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

作者:王恺

(文 / 王恺)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0( 黑乐茶碗 )

从中国输入茶道具的时代开始,“唐物”在日本就享受了尊贵的地位,从天皇饮茶的茶会,到足利议政将军所发展的书院茶,都将“唐物”放在重要位置。一直到现在,各流派的博物馆里都有大量的唐物留存展示,而宋朝的天目碗中的珍品,更是日本各博物馆中的“国宝”。

到了日本茶道形成期,村田珠光开始培植“和汉兼济”的风格,他提出将简朴的民具和华丽唐物融合在一起。之后的武野绍鸥,也是千利休的先导,进一步改革了日本的茶道具:先改革茶架,更注重实用功能;还创造了椭圆形、斗笠形的各式茶釜。他还高度评介芋头状的清水罐、茄子形的小茶罐,这是和式茶具的新发展:色彩素雅,向秋色靠拢;外形更强调谦和;质地更重视手感。唐物渐渐消退。

到了千利休时代,茶会的娱乐性被彻底消除,他重视的和物之美,特别是那种朴素简约的风格,开始流行开来。他抛弃了精美的天目碗,开始用朝鲜的朴素饭碗,之后又和陶工长次郎共同创造了乐烧茶碗,以适应他的草庵茶风格。他以身边用品为茶道具。比如砍倒竹子做花插等,颠覆了崇拜唐物的价值观。

不过后来,随着抹茶道的繁文缛节被市民阶层嫌弃,煎茶道兴起后,大量唐物也获得了翻身的机会。不仅紫砂壶等器具开始进口,旧唐物的价值也越来越高,茶道具又开始回复到“和汉兼有,新旧搭配”的阶段,而且一直持续到现在。我们在京都这样古老茶道的保存地,正宗的流派传人的茶空间里,能看到很多唐物,也有华丽的当代艺术进入其中。而东京的茶道家就更不用说,他们正用来自世界各地的器物,来装点自己的茶道空间。

抹茶道:乐烧的哲学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1( 褐釉茶碗 )

京都的街巷很好地维持了方形格局,全是齐整的格子状的道路。离开表千家已经维护了400多年的茶室不审庵不远,就是乐烧的第十五代传人吉左卫门的居所。两幢宅子几乎可以相互观望,不禁让人想象,千利休当年是如何和吉左卫门的祖先长次郎交往的。现在,两个家族仍然保持着往来,乐烧的茶碗,无论是黑乐还是赤乐,都是日本茶道各流派,包括里千家、表千家、武者小路千家的首选。每年出产的少数陶碗,几乎都得提前预订才能得到。

吉左卫门的家同样是一座古宅,200多年来,历代乐烧的继承者都住在这里。与日本最传统的茶室相似,同样用木、竹、草为原料建构的两层楼,院落里满是荒草。乍一看,感觉无人居住,从擦拭得锃亮的木门、精致的灯笼上才看得,这里的主人是在蓄意保持着陈旧和寒素。这也和千利休定下的茶道精神暗合。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2( 黑乐鹤绘茶碗 )

千利休创造了闲寂茶的仪式,成为今日日本茶道的开山祖师,他反对再使用中国的茶道具,日本的美浓烧、濑户烧、信乐烧等简单朴素的茶道具就趁势而起。这系列的日本窑口中,最出名的就是乐烧,乐烧的创造者长次郎用自己的手艺配合千利休的茶道观点,成就了延续到今天的乐烧茶碗。

吉左卫门穿着和服坐在门口,只要拉上了纸门,就只能靠外界的光亮了,因为室内不点任何灯,只觉得黑夜一点点降临。这点规矩,也和茶室的仪式相同。只不过50多岁的吉左卫门先生不是一个传统的工匠。与其说他是工匠,不如说他是雕塑家。从小随父亲学制陶,随后去东京艺术大学学雕塑,去意大利继续学雕塑,学成再回来做茶碗。由此他说,他的茶碗与祖先的比,最大不同,就在于是在做一件雕塑。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3( 赤茶碗 )

