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言:成为一个作家
作者:杨璐( 10月11日,新闻发布会后,莫言给热心读者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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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巧
《收获》杂志副编审廖增湖的书架上有一行专门放着莫言小说的各种版本,十几年前的书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纸质泛黄脆弱,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有莫言的签名,有一些是赠书常用的客套话,更多的是朋友间真诚的留言,甚至是满满一页的打油诗。廖增湖一边展示给本刊记者看,一边说:“你看他原来的字写得不好看,后来越写越好了,估计是在家没少练习。”其中一本布面精装版没有公开发行,是出版社特意做出来给作家当作礼物的定制版,扉页上的签名是赠给作家格非的。这本小说是《酒国》,写于90年代初,出版后几年都悄无声息,如今也不是莫言广为大众知晓的作品。它是廖增湖与莫言友谊的起点,并且对于莫言的研究者和朋友廖增湖来说,《酒国》也是了解这位作家的一把钥匙。
廖增湖认为,《红高粱》的走红没有让莫言登上更高的台阶,相反,热闹过后他和中国文学一起进入了一个长时间的低迷期。“1989年之前大家对文学的热情很高,1989年之后整个社会调整过来,进入了商品社会,很多文人下海,文学突然从社会热点、关注点变得非常边缘,没人再理睬了。”他说,1990年暑假,莫言在山东老家高密县城买了一栋房子,有一个将近200平方米的院子,院子里种了比人还要高的葵花,葵花地里有像杏核那么大的黑色或者绿色的马苍蝇。整个50天的假期,莫言就拿着苍蝇拍在葵花地里转来转去地打苍蝇,每次能打几百只。莫言后来在访谈里曾回忆:“1989到1993年是非常消沉的,这一时期我虽然一直在坚持写作,但心态也受到了影响,写了很多游戏的文字,但一直坚定不移地知道自己还是要靠文学吃饭,不可能干别的。”
除了无聊到打苍蝇和遛狗,廖增湖说,事实上他也像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样,闭关修炼着各种奇怪的招式来提高武功,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写了实验性质的小说《十三步》和《酒国》。“写小说也是一门手艺,但它的技术很隐蔽。外行人只看故事热闹就以为看懂了,我们那时候已经觉得传统的叙事形式很过时。莫言很勤奋,每一本小说都跟前一本不一样,一直在探索新的形式。”
《天堂蒜薹之歌》里面开始有了结构,廖增湖告诉本刊记者,是用瞎子张扣唱歌的方式把每一章的故事给唱出来。到了《十三步》,莫言把汉语里的人称全都使用了一遍,人称就是视角,这部小说里视角的变化让人眼花缭乱。批评家张闳说,莫言的小说其实已经超越了他的批评范围;而廖增湖说,这其实已经是客气的说法了。莫言自己说过,小说发表后估计读者不会超过500人。
( 10月11日,在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上,莫言的作品出现在展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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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国》是《十三步》之后,莫言对结构比较满意的作品。廖增湖告诉本刊记者,这部小说1989年莫言就开始动笔了,灵感来自报纸上一篇《我是陪酒员》的文章和他自己在各种会议上、回高密老家时应酬拼酒的经历。他一直找不到感觉,直到1992年才写完,当年底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等到张闳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年多。“格非有一次从北京回来,带了一个精装本,说是莫言的新书。这书在书店里根本就看不到,如果不是格非带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买。后来我才知道海外的杨小滨和李陀很推崇这个小说,可当时国内的评论界却悄无声息。”张闳、曹元勇当时在读博士,廖增湖还在读硕士,几个人的文学趣味相投,经常互相推荐读书和讨论,朋友圈里传看一遍后,都非常喜欢。“这个小说跟当时国内汉语常规写作都不一样,它的技巧很复杂。”张闳说。
