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梯”村的理想与现实
作者:付晓英(文 / 付晓英)
( 桑植县张家湾村在偏远的山上,山中很多路只是河流中的湿滑石头,年幼的孩子要在家长的帮助下才能安全通过 )
“天梯”上的村庄生活
自从因为“天梯”上了电视,张家湾村一下子火起来。这座位于张家界市桑植县西北方向的村庄位置偏远,县城里没有直达的公交车,转3次车才到乡里,还要再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最便捷的方式是开车到山脚下,但即便如此,路上也要开两个多小时,想进到村里,还得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进山的路只能容一人通过,不到半米宽,窄而又崎岖多变,很多路段只是山中河流里大大小小的石头,又湿又滑。带路的向导走在最前面,最常说的话就是“快到了,快到了,前面就是”,可还是翻了一个多小时的山,才真正到达“天梯”脚下。
所谓“天梯”,其实只是两架普通的木梯,半米左右宽,下面的那架有24步,上面的那架有12步,架在半山腰的一点空地上,微微斜靠在山体上,没有任何固定,看上去几乎是垂直的。山路到这里就完全断了,要进村,最快的方法就是爬过这两架“天梯”,向导一直宽慰说梯子很安全、这么多年来没出过事故,可是第一次见到悬崖间的梯子,还是让人不寒而栗。但爬上“天梯”,视野豁然开朗,再走上一二十分钟,就能看到天梯上的村庄,木质结构的房屋、田地、鸡鸭,在山坳间的平地里一一呈现。这里是张家湾村的一个村民小组红鱼洞组,整个小组一共有8户人家,但是住得分散,上了“天梯”后也只能看见一两户,其余几户都分布在不同的山坳间。
对于红鱼洞组的村民来说,“天梯”实在稀松平常,从最初山上有人居住的时候就有“天梯”,没人能说得清到底有多少年。外界成年人心有余悸的“天梯”,问起几岁大的小孩却都是回答“只要不下雨就不害怕爬梯子”。幸运的是,至今为止,“天梯”上还从来没出过事故,孩子们说,最危险的一次赶在下雨天,梯子被泥水包裹,当时6岁的余欣欣往上爬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掉下悬崖,幸亏后面的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才没酿成事故。
“天梯”差不多每5年更换一次,“要换的时候旧梯子直接掀到山崖下,做新梯子的时候,组里每家出一个人,从砍树到完工,两天时间就够了,用绳子悬到下面放置好”。余佑泉告诉本刊记者。他家是上了“天梯”后的第一家,加上父母妻儿,家里一共6口人,余佑泉今年40岁,矮矮瘦瘦,一直住在山上,只不过之前住的是茅草房,1984年家里才修了木房子,正式安顿下来。1998年又扩建了一次,最近几年还在房子周边打上了水泥台。“下雨泥巴地不好走,水泥台干净些。”余佑泉说。房子虽然简陋,但是收拾得干净整洁,十几年前,村民找到发电厂,接了线路,山上终于通了电,一度电一块钱,下雨的时候还会停电,但是余佑泉几乎在通电的同时就背回一台电视机,后来又逐渐添置了音响、DVD,还从山下背了一组木制沙发上来,一个一个挨着摆开,铺上软垫子,倒也像模像样。家里水田旱地加起来有十几亩,余佑泉种了粮食蔬菜烟草等各种作物,还养了3头猪和3头牛,生活上基本自给自足,日子过得倒也没有想象中艰难。
( 8 岁的余欣欣正在爬“天梯”回家 )
上世纪90年代,村里开始有人离开,但是总量不多,一年下来也只有几户人家出去。“我们这里耕地少,不少人就去常德一带,那里荒地多,前些年还收农业税,也没有良种补贴等政策,常德本地人不太愿意种地,桑植人就租种了他们的地。也有人出去打工,到广东、浙江各地的都有,这么多年,真正离开村子的占四分之一。”苦竹坪乡党委书记熊东见告诉本刊记者。余佑泉没出去打过工,他说,年轻时候没有钱出去租别人的地,后来父母年纪越来越大,不得不留在家里照看老人和农田。他靠山吃山,每年会有几个月时间上山去采野粽叶、药材,也会去打些野兔、野猪等山货,背下山去卖掉。家里还有480亩山林,每年二三月份都会上山砍几立方米的木材,等待雨季来临有山洪的时候,木头就顺着河流漂下山。“我们就在河边走,漂不动的时候拿钩子钩一下,到山下就有收木材的地方了。”余佑泉说,全家一年的总收入有两三万块钱,两个孩子上学每年要一万多块钱,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再加上肥料等其他日常开销,几乎不剩钱。可是,即便如此,去年他还是花了8000多块钱给儿子余启运买了一辆摩托车。