与许多茶书的记载不同,他告诉我们,他的祖先长次郎并不是朝鲜人,而是有少许中国血统。长次郎的父亲是福建人,把福建的制陶技术带到了日本,不过他不是名家,就是普通的工匠,这也许是日后他能够成为千利休合作者的原因。

千利休不看重精细华美的唐物。据记载,在他23岁演习茶道时,就不尊当时风尚,有时用前辈村田珠光喜欢的“珠光青瓷”,有时用高丽茶碗。高丽茶碗形状不规则,质地疏松,且釉色也不完整,没有花纹。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4( 赤乐平茶碗 )

尽管乐烧的准确创建年份不确定,但是千利休一直在寻找适合自己茶道精神的茶碗,最后在天正年间,他和长次郎合作的乐烧茶碗先用到他的茶会上。有传说,当时的长次郎还不是专门制茶碗的师傅,兼职还制瓦,这种朴素精神,应该也是千利休看重的。长次郎在千利休的指点下,按照千利休提供的器形烧成的乐烧茶碗分为红、黑两色,又叫赤乐和黑乐。这种茶碗属于软陶,碗壁特别厚实,碗底宽,碗口稍微内裹,没有任何花纹。制作时,完全用手拉胎;烧制时候,上面完全不罩任何匣钵。这个茶碗适合千利休的茶道,不仅在审美,而且在使用,茶筅可以在宽敞的碗底搅动,厚实的碗壁可以避免过烫,便于人们端着抚摸;而黑或深红的色泽,都能使抹茶的绿色茶汤鲜艳夺目。

继承到了第十五代,吉左卫门先生所做的黑乐茶碗现在就在我面前,厚重,却又是一只手可以承担的重量。虽然产量稀少,而且价格昂贵,但是吉左卫门奉行了茶碗的日常使用原则。他的父亲告诉他,无论是祖先烧制、现在已经成为昂贵古董的,还是他自己亲手制作、包含了每个自己创作记忆的,都不放在古董架上,而要常常拿出来日常使用。他告诉我们:只有日常使用,才能从茶碗中看出祖先们的生活和人生哲学,而且,细微的形制、颜色差别,就是日常使用中观察到的。拿黑色来说,就有若干种不同的黑。他现在用的就是第三代乐烧的黑乐。他说:“现在的社会,变化速度太快,人与人之间距离也越来越大。举办茶会的最大好处,就在于能把人带回到日常交流中。这时候,使用一只好的茶碗,能让你体会到人与自然的紧密关系。”他用的是自然的土,烧窑也用柴火,煤气、电力都不用,要保持与自然的亲近关系。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5( 褐釉肩卫茶入 褐釉皆口茶入 )

他领我们走向房后的土窑,院里杂草丛生,已有一人多高,常有野猫的影子,几棵需要合抱的大树颇能显示这里的时间感。土窑和陶土都堆积在草棚里,吉左卫门说,这也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地方。去大学学习前,他就在这里看惯了父亲工作的样子:如何塑形,如何调整釉料。这些技术他从来没有专门学过,看看自然就看会了。

现在,平常日子,这里是他琢磨思考的地方,从30岁开始烧制自己的乐烧茶碗,很多时候只是随机做一个出来,永远都不觉得满意。他说:“不过现在倒是比较平和了,因为每个年纪做的茶碗,都能反映那个年纪自己的人生状态。”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6( 色绘日出鹤文茶碗 )

现在土窑一年只烧两三次,每年的茶碗产量不超过30只,有时候只有20只,完全出于随机。他不为外界订货生产。目前,日本和台湾地区的茶道流派,普遍都渴望有一只乐烧茶碗,有不少台湾客人专门到京都,徘徊于他家门口,渴望能拥有一只乐烧。因为台湾陶艺界有一种说法:日本的多数陶艺,台湾都可以模仿,独乐烧无法模仿的,可是他说他爱莫能助。在他看来,乐烧不仅是一种茶道用具,更是自己不同阶段的人生体验,这种体验,不能随时随地复制、批量生产。

