9米,被陈明鑫所在的工厂买下,用几个板车拉回厂里,全厂2000多人,每人分了一块吃。中华鲟是大型鱼,百公斤以上的曾经很常见。这件事最终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泸州因此在四川最早被划为国家级的稀有鱼类保护区。乱吃的故事总算告一段落。
桃花水还没有泛过,真正的捕鱼季尚需等待。从宜宾到泸州,一路顺水路而行,还没吃到鱼,倒被那酒糟发酵的粮食气熏得暖烘烘的。而吴家四代渔夫,有一手喊鱼的绝活。看他把手做个圆弧放在嘴巴前面,就低低地呜吟起来,“呜碌碌碌”,听不仔细,也听不清楚,只觉得江上水流汩汩流过,这声音就着江水滚动起来。这是和鱼对话,把鱼赶到网上去。秘诀不外传,吴原谅也绝不会离开自己所在的水域。“网打过路鱼”,对于渔夫来说,不贪心是世代从业的前提。
桃花水是鱼类变成美餐的信号。采访的3月底,小丘陵间的桃花正在次第开放,已经是油菜花结子的季节。现在长江上游城市,桃花少有遍开两岸的,大部分江岸都在根据人的需要改变面貌。泸州正在打造新的江边台阶公园,乐山一直以石头堤坝合围防洪水,而野村野路上的岸边荒地上,只有少数几株,从早到晚裹着一层淡淡粉色的雾气。令人惊喜的是,各地并非没有替代品,江安的江边是白色的大片橙花,乐山则有古老的桂圆林。在宜宾和泸州,都是出鱼又出酒的好地方,吃鱼本来消费较一般菜肴就高,那些渔船里的酒也绝非俗物。本地老酒厂的原浆酒可以一两一两地散卖,是野生鱼的最佳搭配。泸州直到现在还在演绎着千年以前唐子西时代的吃喝环境:“百斤黄鲈鲙玉,万户赤酒流霞。余甘渡头客艇,荔枝林下人家。”
溯江而行,出鱼的地方必定是那些两江三江汇合之处。对于鱼类来说,无论是长江,还是岷江、沱江和金沙江,还是更细小的青衣江、永宁河,只要是适合的环境,都可以为家。三江汇合处,水流复杂造成河道情况复杂。看似平静的水面,底下有可能是极深的沟壑,或者千万个岩洞,水下的流向千变万化,成为鱼儿的美丽家园。
( 嘉州脆皮鱼的鱼皮薄脆又清香 )
要谈论长江上游的鱼,可以将三峡作为一个终止。按照长江水生物研究所的研究结论,三峡大坝将水位提高后,大部分中下游鱼无法洄游到上游去产卵。事实上,上游的鱼类现在也一样被各种小水电站拦住了去路。查找五六十年代的水生物资料,尚能发现长江至少上游的很多鱼类到处都有生长,而现在,它们大多被隔断在了某一个小区域内。例如宜宾可以当季节打到的玄鱼子,在乐山就几乎没有上市过。
另一个信号是,每个地方都喜欢说“上江团,下江团”,基本上只是隔了几十百把公里,他们就像得到了真经一样很笃定地说,“下面的鱼已经不能吃了”。重庆到万州一节,本来是水煮鱼、烤鱼这些风靡全国的口味的发源地,结果在上游不断遭嘲笑。导致最后我们没有得到关于这两地有用的鱼鲜的推荐。其实,水煮鱼发源地的重庆一带,讲究的吃法是要以井水化井盐,配料中的泡菜、红糖、烈酒和芽菜、鲜椒,都是沿江可见的随意调料。对于长江上游的船,长江并非是一体,在他们意识中,出川就是出海,川江以外就是另一个世界。长年跑船的人,本来把鱼当快餐,但在最后临界点的重庆奉节,他们要采买大量的猪肉、莲花白,而到了武汉、南京、南通这些地方,明明鱼的种类一样,肉质和味道却大相径庭。“鱼比较腥,怎么做也不好吃,便宜我们也不买。”他们说。
( 豆腐鱼 )