廖增湖则对小说的叙事很迷恋,《酒国》在他看来,是教科书式的叙事:“丁钩儿去酒国调查吃婴儿的案件,作家莫言和酒国酿造学博士李一斗的通信,叙述者莫言的俯瞰角度,三个层面的人物相互穿插,构成了小说的整体。”除了结构,只有内行才能看出来的功夫是,语言进行了多种多样的戏拟,游戏性地模仿了当时各种各样的文体。“这是一件多费劲的事情啊,要把原文体找出来,还要琢磨着模仿得惟妙惟肖,也只有当时他太闲了才能有时间、精力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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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特别喜欢这部小说,张闳叫上曹元勇和廖增湖在上海师范大学专门做了一次对谈。“我们当时都是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对谈不是很正式,也没有什么影响力,我就是叫了两个学生来记录,一共整理了3万字。”张闳告诉本刊记者,他一直思考文学家如何同现实打交道和小说叙事的开放性,因为过于简单的逻辑和结构无法面对复杂的世界。《酒国》满足了他当时对长篇小说的期待。
张闳、曹元勇、廖增湖的这次对谈的文字整理被辗转带到了在北京的莫言手里。莫言也找不到什么地方去发表,他当时已经转业到了《检察日报》,就把对谈挂在了报纸的网站上。他对上海这三个年轻的知音很感激,《酒国》出修订版的时候,特意送给每人一本,很有心意地写着“感谢你们对此书的荐举,去沪时定当设宴筵请”。廖增湖说,从这之后,莫言和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三个年轻人成了好朋友,每次到上海都会打电话聚聚。
( 《收获》杂志的执行主编程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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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围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天,上海巨鹿路上幽静的《收获》杂志编辑部里充满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前一天晚上,《收获》杂志主编李小林就在公布结果的第一时间从欧洲打电话回国,“70岁的老人高兴得像个少女”。曾经担任过莫言责任编辑的肖元敏则很早就来到办公室,寻找《收获》杂志保存的与莫言有关的资料。
“1985年《透明的红萝卜》发表的时候,大量的世界文学作品已经引进,莫言采用了拉美文学的方法,让大家看到中国作家也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收获》杂志的执行主编程永新向本刊记者回忆,他当时读到这个小说,感觉语言像诗一样,对结尾的印象也非常深刻:小说本来写的是件残酷的事情,中国作家原来的处理会很俗套,莫言却用了一个童话般的结尾。“在那之后不久,我们去北京出差,李小林带着我和肖元敏专门去找莫言约稿。”程永新说。当时还是文学新人的莫言有些战战兢兢。“《收获》跟作者从来都是像朋友一样交往,莫言却称呼我们李编辑、肖编辑、程编辑,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叫的,印象很深刻。”肖元敏则告诉本刊记者:“他的话很少,有些木讷。他当时已经通过同学崔京生给《收获》投了一篇小说《球状闪电》,我们问他为什么不把《透明的红萝卜》给《收获》?他说他不知道哪个小说好一些,就让同学帮着挑选的。那时候的莫言对自己的创作还没有自信。”
当时在出版社工作的魏心宏在北大读书,他告诉本刊记者,他当时三天两头往军艺跑。“他们班的写作热情非常高,可以看出来同学间暗中较劲。他们班很多人爱扎堆,一看出版社的人来了,就都来围着聊天,聊着聊着最后拿出自己的作品来,莫言却不太参与这样的事情。”魏心宏说,当时光在杂志上发表过作品还不能算是文学圈里的人,当时全国有短篇小说评奖,得奖者立刻走红还能贴上文学圈里人的标签,很多文学新人就都瞄着那个奖去写。莫言却凭着《透明的红萝卜》,正式写进了文学圈。