从最初到现在持续了15代的乐烧,在制造和审美标准上有什么变化?吉左卫门笑起来。他说,其实有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存在感,每个茶碗自人手下诞生,就有强烈的存在感。虽然茶碗都是人的作品,可是这个作品要能体现的不仅是此时此刻的人生状态,最好还有自然的秩序,宇宙的秩序。“人要和茶、和器物对话,感到茶碗在和他说什么。”他说,这也是“乐烧”存在的理由,如果仅仅是一种喝茶工具,可能早就被淘汰了。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7( 白釉莲叶茶碗 )

难怪日本茶道讲究拥有了合适的茶碗后,不要轻易更新,有很多茶人甚至一辈子只用一只茶碗,并且要传给后代,他们觉得可以通过和茶碗的对话来体会人生。不过吉左卫门告诉我们:并不是所有人都以拥有一只碗为满足,他们要得很多,每个人生阶段都要更换新的,那也是一种人生状态。他并不反对。

吉左卫门说,他研究了前几代的乐烧,其中都有中国的影响,虽然不是中国的白瓷、青瓷那种系统,可是精神上有承接。直到现在,他更注重偶然性,不确定性,会有意区分于前面若干代祖先的作品。他最近的展览招贴,在京都随处可以看见,叫“暗淡的光”。同样以黑乐为主。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8( 赤乐筒茶碗 )

等暮色四合,接待我们的茶才刚刚端上来,盛茶的碗,也是刚刚观赏过的吉左卫门的作品。黑沉沉地端在手上,这时候细心打量,不整齐的黑釉上有白色的星星点点,本来是偶然性的结果,现在看起来倒像是精心设计的图案。配茶碗的盛放茶果子的盘子,却是古董“唐物”,一只雕刻有暗花的白瓷盘,据说也有几百年历史,上面放着淡绿色的抹茶栗子甜点。吉左卫门告诉我们,虽然天黑,但也不必开灯,这样才能体会自然美。最后走到院落里,才有微弱的灯光,这是他特意准备怕我们在露地滑摔才开的。

乐美术馆收藏了很多乐烧,位于京都市上京区油小路通一条,1978年成立,以乐家历代的作品为主,还收藏了很多贵重的茶道工艺品、古文书等,大多已有400多年的历史。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9( 准备点茶前,茶筅和茶碗都要保持最鲜艳的状态 )

唐物的流传:天目碗及其国宝地位

吉左卫门告诉我,千利休改革了大量茶具,他的主要方式,是用生活中随意发现的器物,借用禅宗中的“本来无一物”创造了很多茶道具,例如打水用的桶,拿来做点茶的清水罐;将渔民捕鱼的鱼篓,做了插花的花器。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10( 乐烧第十五代继承者吉左卫门曾到东京和意大利学习雕塑,他的茶碗很有现代感 )

他的努力,让许多“和物”的价格超过了唐物,拿黑乐来说,现在他的一只茶碗的价格,要高达几十万日元,更不用说古董黑乐了。这也许有点违反千利休的本意,他反对大家用唐物,一方面是因个人的审美,另一方面是因为唐物昂贵而难以获得。他写过“莫等春风来,莫待春花开”的句子,“春风、春花”都是代指昂贵的唐物,劝人们不要去追寻追求不到或者很难得到的器物,可是没想到,和物的价格现在也上升到了高昂的地步。