四川人对于江鲜上下的等级森严,完全体现在鱼类价格上。几乎每个上游地带的人都会告诉你,“底下的鱼就便宜了,几十块一斤,还没人吃”。长江四子里目前最贵的玄鱼子,岷江上游就有,而大渡河下游,甚至没听说过。“要等下过几场大雨,水涨了,桃花水泛起来,你拿个一米多长的竿子,看见水边闪光过去一舀,都能舀到。”玄鱼子只有一根骨头,不能破肚不能去骨,倒很容易吃,而且鱼胆是不用取的,能够回甜。最好的玄鱼子还是来自金沙江上游。
桃花水最漂亮的搭档,是尾部发红的胭脂鱼。我们吃到野生的胭脂鱼,就是在往下走的合江。“姑娘的大腿胭脂的嘴。”胭脂鱼的嘴唇特别厚,长在头下,而不是头前,胶原蛋白特别丰富,又细又嫩。胭脂鱼本来也是赤水河、沱江到周边小河都有的,只是野生的越来越少,养殖也渐渐多了。合江的做法类似水煮,滚油往鱼肉上一浇,爱用青花椒,吃胭脂鱼嘴时,自己嘴巴的微麻确实很好玩。但是赤水河边的美食家张风贵对此嗤之以鼻,他说:“这个口味走新奇的极端。”他还是更推崇子姜,“子姜最适合泥鳅青鳝田鸡,本身腥味不突出的菜,用子姜的辣带鲜,胭脂鱼其实还是肥肠烧的好”。真是重口味。
( 河水青波 )
细细地看江面,水并非真的向一个方向奔流而去,一片湾滩之上,交叉的流水、漩涡和不同方向不同速度的水流各有其道。走的地方多了,连我也知道,这样的湾流中,必然能捕到好鱼。吴原谅不用柴油船,两桨入水,悄无声息。“今天来捕你们了,罪过了……”他自家的绝活不外传,但他会特别谦虚地说,他的鱼哨子只能叫来赤水河这一小片领域的鱼,大江大河的鱼是另一种脾气,他也摸不透。
泸州是长江和赤水河的交汇处,像肥沱、鲫鱼、鲢鱼都比较容易在长江里捕获,小鱼就得入赤水河,赤水河的石头多,爱钻石头的甲鱼也能找到。对于吴原谅,捕到野生的船丁字,有时能达到一尺长度,这足以让周围的渔民羡慕了。赤水河在泸州乌蒙山的流域,产的鱼都比较小。泸州周边的小河小溪众多,但主要的好鱼还是来自赤水河。“这里水流急,坡度大,鱼从下游往上游走,太累了。5月间最有名的是退鳅鱼,极鲜。”这说的就是“水密子”。
( 肥肠鱼里的肥肠滑口和脆,总是先被食客抢光 )
早先查教科书,以为岩鲤是长江上游第一鱼,没想到一来就给当地人教育:几十年的生态变迁,野生岩鲤早已退出了主流江鲜的餐桌。珍惜的岩鲤,在宽大的江面是没有的,大江两岸找不到岩鲤,要到金沙江上游极窄的领域,地方特别险峻,而金沙江过了新市、屏山再往上是雷波,就上不去了。窄的江面只有二三十米,涡流很大,巨大的漩涡。“水是有筋的,船和水就要斗。船是打不过水的,水太绝。”船在水筋上走,不能掉头,要顺着筋,一个掉转,船头打在筋上,就要打烂。鱼多时用网,少时只要撒钩下去,连饵也不用,顺着水走,逆着水溯流而上的鱼就会自然上钩。
在船上待久的人,衣服鞋子都是拿网兜住,扔在江里跑,跑一跑就干净了。宜宾的上游金沙江里已经修好了向家坝,向家坝淹没了过去的屏山老城,而屏山就是中华鲟产卵的老窝。在过去宜宾人的早餐里,有一道想想都很奢侈的菜:鲟鱼子和面粉调和,在菜子油里煎焦黄的粑粑吃。当地人管这个湾流地带叫拉子窝。在生态破坏的过程中,大鱼总是比小鱼脆弱,先灭绝的也都是大鱼。在这些年的保护中,野生中华鲟已经稀有,味道只能留存在想象中。
( 鱼伴侣——泡制鱼辣椒 )
鱼酒江湖
鱼火锅是宜宾人招待外人的第一餐,无论第几次到宜宾,总是还要吃鱼的。宜宾吃鱼已经吃的几乎全市一半以上的馆子都以江鲜为主。到宜宾很快就会从“每天都要吃鱼吗”转换到“这顿饭能吃鱼吗”的频道里。鱼火锅店吃的是鱼的味道,至于鱼的价格和品种,在意的人真不多,大多数人对于十几元一斤的花鲢乐此不疲,已经到了上瘾的程度。四川人本来就把饭店分成“火锅”和炒家常菜的“中餐”和“小吃”,到了宜宾,基本就细化成“鱼火锅”和“中餐”和“燃面”。宜宾今年城里新开了一家时髦火锅,大家的推荐语居然是“第一家吃毛肚的火锅店。”要知道四川人吃火锅必吃毛肚,然而在宜宾,鱼才是荤菜是正餐,这里是鱼把我们的胃口纠正到江边来的起点。