“80年代《收获》杂志的发行量有100万,全国多少人都在写小说,要想文学界认可很难,要有才华,要有高人指点,由各种因素决定。”程永新说,“莫言的小说很有想象力,语言也有特色,长句子很多,闪动着诗歌的意象。这些是学不出来的,必须同他内心的东西相吻合。”
争议
“从《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酒国》一直到《丰乳肥臀》是莫言创作的第一阶段。”程永新说,虽然时间跨度很大,但是集中展现的是中华民族和土地的关系。《丰乳肥臀》这个50万字的长篇确立了莫言实力作家的位置,也是莫言前一段时期写作技术的总结。
莫言在很多场合讲起过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他有一次出地铁站,看到一个农村妇女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双胞胎,一边一个叼着奶头吃奶,夕阳照着母子三人,给人很凄凉又很庄严的感受。他想,围绕着哺乳、生殖可以写一部很大的书,把母亲、土地、祖国这些文学上的主题关联起来。母亲去世不久,他在高密东北乡把自己关起来全心写了3个月,写完之后居然胖了10斤。小说还差两章写完的时候,预订给了云南的《大家》杂志。
1994年创刊的《大家》杂志在当时被文学圈认为是西南地区的一匹黑马。曾经在《大家》杂志当编辑的潘灵告诉本刊记者,90年代,有文化的时髦青年都是《大家》的读者。可是影响力虽然很大,含金量却被文学圈质疑,只刊登一流作家的二流作品的议论长期在文学圈里流传。“我们决定要花大力气改变这个局面,就找到红河卷烟厂赞助共同设立了大家文学奖,当时鲁迅文学奖才2000块,大家文学奖的奖金是10万块,是中国有史以来奖金最高的文学奖。”
“我当时的任务就是在全国范围内寻找作品。我心目中有两个标准:一是题材要厚重;另一个,因为《大家》是一本先锋文学刊物,我希望作品带有先锋性。我去了全国很多地方,看一流作家的新作,最后在作家出版社得到了线索。但一听说书名叫‘丰乳肥臀’,我就不敢做主了,立刻飞回云南请示主编李巍,他决定先把书稿拿回来看。我第二天又飞回北京,带回莫言写完的部分,我和李巍分头把稿子看完。”
“《丰乳肥臀》在我看来,同时展现了莫言写作的优点和缺点,他的局限性和可能性全在里面。他把魔幻和现实结合起来,是语言的狂欢。我当时判断这应该是莫言最重要的作品。”潘灵说,“我们想到了会有争议,对文学作品有争议是正常现象。”《大家》杂志于是分两期刊发了《丰乳肥臀》,引起的争议却超出了文学圈。从刺眼的题目到小说内容都挑战了一部分思维保守的读者的神经,告状信一层一层往上递。张闳告诉本刊记者,当时甚至有干休所专门办了小报刊登各种批评《丰乳肥臀》的文章。群众来信的威力很快奏效,莫言在单位里写了检查,还按照单位的要求,写信给出版社不要加印。
莫言后来在回答日本汉学家吉田富夫的问题时,曾这样说:“在我20年的创作过程中,写下了将近400万字的作品,《丰乳肥臀》集中表达了我对历史、乡土、生命等古老问题的看法。《丰乳肥臀》是我文学殿堂里最沉重的一块基石,一旦抽掉这块基石整个殿堂都会倒塌。”《丰乳肥臀》的风波后,他从部队转业到了《检察日报》,很长一段时间忙于写影视剧本,没再文学创作,潘灵也调离了《大家》杂志社。但是,由《大家》杂志社邀请全国重要的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当评委的第一届大家文学奖依旧颁给了《丰乳肥臀》。
本色
诺贝尔文学奖结果公布的第二天早上,拥有莫言16部作品版权的上海文艺出版社立刻繁忙起来,责任编辑、莫言老朋友曹元勇的手机和座机成了热线电话,所有要求都要言简意赅,否则就会不停被其他电话打断。曹元勇告诉本刊记者,莫言的作品原来分成不同系列出版,风格不统一,今年他把11部长篇和5个中短篇作品集重新包装,做了“茅盾文学奖系列莫言作品”,9月份刚下印厂第一批印了2万套,第二批还没有加印,诺贝尔文学奖的结果就出来了,还留在印厂的书要把“茅盾文学奖系列莫言作品”的标志全部替换成诺贝尔文学奖字样。