与此同时,唐物去了哪里?都被彻底取代了吗?吉左卫门告诉我们,肯定没有,只要耐心找,唐物在日本茶道体系里比比皆是。拿日本现在的茶具体系来说,抹茶道中所用的大多数器物,无论是茶架、茶釜、茶罗、茶勺还是茶磨,虽然到了日本,经历了许多改革,但基本上仍没有脱离宋茶道的影响,基本和宋代所用的器物形态一致;不少名家所用的小器物,例如茶叶罐,还有很多是古董唐物,这也是最让他们自豪的。因为抹茶道发展到晚期,尤其是德川时代,随着新的有实力的阶层兴起,例如贵族武士,他们又开始注重茶会的豪华格调,搜集曾经珍惜的唐物,使唐物的价格再次上升。不过,到了幕府时代,大批唐物又流失到了民间,所以,现在不少茶道流派高手手中都有一件两件天目碗。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11( 油滴天目茶碗 )

天目碗始终在日本的茶具体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实际上,“天目碗”这个名称都不是中国古代陶瓷文献中记载的,而本就来自日本的文献,因为将宋时饮茶方式和茶种带回日本的荣西禅师就在江浙一带活动,所以有说法,是因为茶碗从天目山带回而命名为“天目碗”。这个说法在日本被普遍接受,但在浙江一带天目山烧窑也没留下什么记载,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在西天目山区发现了一些窑址,其中的瓷器碎片中有黑釉瓷,而且上面有油滴、兔毫等花纹,解决了人们长期的疑问。这片区域都属于建窑系(也称建阳窑),而建窑,宋以来就以出品各种黑釉中带有兔豪和油滴的茶碗而著称。

建窑出品的黑釉茶碗,是宋人推崇的饮茶道具,宋徽宗和蔡襄都有专门的描绘。这里的黑盏的特点是口大足小,胎体厚,最厚在足底,由于胎厚烧成的温度比较高,所以坚实,但是最大的特点还是釉色,除了纯黑色,还分为兔毫斑纹釉、油滴釉、杂色釉,最珍贵的是曜变釉。前几者虽然也珍贵,但是窑工掌握了其中技术,气泡从釉中出现就会留下各种变化,有规律可循。可是曜变釉是窑变产生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现在传世的几件物品,全部在日本的博物馆中。其中静嘉堂文库美术馆藏有一件,瓷器专家形容为“宝光焕发”;而龙光院收藏的一件,是该院传世之宝,被称为日本的“大名物”。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12( 进入茶室之前,必须在户外的蹲踞前洗手,这也是茶道规则 )

另外的几种,油滴、兔毫,包括传说中鹧鸪斑的天目碗,则在日本的博物馆中比较多见,包括里千家、表千家和武者小路千家几个流派的家族博物馆中也能看到。最出名的一件油滴天目碗,原来为丰臣秀吉所藏,现在为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所藏,黑釉中有大大小小的银色油滴,1953年也被列为国宝级文物。

从南宋以来,日本就开始搜集中国的天目碗,中国国内反倒越来越少,尤其是宋抹茶道废弃后,日本更是大批进口天目碗。到了足利将军时代,天目碗中的名物都一一登记在册,曜变釉被称为世之重宝,油滴为第二重宝。因为天目碗被看重,中国其他窑口也开始生产类似建盏的器物出口,包括吉州窑、定窑等,但是他们烧制的盏都保留了自己的特色,釉色多变,有灰色、青绿色等等,也都被统一称为“天目”。日本收藏家经常说,自己手中有绿天目、黄天目,就是说的这些。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13( 宇治的朝日烧是著名的煎茶道茶具,很有自己的特点。图为第十五代传人松林丰斋正在制作茶具 )

唐物天目在日本的总量还是很大的。除了上述几种,还有特别珍稀地在黑釉或酱色釉上施加金银彩色的,现在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有两件,一件是牡丹纹,一件是蝴蝶纹。这两件,不一定是建窑所产,很可能是苏东坡称赞过的“定州花瓷琢红玉”,将草茶研末放在酱褐釉的茶盏中,颜色对比也很鲜明,是早于蔡襄的时髦喝法。不过现在这类瓷器国内同样看不见,基本流传在欧美和日本的博物馆中。