( 鱼伴侣泡制酸菜 )
现在还不是鼎盛时节。夏天的傍晚,沿江一线的餐馆全是热气腾腾的鱼火锅,一个红油油的锅子架起来,倒下去鱼的同时,立刻用一个顶上收出个小圆口的盖子盖住,只听扑棱棱一阵响动,鱼尾巴还向盖子上甩了几下。内心的不安随着响动一起渐渐平静,掀开盖子,红锅里一个个细巧嫩白,随着汤翻滚起来的鱼身,需要的是眼明手快迅速捞起来吃。煮的鱼很少有单一品种的,一般都是一斤贵的,一斤中等价格,一斤便宜的。配比很有四川讲究口味又讲实惠的风格。
煮鱼的汤锅,其实火锅最为奢侈,这些看似粗放的手法,实际上是要以滚汤把鲜的野生小鱼比如水密子、玄鱼子的味道熬入汤里,再一点点使之附加到后面加入的鱼肉上,比如肉质稍厚的黄腊丁,更具腥味的草鱼,越到最后,所煮的鱼肉虽然不是水密子,却总只剩鲜甜,便宜的鲤鱼也能呈现出美妙的口感。侯大娘是宜宾最老资格的船老板,对于鱼火锅居然百吃不厌,而别人赞叹那锅中最后的豆腐和粉条如何吸味,她只是抿口白酒笑笑:“吃鱼是不需要换口味的,这些配菜给你们外地人讨喜欢。”
( 早晨的宜宾长江水面,已经有当地人钓鱼抢鲜 )
而这种鱼火锅,如果不配一两高度的白酒,至差也要是泡沫丰富的啤酒,那吃到后来会鲜得木掉。宜宾城里的鱼火锅有开到山上看着月亮吃的,有开到庙里的,有沿江饮食街上各种装修不错的渔府、渔家,也有街背巷里八人十人一大桌。宜宾人对吃特别认真,老板听说我们对白酒感兴趣,就跑回自己柜台,拿藏在底下的塑料桶倒了一小杯他私人关系弄到的白酒原浆来。吃鱼是一定要有酒的,他们快快乐乐地劝我们抿一小口。也不同意点太多菜:“就剩一斤多一点的小鱼了,要不给你加花鲢嘛,便宜。”再点其他的就被拒绝了:“再给你一个白水豌豆尖就够了嘛!”
因为鱼本身的鲜味已经使舌头渐渐进入昏睡状态,从小鱼的鲜,往大鱼的味,这个路上一直递进着。好在好酒应有尽有,“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是杜甫的称赞,放到今天依然如此。宜宾本地的酒厂都是走五粮液那样的浓香路线,一口杀出的香味,和鱼火锅的味道强强联合,更加暖人。这种尚有薄雾江风的早春里,清淡菜肴绝不是其对手。晚上的鱼火锅店旁,漫长的聊天和饮酒,随着锅里的鱼肉翻滚,熏蒸着每个人的五脏。
到泸州则另有一番风景,古代达官贵人出川,泸州以前的江只能走小船,要行远路,第一站是在泸州换大船。泸州的饮食又自有风格。泸州人有就江吃鱼的传统,往来的渔船沿岸兜售给买者,自己买鱼来船上吃是开头的做法,加工费并不多,渐渐的吃鱼的船越来越大。
小鱼在泸州的别名叫“出水烂”,出水到吃也就是当天的工夫,而入锅到吃更是迅速。鱼火锅里的火锅并不一般,与传统火锅比,鱼火锅里的油料要少很多,而其他香料则有自己的讲究。在一家船上,老板随便拉出几个底料来,只觉得锅底汤是淡褐色,闻起来只觉得口味层层叠叠,难以用某一种香味概述。陈明鑫学人类学出身,是泸州当地的美食通。“火锅本来就是长江纤夫们的快餐。”他说,“并非有江处就有,而是要有滩,湾流太浅过不去,船就得靠人拉。”泸州还有两处以“擦耳崖”和“手爬崖”命名的明清纤道,上面有深刻的手指可以借力的洞。“所以宜宾和泸州的火锅鱼,粗中有细”,鱼种从小到大依次煮进去,越到后面,肉质越细腻。
