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龙:“电影关乎我理想中的世界”

作者:李东然

成龙:“电影关乎我理想中的世界”0( 电影《十二生肖》剧照 )

演员电影

“我60岁的时候,还能做饭挣钱养家,你60岁的时候,还能打么?”成龙说自己总是记得这句话,二十几岁才入行电影圈的时候,做厨师勤恳养家的父亲曾满脸忧心地这样问他。

2012年,成龙58岁,“献给父母”郑重地写在《十二生肖》的结尾处。他说自己是不流眼泪的人,腿摔断、头重伤也难得流泪,《十二生肖》杀青的那天却抑制不住地哭了,也想到要放这样一行字在电影最后。他说,这是最后的大动作成龙电影。

“别人的电影写这个奇奇怪怪,但这是我的电影,是成龙电影。一直有人说,唉,成龙老啦,不能打啦,瞧,他都不打啦!他们错了!当然啦,40年过去,人要变的,当年能从四楼跳下来,现在大概能跳两层,但多了经历眼界也不是白搭的。我要拍一部打的电影给他们看看,把80年代的成龙电影能给观众的震撼找回来。”

事实上,只需要看电影差不多3分钟,也就是“十二生肖”四字片名之前的开场部分,便足以了解成龙的心意。那是一段典型的“成龙式”奔逃场面,盗取宝物的JC(成龙饰),为摆脱武装士兵的追捕,变身滑轮侠,在拉脱维亚的盘山公路上极速狂奔。先是优雅地展示一系列如滑行、旋转、翻滚等高阶轮滑极限运动,又随敌方士兵荷枪实弹,动用摩托、越野车甚至尖钉路障重重围捕,见招拆招地化解重重险境。确实不乏如俯身穿越疾驰的货车车底、侧身疾速滑行于悬崖边缘一线之类似曾相识的“成龙式”惊险场面。而成龙为那些早熟悉了“成龙式”的观众更精心备下了用极速滑轮衣配合陡转坡道营造出的更为新奇惊险的视觉体验,尤其是各道关卡的极限漂移。连这套轮滑衣的发明者让伊夫·布朗杜看了也大呼过瘾,更不忘向他遍布全世界的极限运动痴迷学子们喊话:“疯狂动作,切勿模仿!”于是,甚至无需论及在此之后的影片里,那些如舞步般充满节奏韵律的对打,谐趣欢快的人狗追击,单说那3分钟,成龙已经归来。

成龙:“电影关乎我理想中的世界”1( 在片场拍戏,成龙必须让所有人都遵守他制定的规矩 )

鬼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曾如此评价成龙:“如果我能拥有作为演员的人生,我便要做成龙这样的演员。”

至于学界,“演员电影”四个字早已言简意赅地归纳了成龙和成龙电影的成就。《十二生肖》的开场片段足以诠释这略有生僻的概念——凭空而来的一段追击打斗,不及铺陈任何因果,却足以引人入胜。看似违背电影叙事规律,却证明了这样的事实,观众在看成龙电影时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影片内容中的情况较少,更多是维持一种出戏和入戏之间的微妙平衡,这使得成龙电影和歌舞片的观影效果极为相似。不仅指自幼习武的成龙善于将武术打斗和戏曲中的韵律节奏融为一体,到《醉拳2》中更大胆地将霹雳舞等时髦舞步融入了打斗动作之中,极大地提高了视觉愉悦效果。

成龙:“电影关乎我理想中的世界”2( 成龙和父母及房祖名在澳大利亚家中的合影 )

成龙这样向本刊记者表述他的创作过程:“我想电影跟人家不同,人家想剧本是先有整个故事的大纲,我却做不到。我是先有动作场景,比方说《警察故事》,我最初的剧本就是木屋区打斗、商场打斗,我得先和自己套招,四场打戏设计到满意后,再想怎样去加入剧情。《十二生肖》是7年前我自己想的一个剧本,我想了大概几场戏,首先是想到寻宝会好玩,而寻宝中间可能会有荒岛、海盗,于是就有一些探险和动作的结合。直到这些过瘾的动作场面都想得熟烂,我才坐下来慢慢把这个剧本做完整。比如男人太多,就需要一个女性助手,而她身上再有一条情感线索会更好,既然来了荒岛,不如见一见土著人等等。”

买来自由

《十二生肖》中,成龙一人担当了出品人、监制、导演、主演、编剧,还担任了武术指导、摄影、美术指导、场务经理、生活制片、灯光、音乐、道具、替身、主题曲演唱共15项职务,因此创造了电影生涯上的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

《十二生肖》里饰演成龙女助手的长腿功夫女郎张蓝心至今提起片场的成龙导演,还是不禁要笑出声来。她告诉本刊记者,尤其记得一场爆破戏,成龙总拿着扫把第一个小跑过去扫爆破后飞来的玻璃,一边扫,一边问身后,好了没?一边举手喊,Rolling(准备),Action(开始)。“开始我觉得大哥那样子真是超级滑稽,因为从前我以为,当导演应该是坐在椅子上指挥。但你看大哥导戏,绝对不是这样子的,他一会儿去做清洁工,一会儿去做灯光,有什么想到了又跑去做摄影师。甚至常帮忙客串一下路人甲,或者弄弄这个,搬搬那个,帮我们穿戴装备,检查安全,设计动作更不必说。”