明代晚期,从中国学习了煎茶道的日本同样流行“唐物”,日本茶器的很多名称得自中国茶器物,如明朝文人著作中管茶壶叫“注春”,用以注茶;管分勺叫“分盈”,意思是量水的斤两;管茶杯叫“啜香”;“苦节君”为竹茶炉,“乌府”是盛炭的炉子,现在的日本茶道集会上,这些名称都一一保留着。所以,日本的茶器变化实际上和中国茶器的变化几乎同步,并没有太脱离中国唐宋明茶道的范围。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14( 朝日烧著名的套装河滨清器,适合用来展现茶色之美 )

煎茶道:以朝日烧为例

明代的中国茶道传入日本后,日本的煎茶道开始流行。茶器先是进口中国当时的流行茶具,比如万福寺就珍藏着隐元和尚带回的紫砂梨皮壶,茶叶罐也大量从中国传入。我们在各个煎茶道流派的茶会上,看到最珍贵的物品,往往就是明朝传入的茶叶罐。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15( 现代茶人所使用的茶具更带有游走的特色。图为大日本茶道学会中村孝则的LV茶箱 )

但是,毕竟大规模进口价格高昂,所以主要的煎茶道具,不久都改在日本国内生产,比如常滑烧就专门仿照宜兴生产朱泥小壶,而我们去的京都宇治附近的朝日烧,就是以生产手持泡茶壶和茶杯著称。尤其是一套命名为“河滨清器”的茶具,因为被当今日本皇室所使用,成名于当今日本煎茶道中。

宇治是传说中日本茶叶最好的产地之一,但高山上看不到多少茶园,原来这里的茶园奉行的是自然种植法则,茶园隐藏在高山深谷中,并不连绵成片。山下是一条汹涌的大河,按照以前的行走速度,这里和京都距离遥远,至少要一周才能走到,所以过去宇治是深山区,是贵族隐居的所在,《源氏物语》中最后的“宇治十帖”就发生在这里。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16( 日本古老的藤编工艺茶箱 )

这里的环境自古优美,也是传说中荣西和尚从宋朝带回茶种的分赠地区之一,茶树的品种非常古老,春天采摘的茶叶同样最为贵重,采用的是蒸青工艺,最后成茶像绿茶,但有其独特的形状。

“朝日烧”的第十五代传人松林丰斋亲自出马,泡茶给我们品尝,煎茶道与抹茶道有一点相同,就是当客人来到时候,一定要拿出精致的器皿,所以,今天拿出来的,是他家最精致的一套“河滨清器”。泡的是玉露,宇治的名茶,乃当地老制茶师傅用手一根根搓成,形状为针形,与机器制成的扁形茶差别很大。他的儿子松林佑典负责讲解,松林佑典尚未成为第十六代传人,虽然他的烧瓷技术已经很熟练。但还要经过父亲的考验和兄弟们的承认才能继承这个头衔。

日本茶道的器皿:茶器背后的思考17( 中村孝则使用的建水,是平安时代烧制的陶罐 )

松林佑典说,之所以拿朝日烧来泡玉露,就因为朝日烧是已经日本化了的茶道器具,特别适合泡日本绿茶。“我们追求的日本茶味道和你们不太一样,你们要的是茶叶的香味,我们要的是茶叶的甜味。所以在日本,煎茶道的器具并非完全照搬中国的器具。”而甜的要诀,水温要低,这是一套低温茶器皿。一套煎茶道茶具,可以装在一个小盒中,收起来很方便。煎茶道与抹茶道之不同,按照松林先生的说法,更“民主性”,更轻松,也更接近平民百姓。