在宜宾和泸州,我们都吃到了四子之一的水密子。长江上游仅存的四种比较常见的野生鱼,都是个体极为苗条,身量有限的小鱼,并称极品的“四子”。粉条一样的玄鱼子尚不在季节,玄鱼子是季节鱼,当地人说,3月到8月是能见到的,但要吃肯定六七月份,细小长着灰黄的斑马线的玄鱼子,用非常细小眼的网子去捕,这种鱼喜欢下午成群地在水边玩,在岸边浅滩上,突然见一片银光,就是玄鱼子。特别难捞,一网下去不过是捞到几条。20年前就要五毛八毛一条,算是稀罕物,这种小鱼在外地人看来还不够塞牙缝,宜宾本地人倒不在意,泡菜水一倒就开煮。玄鱼子在要热的天气下,以酸辣粉的样式出现,清爽开胃得吸溜地吃,倒像道开胃小吃,只是价格已在800元一斤以上。
干烧水密子
水密子四季都有,此时的市价一斤约在三四百元。江鲜价格在四川又涨了一点,但是每年二十元二十元地涨,倒没有引起太大的不满。四子都是完全野生的鱼鲜,水密子在其中算是近期容易捕捞到的了,而半个月后,采访的最后几天,我终于吃到了传说中的石耙子。
从一开始,我只想知道水密子到底怎么才好吃。水密子无法养殖,看到师傅从江水的网箱里捞来一两条,就得现成宰杀。“出水烂”的意思,一出水不过一个来小时,本来还用力甩尾巴卷身体的鱼就要开始打横。水密子的吃法本来很多,但是要发挥其细鳞的特长,必须干烧。看老师傅杀鱼有好多眼花缭乱的手法,但是对付水密子这样的小鱼,都没有拍打的常见招数,只要沿颈部一划,鱼鳃和内脏就拉出来了,在身上轻划几个极浅的口子,鱼就只剩微微的颤动了。“干烧是不打鳞的。”水密子的鱼鳞用肉眼看有一种呈现出粉紫色的光泽,细腻柔滑。左思写的“觞以清酊,鲜以紫鳞”,总算是合了景。
师傅用水在案板上泼了一道,鱼身已经是干净了。干烧并不稀奇。以干烧来处理的鱼,比如较大的岩鲤和青波,一条体型都在一两斤上,从成都出发以来,沿路已经吃了四五次。只是水密子有些特殊。别的干烧就是先炸后烧至汤汁收干,但水密子是要在大锅里烧,然后捞起来擦干水分再炸,无论烧还是炸,只要火候时间稍错,鱼肉就会烂掉,或者炸得全硬,失去了鱼肉的细致。
每天厨房要准备一锅红油汤汁,备着要烧鱼时,巨大锅子的红油汤汁里只放两条总重才一斤多一点的水密子。这锅汤汁是每家的秘制之宝。做了15年渔船生意的李宏治说:“一天一锅,猪骨鸡骨汤熬一整晚。”让人望而却步。一层红油封住,不知温度高低,底下是一个烧炭的炉子。厨房就设在船的一头,通透的江水江风直灌进来,没有油烟气,别的都是天然气的灶火,只有烧这个程序,必须用炭,炭的火力最精准,汤锅一会儿就从中间很小的幅度里,有小花泛起来,但是幅度很小,鱼身基本不大动,这两条鱼比较小,煨的时间超过了20分钟。我一路听到的干烧时间,有烧三五分钟的,也有烧一个小时的,到底怎么样才是正确,奥秘是饲养的鱼禁不起火,几分钟就要散,野生鱼的肉质紧实,煮久一点更显得鱼形完美却味道交融。当地人总和我们说火候菜就是工夫。
烧好的水密子用纱布沾掉汁液,再下一次油锅。这道菜不勾芡,猪肉五花臊子和碎米芽菜的浇头,最后要用醪糟来收汁。材料也是一个是一个,清清爽爽,自成一体。细腻和醇香,却又都盖在了鱼肉表面。鱼肉是细润的。因为没有去鳞,细鳞自己和鱼肉在油里形成了保护膜,牢牢封住了鱼肉的白,浅黄里的嫩白鱼肉极其多刺。这样的菜,一般都是上桌的第一道热菜,不至于后面太饱了吃不出味道。一大家七八口人来吃饭,不过点两条尝尝鲜,爷爷一声令下,“不许说话了!”就默默吃起来。