余启运15岁,读初中二年级,妹妹余欣欣8岁,读小学二年级,都在离家50多公里的龙潭坪镇上学。山上原来有两所学校,但是孩子少,条件差,老师也不愿意到这里来教书,1997年教育改革,学校撤并了。山上的孩子于是就只能去其他乡镇念书,距离大山比较近的乡镇有4个,但是,有的乡镇只有小学,而龙潭坪镇小学中学都有,于是余启运从5岁开始就在龙潭坪镇上学,母亲从那时候开始就在镇上学校附近租房陪读,镇上粽叶厂用工的时候她就去打工,挣几百元生活费。
( 余佑泉(左)和家人在自家房屋前 )
从镇上回山里的家有两条路线,倒三趟车再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或者是花100多块钱坐黑车到山脚下,然后走一个多小时山路去爬“天梯”。对他们来说,不管从哪条路回家,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都很高,所以,减少回家次数成了无奈之举。“以前一个期暑才回来一两次,跟在外面打工一样。我没有农活忙的时候会下山去看他们,回来太麻烦,路又不好走,他们小的时候都是我背着去上学的,买摩托车就是为了方便点,也能常回来。”余佑泉说。有了摩托车以后,回家的时间缩短到两个多小时,余启运骑车载着妈妈和妹妹,一个月能回来两三次。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下度过,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脱离了大山,所以,与父辈们坚守的意愿相比,他迫切地想要离开大山。余启运要离开的理由特别简单:“山里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上山下山很麻烦,还要来来回回背东西,其他的也没什么不好,山里的空气比外面好很多。”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但是也没有同学和朋友可以一起玩,以前我一年才回来几次,即使放假也不会在家里待太长时间,山里太无聊了。”
村庄的理想以及现实
( 山坳间散布着张家湾村红鱼洞组的几户人家 )
与“天梯”有关的新闻铺天盖地后,县里和乡里的领导们开始讨论解决办法。最先做出的计划是修建水泥阶梯,但是很快就被村里人否定了。“村民说,修了水泥台阶,两边肯定还得有铁质护栏,上上下下次数多了,护栏会变得很滑,雨雪天更不安全,还不如留着木梯。”熊东见说。于是,县里又准备从山体根部往斜坡上开凿出一条上山便道。“有了便道,就可以不走木梯了,施工队也已经找好了。但是,造价成本很高,县里到现在一共拨款20万元修建整个张家湾村的道路,但现在光修个便道就得花20万元。其实,张家湾村的其他村小组还要偏远些,只是红鱼洞组有‘天梯’显得更典型。经费紧张,这是个很大的问题。”熊东见说。
而更长远的计划是实现村庄的异地搬迁。桑植县地方政府把相关的情况汇报到省里,想利用湖南省的搬迁政策解决问题,虽然正式批准的文件还没有下发,县里和乡里的领导已经到张家湾村走过几回调查村民意向了。“大部分人不愿意搬到山下,也有少数人同意搬迁。”熊东见告诉本刊记者,愿意搬下山的人大多数有些经济基础,出去打工挣了些钱,觉得住在山上不方便。“按照国家的搬迁政策,每家可能会有几万块钱的补贴,还有个‘三通一平’的政策,就是保障搬迁之后的地方通水通电通路,宅基地免费,基础设施由政府部门负责,就能省下不少麻烦。”
而不愿意搬下山的人更担忧的是搬下山之后失去经济来源。“我们住在山里,口粮自己产,每年还能从山里挣两三万块钱,供小孩上学,补贴家里。可是搬下山之后,没有土地,没有挣钱的方法,依靠什么生活、怎么养活一家老小呢?”余佑泉说,“在山下还要自己建房子,现在修一栋房子要10万元,即使有国家补贴钱也不够。”县里和乡里组织了张家湾村的村民代表去考察其他乡镇的移民村。“他们那里确实很好,有大片的葡萄园,挣钱也多,但是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是水库移民,搬下山之后也都有地种。”余佑泉说。