松林丰斋先让我们吃掉了一种叫“雪”的甜品,然后拿起朝日烧特制的“宝瓶”泡茶给我们喝。宝瓶乍看有点像中国的盖碗,但是有专门的出水口,实际上是壶和盖碗的结合。宝瓶胎不厚,也没有专门的把手,适合低水温,出水口有密集的小孔,大约有150个,这是“朝日烧”最出名的地方,别家煎茶道器具做不到这么细致。松林丰斋介绍,他们用专门的工具来扎这150个孔,每个小孔只有笔尖大小,茶叶既不会流出,而水流速度又很均匀,一直能够倒尽最后一滴水,俗称为“黄金滴”。这样的茶味道才好。

茶叶并不直接倒在杯内,还需要放在一个类似中国的分茶器,日语称为“汤冷”的容器中,松林佑典说,他专门学习过抹茶道和煎茶道,泡玉露的水温大约只有60摄氏度,而倒在汤冷中,降低到40摄氏度左右才会倒进客人的煎茶碗中,这样才能享受到最甜的茶。他们家的煎茶碗只有两个颜色,一个是河滨清器的淡绿色,还有一个是牵牛花的粉红色,牵牛花又被称为“朝颜”,和他们家“朝日烧”的名称,是特意的配合。而碗口,也模仿了牵牛花的形状,碗壁尽可能薄,是为了入口更舒适。不过,不管碗外面是什么颜色釉,里面一定是白色的,因为要衬托茶汤的颜色。

这个茶汤虽被形容为甜,但是按照中国人的口味,只觉得鲜,简直有股日本昆布的味道,实在与中国茶大异其趣。在白色的杯子里,茶汤的碧青色很是醒目。

1852年,松林家的“朝日烧”正式命名,得名来自他家后面的山峰“朝日峰”。本来整个宇治地区有很多制造瓷器的家族,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只留下他们一家。原因是他家的茶具是研究透宇治茶风格后的产品,特别适合当地茶浸泡,而宇治茶在日本又备受推崇,所以慢慢就全国闻名了。除了针孔特色外,他家的茶杯全部是手工拉胚成型,“没有机器制品的粗枝大叶感觉”。

全家雇用了4个工人,但是一年也只能生产500个杯子。烧制瓷器有专门的龙窑,上面有天皇的叔叔题字“玄空”,是因为他觉得“朝日烧”能够让人思考生活的深意,“玄”,在这里是深的意思。

混搭时代:现代茶人的杂糅个案

一个流派有一个流派的专用器具,可是一般人的使用并不遵循这样的戒律,尤其是现代茶人,经常采用混搭的风格,大日本茶道学会的中村孝则就是这样。

中村是东京的资深茶人,因为长相帅气,所以每周一次要在NHK的节目上去宣讲茶道。同时又是大日本茶道学会的茶道最高段和剑道学会的七段,所以出门表演茶道的机会特别多。出场不仅在日本,更多是在异国,他刚在挪威表演过日本茶道回来——他还有一个身份是挪威日本的亲善大使,所以在旅行中推广日本茶道也是他的任务。

因为经常在旅行中推广茶道,所以中村拿出来展示的,首先是他的茶箱。茶箱在日本又叫茶游,是茶道中人必备之物。千利休时代流行方形的简朴茶箱,中村有若干个,第一个就是在路易威登专门定做的黄色皮具的茶箱,这是一个圆筒形状的茶箱,看着十分小巧,但可以装下他的整套茶道具。中村解释,并不是他崇尚名牌,而是路易威登有专门的定制服务,只要他拿出方案,对方就能很好地执行他的设计。

盒盖可以取下,但是还用皮带紧扣,这样的设计可以避免盖子丢失,里面放着两个茶碗,一个小的装抹茶末的罐,外加茶筅和茶筅容器,茶巾和茶巾容器,不多的器物,却足以使他在野外布置一个简单的茶会。其中一只茶碗是江户时期的朝鲜碗,而金漆的小茶叶罐则是他朋友做的,这些精巧的物品一拿出来,往往能吸引很多人。他说,最近这些道具的使用,是在地中海的一次游艇聚会上。