清蒸的肥腻:等待尚未出水的江团
四川蒸菜绝对不是少油寡盐的。甜咸烧白自是肥腻,而肥肠、牛肉、排骨也是清蒸为佳,至于鱼类,这里最适合清蒸的居然是饱含脂肪的江团。吃完以味著称的小个头,就向往更地道本土化的大个头鱼。长江上游冷水鱼现在的生存越来越有局限,并不是没有,有些深山湖泊或者高山深水库里,尤其是雪山地带,冰层下居然有野生的极稀有的种类,例如鳕豹,漂亮却罕见。每家做鱼的店里必然有几个私房供货渠道,然而这样美丽的鱼,长10年以上还是又细又紧实,胸部背部都“坐不住肉”。还是江团更易下箸。
江团在四川叫肥沱,沱带个儿化音,听起来有点可爱。现在全国到处有,印象里都是拿江团煮火锅,或重辣或番茄,还要蘸料,总是要把那口丰腴给盖过去。四川人无法接受下游的从海里回来的洄游鱼,更不爱海鲜。很多本地人觉得真正的鲜,用王旭东的话说“是要用调料和烹饪方法带出来的鲜”。
为什么要吃追求重口味的鲜香肥厚?我们到了出好江团的江安。沿着江走很容易理解为什么鱼会汇集在一个好环境里。比如南溪,最有名的还有豆腐干;又比如自贡,井盐的质量自古就是一等。大城市大江边上的口味吃腻了,顺着地图往下找,到宜宾上游的江安县去找渔船。江安出江团。
小面包车误打误撞地到了阳春镇的暗坝乡。刚一说要找好江团,几分钟里居然来了20多个嗓音洪亮又开朗的渔民。暗坝乡已经从原来江边的村子,整体搬迁到离河岸较远的统一的安置房里,暗坝江边规划给了当地开发区,厂房宿舍已经建了不少,渔民们沿江而住的生活形态虽然打破了,却并没有放下打鱼的生计。早上5点我起床约了渔家到江面上去,目前尚不是打鱼时节,我们只能给渔民教着“观水”。
白天天气尚热,在船上飘飘晃晃只觉惬意,没想到早上居然江风如此之大,一艘小船只有一个简陋的油布篷子,里面装满机油、电瓶和机械设备,没有给人留下的位子。我们带着个小板凳跳到船上,只觉得救生衣像一块块保暖海绵,交织着绑在身上。“真正的打鱼是要晚上出江。”半夜1点,江面上却船只众多,大家各自撒下笊篱,到早上已经要顺着潮水回岸,就在岸边卖鱼。
暗坝往上是二龙口,往下是天元,都是出江团的地方。“水不流的地方鱼才多。”渔民陈武家里兄弟三人,老大造船,老二老三打鱼。船要漆特别的渔船的红,陈武造了4条船了,还是要讲究漆。身体轻盈的他对我说:“你看我就胖不起来,因为总要上船,人和船连成一体。他们跑车搞运输,挣钱虽然多,却要胖起来,到打鱼的时候就麻烦了,船吃油不说,拉网还比我累得多。”
虽然现在还不能捕捞江团,陈武却乐于在30来米宽的水面上给我们来回摆渡,感觉浪的劲道和水势。他一年就能卖上八九万元的江团,水密子倒捞得不多。“水密子要长到3年才叫水密子,两年以下太小了,我们叫麻花、麻鱼子,都没法吃。”仔细按照他的指点,观察江面,水不流的地方,鱼才多,他们管这叫“水懒”,是出江团的好地方。江团只在水下的水草之上游,不往上浮,因为底下的水暖和。江团算是长江上游喜欢温度高的鱼了,根据水温不同,每一层都有相应的鱼种。“而且鱼精得很。特别会反网,也就是逃跑。”陈武说,到了夜里1点,鱼儿逆流向上找食,网子就逆鱼游的方向放下去。
什么是鲜?一些川式诀窍
“海鲜馆子在四川开不下去,其实四川人舍得吃,但是我们四川人到温州到广州去吃饭,都很怕当地点的那种口味的鱼虾,除了腥,一点味儿都没有。”必须先接受这个设定,然后才能搞清楚,为什么四川人要用那么多复杂的食材来“提鲜”。
