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702)

刚做完第一次手术的时候，露露想养一只狗，我去宠物市场买了一只小松狮，养了两天，她又不喜欢了，说狗毛对癌症病人不好，逼我把它送到朋友家寄养。

像这样反复无常的事情频繁发生。自生病以来，她从一个与僧道无缘的物理学研究生彻底转行成为神秘主义的追随者，常常一天之内改信好几个宗教，纠结于世界到底是一神还是多神统治，究竟是谁说了算。在实验室工作养成的习惯使她喜欢先假设一个前提，比如世界的确是由上帝创造的，然后再通过各种资料去推论证实。在寻求真神的过程中，她碰了不少钉子，因为《圣经》和神话都有很多版本，资料的不确定性给她的推论过程带来很多麻烦。

与日渐衰弱的身体相对照的，是她如狂风般呼啸的思想。为了跟上她的思维，我被迫跟她一起研读《金刚经》和《平行宇宙论》，试图找出能证明死后还有世界的只言片语，最终，我们都认为她不会离开，只是换一种存在的形式。

到那时，通讯就成了难题。为此我们讨论会面的所有细节，时间，地点，她会穿那件我最喜欢的连衣裙；我们一起研究摩斯电码，她说她可能会化为无线电信号，隐藏在交通广播和文艺广播之间的某个频段。这灵感来源于那些老掉牙的谍战电影。自那以后，我开始小心地选择给她看的片子，除了避开人物死亡的情节，幻想故事也最好别看。

某一天，我不记得是哪一天，反正那些日子都差不多，空气中飘荡着中药味道，病人的气息，沾了呕吐物的枕头和接连不断的呻吟低泣……那天她精神很好，说要见见那只狗。

我带了松狮过来，它驯顺地趴着，让我们在它身上揉来揉去。松狮似乎特别享受她的抚摸，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叹了口气，说以后就剩你一个人了，找个喜欢狗的人吧，别再把它送走。然后她又说了很多话，认真地交托后事，仿佛之前的那些约定都不存在了一样。我假装愤怒，她假装辩解，说这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我的无线电接收设备找不到她怎么办？万一我忘记了约会时间怎么办？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话，大部分是情人间说过许多遍的废话。直到最后，我们俩也没有正式地道别，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疼。”

在文艺广播和交通广播之间，什么也没有。我现在的老婆很喜欢狗，她既不看佛经也不知道平行宇宙，果壳对她来说就是栗子壳和松子皮。在婚礼的前夜，我梦见了许久不见的露露，她穿着那条漂亮裙子，冲我笑着挥了挥手，说那就再见吧。醒来后我满脸是泪，过了好久，才想起来我和她仿佛有过约定，要在昨夜的某时某地相见。（文 / 告别） 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