另一套茶箱更小巧,也古朴些。外面的藤箱是江户时代藤编工艺,里面的锡制茶叶罐购买自缅甸,茶碗则是他自己烧制的。中村不仅自己奉行杂糅风格,还和朋友们联合做过茶箱展览,他们选择的茶道具,茶筅筒一般选择藤编,茶勺一般用竹制,如果是怕毁坏的器物,外面用朴素的日本棉布专门制成包裹。即使点心盒也与众不同——一种竹编的小瓶专门装他们的茶点心,叫“振出”。

中村说,具体的搭配,很多时候根据自己的精神状态决定,并没有定规。他经常和一些国际品牌合作举办茶会,但是不会为了迎合而去购买时尚的道具。“在时尚的品牌活动上,我还是我,而不是他们的附庸。”他说品牌之所以找他,就因为他的个性。他告诉我们,25年的茶道修习下来,对他而言,茶道不仅是一种仪式,或者是一种空间,更多是一种打破既定世界的存在感,颠覆人们价值观的东西。

他顺手拿来自己常用的建水,是平安时代烧制的陶器,现在已经破烂不堪。建水在日本茶道中,是作为倒茶渣污水所用之物,中国茶道里叫水方,可是这一件,却连站立都立不太稳当。不过中村说,他选择这件1000多年前的器物,就因为茶道世界里需要有不完美的东西,歪斜,可以使人们对自己既定的世界观产生怀疑,而茶道本是需要思考和怀疑的。

这种茶道观和茶道具的选择,可能和中村加入的大日本茶道学会有关系。大日本茶道学会是明治时期成立的,是第一个做学术研究的茶道学会,目前是日本最大的四个茶道学会之一,奉行的不是家元的代代相传,而是选举制度。中村25岁大学毕业,因为朋友的父亲在学会里传授茶道而加入其中,一学就是25年,越学越不能放弃。“25年前,在东京的茶道世界,还是女性比较多,可是我固执地以为,茶道是男性的,是男人之物。它教给我们日常的礼仪,如怎么开门,怎么坐下,怎么站立,是武士的精神。”

他8岁学剑道,到现在已经40年,茶道和剑道这种外面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东西,在他身上却逐渐融合。“表面不一样,但内在相通地方太多了,它们都有宗教气氛。学习了之后,整个感觉都敏锐起来。许多人以为,修习茶道是对茶器、庭院、花草的感觉变了,其实不然,是观看世界、了解事情的感受都完全不同了。”他边说,边为我们泡茶,与在京都看那些流派的感觉不同,中村孝则的动作非常硬朗,他从水釜中取水入茶碗的动作干脆利落,他解释,这种带有武士家风的动作,并不是他的发明,而是东京人喜欢的一种茶道风格。

不仅在东京举办茶会,中村说他还把自己去年的茶会举办到素来保守闻名的京都。举办地点在京都御所,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配花用的樱花,花树原来是醍糊寺的丰臣秀吉所栽种的,因为不能截取,所以采用了此树的花粉做无性繁殖的新树。茶会之前,配怀石料理的是香槟,而不是传统的茶汤。茶点是用玻璃纤维的盘子端上来的,每粒点心都做成珠子形状;而茶箱是用樱花树皮做的,每件器物都打破了常规。请了100多位客人,各个流派的茶道高手都有。其中有不少人对他这种新派的不遵循传统规则的茶会颇有微辞,京都的报纸也讨论了几天,但最后还是承认,这是一次标准的日本茶道的茶会。他说:“关键的原因,在于接待客人的精神是没有变的。虽然有很多批评,但是他们也感觉到了新的茶道风格的挑战。” 背后日本茶道建盏茶具器皿千利休茶具茶器茶道日本茶具日本思考茶道精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