熊东见则在走访的时候劝说村民搬迁。“我知道他们担忧收入问题,但是即使搬下山之后,山里的田地树林还是村民各家各户的,也可以回来种粮食找山货,村里人变少,药材山货等等还可能更多,说不定是良性循环。而且山上很多老人下山不方便,有病全靠扛着,病严重了家里没年轻人,就只能等死了,搬下山之后至少就医方便,小孩上学放学也方便。”但这显然不能说服村民。“搬到山下住,再上山种地干农活,还要再把收成运下山,这样更麻烦了,解决不了问题。”余佑泉摇摇头。
在村民眼里,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就是修条进山的公路。“也不用是多好的路,能进来茅草车就行。修了路进出就方便了。我们在山里住了这么多年,水好、空气好,房屋土地也都在这里,下山之后实在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余佑泉惴惴不安,他也知道在山里修路的难度,“政府的人说要花上千万元,成本太高,难度也大。”
在相关部门看来,修路的确有些不现实。“我们问过交通部门的技术人员,在山区修一里路的成本相当于在外面修十里路,算下来,成本可能要上千万元。即使路修好了,也要有人定期维护,县里根本没有这个财政能力。还要做生态环境评估,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工修建的,也担心修路破坏生态,在山体上凿路,一旦发生滑坡泥石流就麻烦了。”熊东见说。他尽力去动员村民,甚至提前做了些打算:“国家异地搬迁的政策补贴今年由每人5000块钱提高到每人6000块钱,按照政策是给每个村民发2000元的现金补贴,剩余的钱留作基础设施建设,如果村民同意搬迁,我们给每人发5000元的现金,只留下1000块钱做‘三通一平’的工作。”但是,这对村民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更何况异地搬迁也还只是停留在理论阶段,真正能否实施、能找到多少政策和财政支持并不确定,究竟搬去哪里、资金缺口从哪里补充,所有的问题都需要回答。
而回归个体家庭,余佑泉家里的意见已经有了小小的分歧。父母亲已经年过七旬,虽然内心里不太愿意离开家,但还是表示不管在哪里都会一直跟着儿子一起生活。余启运虽然只有15岁,却非常坚定地表示不想在山里住下去。而余佑泉则笑着说儿子太小,不用负担养家的责任,想的是眼前的事,但他却要养活一家老小。“小孩子嘛,想的都是玩的事,也不用挣钱,很多事情都想不到。”
县里很多部门的领导到他家里开过会,余佑泉表达了自己想修路的想法。“但是,领导们不太赞成。他们跟我说,如果只有红鱼洞这一个组,马上就能拍板决定修路。但是张家湾的几个村小组都在山上,交通也不便利,不能因为‘天梯’出了名就只给这个组修路,只修了这一条路,其他小组的村民肯定也不同意,事情就比较麻烦。”余佑泉说。他看上去一直比较平静,但是偶尔也会流露出担忧,话说多了的时候,他会不断重复地说:“还是要修路,不要搬迁。”余启运虽然心心念念想到山下住,但也不对父亲的想法多作评价,他读书成绩还不错,私底下告诉本刊记者他想考大学,或者长大了出去打工挣钱,“要不然还是得回到山里”。而这也是桑植县政府更倾向于对张家湾村实施异地搬迁的理由之一,他们认为更年轻的一代人会慢慢离开大山,村庄会逐渐自然消亡。“像余佑泉这个年纪的人算是村里比较年轻的了,但是再过几十年,这代人也老了,年轻人又不愿意回来,村子自然会无人居住了。”熊东见说。听到这话,余佑泉不置可否,只是低下头尴尬地笑了一下。
对于村庄来说,远期的计划还未达成,但是近期的任务已经开始实施,下山的时候已经是17点多钟,天还下着雨,山路湿滑泥泞,半路上碰到几个人并肩抬着柴油机上山,说是为修替代“天梯”的便道准备工具,“过两天施工队就要动工了”。 天梯现实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