成龙自己却满脸严肃地说,这样的工作方式是绝对必要的,他告诉本刊记者:“拍好电影需要从剧本到剪辑都细心注意,演员拍了十几条带子,但剪辑先生随便就用了一条,可是他不会体会演员为其中的一条付出了多少心血,所以我宁愿一切都亲自来。一切电影设置配合角色,都以演员的表演和动作为中心。”

40年漫漫一路走来,反而越发珍惜每一次这样拍电影的机会。“20岁的时候,得到的角色尽是些大侠,要做陆小凤,电影里得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我。化完妆我对着镜子看,分明还是眼睛小鼻子大,自己都不喜欢自己,怎么会有女孩子喜欢我?果然总是不成。为了出演角色,就要跟人家喝酒抢剧本,酒桌上编剧就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剧本是写给谁谁的,不是写给你的。听了我就猛灌了三杯,躲到厕所就哭。终于熬到有一点点名气的时候,有导演找我拍戏,但又是学人四不像的路子。结果那个戏开头,我就逃走了,我意识到这么拍下去就是毁了我。当时是从釜山坐夜巴回到首尔,我躲在一个小旅店里,过了忐忑的两天。但我心里总嘀咕导演老人家脑血管爆裂,鼓起勇气打电话问徒弟情况怎么样,最后我同意回去拍戏,唯一的条件是我自己做导演,不再做那种不适合我的性格的事情。我不是李小龙,不要把我拍成那样,终于有了第一部我自己导演的戏,叫《笑拳怪招》,一夜而红,创下了午夜收视的最高。”

至如今,成龙说,他最得意的是,相比年轻时,自己更谙熟且掌握了那些根本的游戏规则。比如《十二生肖》,他骄傲于电影到现在,恐怕没有第二个导演像他这样,可以拿800万元的银行本和3200万元的支票还给投资人。就一句话,对不起,我不拍了。“起初,《十二生肖》的投资是4000万元,我用了3200万元,一个镜头都没拍,于是每天都有电话过来,几时拍啊?你为什么拍别的影片不拍这个啊?我就把钱还了。不拍就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准备好,我早不需要为了拍而拍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仅做导演,也要经营自己的电影公司的原因,他说,排在赚钱之前的目的是,必要时,要付得起钱给自己买自由。《十二生肖》的最终投资近3亿元,当最终把所有的制片人凑在一起时,成龙说他开诚布公地和大家说明的是,拍这部戏是为了完成一个梦想。“不要太浪费,也不要太省钱,要当人是人。我这部戏不会亏多少,亏了我也亏得起。”

“我心里有数,这样的动作戏也就是最后一次了,确实拍得任性。开场的3分钟,封路就要45个人,45个人就要45部对讲机,我们现场有超过100部对讲机,可能这100部对讲机就是现在拍时装片花费的总数了。何况轮滑衣的一场戏本身就是庞大的制作,要把整个山路封起来,封整段山路的出入口,每一户人家的门口,尤其有小孩子的门口都要封起来,这是需要很多钱的。因为我们一开始拍,就车子哗啦哗啦下来,只能开不能停,还要随时留有人手去处理比如这边小孩子要出去、那边大爷要回家之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么拍不是一天,是整一个月。”

如此周章阵仗的压力可想而知,但相比戏中作为演员的成龙,这个导演的角色已经是好过太多。比如“滑轮衣”这场戏刚开始拍摄的时候,成龙说,天还冷,因为常常做到时速百公里高速滑行,身体几乎冻僵在那套衣服里,常常毫无知觉就撞出一身的青紫。而拍了一个月后,天突然热了起来,尤其下午热得人难受,滑轮衣自重达17公斤,尤其戴着头盔跑来跳去,一小会儿工夫,便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脑袋闷在头盔里太久,头痛欲裂。

“常常是坚持不下去,我就摘下头盔到旁边躺一下,缓一下再戴上,重新拍。当然每个人都劝我用替身就好了,反正穿着那身衣服,很多镜头真的看不见人,实在不行还有电脑特技可以补救。但我尽力要每个镜头都自己上阵,因为我知道现在观众看电影都会定格的,他们来看这部电影,是要看真的成龙的,何况,用替身是拍不出片花给大家看的。我要拍成龙动作电影,不是替身动作电影。”

《十二生肖》拍摄了整整一年,平均每一场打戏拍下来,短则1个半月,长则3个月。空降的飞行镜头15天才拍6个镜头,又为3个镜头整个剧组转战瓦努阿图火山,那是极其辗转的旅途,先飞抵澳大利亚,再飞维拉港口(Port Vila),最后乘船抵达火山岛。因为当地开发程度太低,几乎与世隔绝,电信与网络统统不见,成龙自己却至今满脸笑意地说:“那里实在太好了,没有网络、电话,大家不会一直低头玩手上网络,可以好好专心吃饭,看着对方,聊天谈心。”