早上5点就开始的泸州鱼市场,有穿着皮棉衣的摩托车小贩,将一个个充了氧气的灰绿色大水袋搬下来,都是晚上刚出水的活鱼。小贩介绍,沿金沙江向上的鱼现在是可以捕捞的,因为没有禁渔的规定,现在四川境内常有从云南水富、随街来的金沙江野生鱼,“质量当然是越上游越好”。
上游江鱼不腥,与四川各种重口味的调味品水乳交融。大师傅做鱼,至少在十几个红、黄、绿的料碗里来回找感觉,但是每一种口味怎么放、先后顺序和放多少,就是制胜的关键。吃一道芝麻鱼鳔只觉得清脆鲜嫩又香滑,里面的干辣椒一点也没有咄咄逼人的辣,油也是清亮颜色。一路吃鱼,但凡是这种求香求脆的口感,就要有很多香香嘴的搭配。比如松仁、桃仁和花生,和鱼一起吃,在油汪汪里画龙点睛。另一类鱼的良友就是豆腐、豆花和米凉粉系,一开始我以为这样总会清淡些,没想到只是误解。
四川人爱用豆制品烧荤物,也极端得很,要不就是几乎不着调料,要不就是豆腐、米凉粉都裹着厚香辣味,一通红红地和鱼烧上来,怎样才能把这么厚的味道弄进去?师傅说:“简单得很,用混合油,就滑嘴边,香香的你第二天觉得这味道还在。”所谓混合油,就是四川菜子油和猪油,一比一的比例来烧菜。
口味的变化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川菜最不好掌握的,就是这些难以分辨的步骤。再比如做水煮鱼的油,八角、香叶和肉桂菜子的数量和熬制时间多一点少一点,浇出来的鱼肉香味也不一样。做鱼特制的调味油,就有糊辣、老油、花椒、泡椒等十余种。各家师傅自有绝活,这些复合味型是击退非专业人士的法宝,我们只要看到红红或白白的一碗,哪里知道其背后的千变万化。
但是大师傅往往喜欢用“泡菜”两个字糊弄我。在华阳的朱建忠师傅的船上,看到的红油,和在江安县里一个农家馆子里看到的红油,制作方法就有差别,后者居然加了一点点茴香。王旭东总是要我细细分辨:“哪个是酸中带甜,哪个是甜中带酸,哪个是先辣后麻,哪个是先麻再辣后回甜?”
至于鱼的大小、品种、公母和季节,又如何与调味搭档,又是一番工夫。我们去吃的一处人满为患的小馆子,确实只是在鱼里放了一点点孜然,就是这一点点味道,变得与众不同了。“为啥我们要追求这么极致的味?你不觉得这些沿江的地方,总是昏沉沉地出不来汗,喘不透气?肯定得极端嘛。”四川的花椒就分3种,辣椒7种,在此基础上的泡辣椒的种类,泡姜和酸菜、酸萝卜等又有不少。再往前递进,就是鱼的扶助配菜。有时候配菜之美,在本地甚至远超主菜。
另一个搭档是四川人最喜欢的肥肠。肥肠烧胭脂,是水煮鱼里的经典菜。鱼原料,对于四川人有很多时候虽然是主菜,却在众多材料和辅料里只能赢得半壁江山不到。比如一家人满为患的肥肠鱼,人人都以筷子功为乐,挑完肥肠,才轮到鱼,我们两个人吃,肥肠还加了一份,仍然没有吃过瘾。
鱼是坐镇的将军,肥肠就是开路的先锋。老板娘又用他们独家的辣椒再胜一个回合。绕小路走后山,本地老夫妻过年后新做的一坛,白色井盐覆盖红色辣椒,看起来实在太漂亮,“只是味道不如夏天的好”。他们的酸菜坛子口上有细细的泡,是泡菜在呼吸,“所以要用陶土的老坛子”。用了十几年的坛子泡出的泡菜是这家肥肠鱼的秘方,已经合作了十几年。其中的刀口辣椒是至关重要的。鱼肉在香辣中略显绵软,肥肠就像救场一样展现滑口和脆。一锅鱼的层次递进,最后用五成热的油把刀口辣椒烫熟,多一点就糊,少一点则无香,大师傅手起油落,一点没有回旋的地步。从做到吃,酣畅两得。 火锅鱼火锅泸州即将到来出水长江食鱼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