2万套的数量远远满足不了诺贝尔文学奖刺激下的读者需求,出版社第二天一上班就加印了5万套作品系列,其中备受争议的《丰乳肥臀》和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蛙》因为累计已经卖出了20万册,市场上很认可,出版社特意又印了7万册。“这5万套加印的书当天下午就订光了,现在有六七家印刷厂在同时为我们服务,可是一下子要印16本书,印刷厂的压力很大,装订的速度跟不上,再加印5万套的订单要等到下周才能给印厂。”曹元勇告诉本刊记者。不停地有熟人、朋友打电话来向他祝贺并要书,除了山东高密县,上海文艺出版社也见证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风光。
莫言在自述文章里回忆写小说的初衷是“一天三顿可以吃上饺子和娶石匠的女儿”。《莫言评传》的作者廖增湖对记者说,按照莫言的习惯,这样的说法其实表达的是写作成了他唯一有可能脱离农村、改变命运的手段。他很早就达到了目标。
莫言在经济上其实也很宽裕,廖增湖告诉本刊记者,莫言前两部小说的稿费一共有144元,当时的干部工资是52元,他的稿费相当于一个干部3个月的工资。他买了一块上海牌的全钢手表,还用剩下的钱请朋友们吃大餐。莫言写得很勤奋,有一个晚上写3个短篇小说的纪录,整个学生时代他写了大约200万字,按照当时的稿费标准赚了6万块钱。上世纪80年代,万元户还能成为话题的时候,莫言的家底已经颇为殷实了。电影《红高粱》的获奖让小说《红高粱》的版权卖到了国外,莫言拿的是美元。廖增湖说,这个数字在当时很大。莫言90年代初在县城买大房子的时候,中国老百姓都还没有买房子的概念。“90年代初,作家们纷纷下海经商,莫言还能在山东老家继续写小说,他的经济基础是一个因素。”
《酒国》这样的作品长久被人忽视,可莫言的作品还是出版社和文学编辑们争夺的目标,取得版权并不容易。北京的出版社林立,遥远的上海文艺出版社能够得到16部作品的版权,曹元勇花了10年的时间争取。“《酒国》对谈后,我们没有机会见面。后来我毕业进了《小说界》杂志当编辑时,到北京出差才给莫言打电话。我是一个很腼腆的人,坐在大作家的家里心中很忐忑。他不是一个强势的人,非常体贴。我们上来就谈《酒国》的小说结构,未来文学的发展方向,当时《丰乳肥臀》正在翻译成日文,我们还谈了翻译的难度。本来只是礼貌性的拜访,一谈却谈了两小时。”曹元勇告诉本刊记者,他那一次没有约稿。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小编辑,没有资格跟莫言要他的重要作品。后来在《小说界》上主持一个作家专栏,跟他要过配照片的小散文。
过了两年,出版社都盯着莫言的长篇小说时,曹元勇觉得莫言的短篇也很不错,于是提议好好编辑一下,做成了单行本。又过了5年,曹元勇得到了莫言两个合约到期的长篇小说和两个短篇集的版权。“虽然已经是很熟的朋友了,我那时候还不敢开口要他的长篇新书,怕准备不成熟。”直到2008年,莫言和曹元勇磨合了许久,才决定把下一个长篇《蛙》给上海文艺出版社。
莫言成了炙手可热的作家,但是对待编辑的专业建议却很谦虚。廖增湖告诉本刊记者,莫言的语言汹涌澎湃就像冒出来的一样,虽然这是他的特点但也是没有节制。李小林曾经给他回过一封信,建议他保持相对的冷静和沉默才能聆听到上帝的声音,这使他后来的作品控制能力高了许多。最近的长篇小说《蛙》完成后,他依旧要《收获》编辑给他提些意见。这并不是虚假的客套,廖增湖找李小林商量后给他写了11条意见。改动最大的是根据情节的逻辑,把王肝和王胆设计成双胞胎。“有道理的意见他都采纳了,发回来的稿子我看时间是凌晨5点半,他改了一晚都没有睡觉。”廖增湖说。
成名已久的莫言也是一个没有架子的厚道人。曹元勇跟莫言一样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两人聚在一起除了聊文学,也交流各自老家的轶闻和变化。曹元勇说,莫言创作《蛙》的时候,两人就谈过假期回家听到的计划生育故事。莫言总是以农民自居,不讲究吃穿。曹元勇说,出版社安排莫言的吃住,他从来没有过挑剔和特别的要求。他喜欢吃鱼,如果你准备了鱼,他就很高兴,没有也无所谓。廖增湖曾经笑他背的包不好看,他也憨厚地一笑解释说,是老婆在西单花300块钱买的,他觉得挺好。他跟朋友在一起经常讲些怪力乱神的故事,也会心血来潮从北京写一副字寄给廖增湖,但是想到可能玩笑开大了,还要额外写一首打油诗来解释。张闳说,他们私下里谈文学的时候,指点江山涉及到熟人,莫言总是出来打圆场,替同行解释。他也经常说,你们都是专家,我不懂,都听你们的。而其实他看的书特别多,对外国作家、作品非常熟悉。(文 / 杨璐) 读书文学小说作家大家莫言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一个透明的红萝卜莫言十三步成为红高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