“拍人家的戏我要尊重导演,尊重制片,人家对我说,大哥这场戏得3天拍完,我就点头,告诉我怎么拍是又快又省钱的,我也点头。但是我是武术指导出身,也是武术演员,我知道,那么拍是拍不好的。有时我暗自同情那些武术导演,他们想出很好的东西却无法实现,制片在现场会说,两天拍完就是不能拍太长。这个演员没齐,那个演员没到,布景又缺了一块,所以干脆就都是飞天戏,飞来飞去就容易拍,演员不在,随便找两个替身就可以了。等到演员在的时候,摆几个姿势特写就可以收工了,后期再用电脑合成一下,也算大功告成。”

成龙说,自己身处那样的片场时,常常是在生闷气,尤其是那些本来满心期待的电影最后也都用了飞来飞去的拍摄手法,男主角哪怕是打了七八千人,头发还是直直的,更是骤然地心痛。“美国有《蜘蛛侠》、《蝙蝠侠》,想象纵横,技术发达,中国是只会飞来飞去假惺惺的武打片,要是两种电影撞在一块,我是观众,我也肯定会去看《蜘蛛侠》。到今天如果我仍旧心有畏惧的话,最怕的是观众对国产武打片丧失信心。试问今天我们有什么类型的电影能赢过好莱坞?文艺片、卡通片、歌舞片、鬼片?这些我们都拍不过人家,甚至比如鬼片,恐怕我们连日本也拍不过。我们唯一能拍得过人家的就是动作片,可悲的是,即便这些被动作电影养活的人,既不懂珍惜,也不懂认真。”

“大哥”训话

成龙说,自己会把这套道理讲给剧组里的每个人听,他才不介意那些年轻人撇嘴,“大哥来说教啦”,反而自信自己早有一套方法。“首先我去照顾他们,所以你看我在片场,有300个人就有300张凳子,每个人都有桌子吃饭,每餐一定有热汤,矿泉水、汽水随便喝,但前提是要守我的规矩,饮料一定要喝完,不能浪费,喝完要捏扁丢到垃圾桶里。抽烟要在固定的区域抽,抽烟的人要尊重不抽烟的人,不抽烟的人也要尊重抽烟的人,但片场内一定不能抽烟,因为很容易着火,也不能抽着香烟做事情,穿着拖鞋进片场。每个人所需的一切装备我会整齐备好,电筒、激光、手套,包包里全都有。好莱坞的片场极有序,那我的片场就是军事化的。每个人吃完饭要排队丢菜,筷子、调羹、盘、碗,分门别类,哪个盘子摆歪了,我就会在旁边唬他们一下,反正我不怕辛苦,至少要监督整整一个星期。”

《十二生肖》剧组到了拉脱维亚,外国人丢纸餐盒就直接丢,横七竖八,于是纸餐盒很快就摞满了垃圾桶,清洁员忙不迭地一遍遍打包拿走,中方工作人员80个人的餐盒整整齐齐地叠了小小一摞,一个垃圾袋也装不满。几餐饭吃过后,开始有外国人学着成龙剧组的样子有序摆放,也有人不禁过来问:“你们都是这样吗?”成龙开怀大笑使劲点头,接下来那句“So proud you guys!”(你们真棒!)成龙说,简直是每次想起来都会傻笑一下。

这一切终究是因为在成龙的心里,电影很重,甚至关系到一个理想的世界。“我是拍动作片出身的,《醉拳》出来我开始走红,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并不是太开心,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红呢?为什么教人家小孩子喝醉了酒打架呢?真正爱上拍电影是我后来慢慢懂得我其实也可以在电影里创造一个我梦想中的世界,比如我相信秩序,到好莱坞走了一圈,便羡慕秩序严明、高效安全的好莱坞制片厂,那我就要在自己的电影里实现它。或者,因为常见到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一大堆女孩子围着一个女孩子欺负,或者一大堆男生又围着一个男生,我就想在这部电影里说说君子的打法,什么是一对一的公平精神。《十二生肖》里我和那个欧洲人不管我们怎么过招,都不离开那个沙发,人家倒了之后,我还要把人家扶起来,我要告诉年轻人,一对一才是公平的游戏。”

成龙告诉本刊记者,自己的电影和自己的人生最重要的同步性在于,人生经验累积的同时,慢慢地纠正自己在电影中的过错。“这一切是变化的,所以我很怕别人总和我谈电影哲学,这太难总结了,但我清楚我自己的方向是尽力去做负责的电影。在健康真实的动作电影之外,我没有什么哲学,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我只要我的电影有动作、不暴力,有笑料、不下流,老少咸宜,能包容很多环保、家庭、敬老,以及爱地球、爱社会、爱国家的一些讯息,并且是很无形地讲出来,但年轻人必须能领略得到。单说孝顺父母,好好爱护环境,小孩子不听的,那他们可以下意识地领略到,就会接受。我拍每部电影,都是要有讯息的。不过确实,怎么慢慢又变成‘大哥又训话’了?倒是没关系啦,反正早就习惯了。”(文 / 李东然) 成龙关乎世界电影的世界十二生肖电影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