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舅姥爷与我的故乡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老家要拆迁了,舅姥爷每次一打电话就哭,说想回来看看。
舅姥爷是我妈的叔叔,在十几岁的时候去了新疆,一直待到70多岁。在我“大一”那年的夏天,舅姥爷终于又回了一趟威海老家。无人邀请,他就这么一个人空着手来了。姥姥和姥爷已经过世,大舅向来沉默得像个影子对任何事不发表意见,姨妈、小姨跟他的关系也不亲近,他此次回来,好在有住在村里的二舅处可以落脚。
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和妈去车站接他来我家。远远地见到,才发现他的一条腿是瘸着的,除此之外,跟姥爷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本能地上前去扶他,其实他一个人走得也蛮稳当,但还是接受了我的好意。他感慨地说:你跟小时候一点没变样。我听了有点哭笑不得——第一次见面我只有3岁。
如今一晃10年又过去了。二舅已经不在了。据说,村口要修火车站,农民的土地去年就已经征用了,不许再种。村子整体搬迁也是迟早的事,只是安置起来麻烦,暂且拖着。舅姥爷听说这个消息后,打电话说想再回来看一眼。大家都说:还回来干吗啊?上次回来时他急三火四地把村里属于他的老房子卖了3000块钱揣着回去了,现在拆迁补偿肯定不止那个数,不过这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他没那个发财的命。
阻碍他回来的重要原因是,舅姥姥得了抑郁症,总试图自杀,他不能离开。
他只能在电话里嚎啕大哭。他的儿女都生在新疆长在乌鲁木齐,他们对祖籍毫无印象也毫无感情,也不支持他一把年纪还长途跋涉来回折腾。他的哥哥嫂子都不在了,侄子侄女忙碌着自己的生活也并不愿意接待他。现今的村里也并没有一寸土地、一棵树木跟他有半毛钱关系。他只是个吝啬的老头,坐火车都要选择硬座……可他说要看看村里的人,踩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就踏实了。
姥姥家的那个院子早就改换了主人,村头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也换了好几茬儿,儿童相见不相识,早已物是人非。尚且年轻的我对于故乡的土地早已觉得陌生,寻不到那份归属感与自在感。在城市燠热的空气里,我也曾无数次想回到7岁时的夏天,暑假去河里泡着,捉鱼捕蝉,去地里摘黄瓜和西红柿吃,晚饭后带着小竹椅子在村头路边乘凉,摇着大蒲扇赶蚊子……
在梦中我会记起,山药和百合在门边,种在水桶里的石榴树,矮墙上爬满了山芋的枝蔓,生长着半人高的可以用来扎扫帚的蒿草,围住了枝丫开散的无花果树。无花果树总是不高,肥厚硬朗的叶子刮在手臂上有点疼,没熟透的果实被揪下来后,蒂部流出白色黏稠的液体,胶着拇指和食指。那是我童年的百草园。
短短数年里,村里的人忙忙碌碌,年轻人越来越少,那里的土地不再用于耕种,那条河,早已不适合游泳,而我,也变成一个生活在别处的异乡人。
过年回家时,我把家中泛黄的旧照片翻拍到了iPad上,即便实物不再,那些影像还是记录着曾经的过往。
午夜梦回,想到在我年老的时候,再也没有故乡可回,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即将永久消失,突然有一种痛楚的感觉,在那一刻,我理解了舅姥爷。(文 / 闫晗) 故乡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