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球心灵的冬虫夏草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陆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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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墨西哥大地震后,幸存的灾民得到牧师的祈祷 )
年过八旬的哲学家海德格尔,下午散步又开始拐进教堂,上圣水,画十字,向祭坛行跪膝礼了。他的学生马克斯·米勒苦恼地问:您早已同教会和教义断了关系,这样去行教会礼,难道您不觉得自相矛盾吗?海德格尔答:在人们无数次祷告过的地方,那一定是神奇地接近了神圣的。海德格尔是不是在说,哪怕面对的对象不神圣,那么多人做过的事,本身带着神圣了,我们是有义务甚至福气跟从的?
德波顿的《写给无神论者》(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5月第1版,下引此书,只标注页码),取的是比海德格尔上述立场更“酷”的角度,用了更高难度的修辞:就算你是无神论者,对于凡人操持的日常事物中的神圣,也早打不起精神,你也仍不妨将世界各地的宗教当调料,来料理一下日常生活,可能比别的那几味心灵鸡汤(如于丹的“《论语》矿泉水”),要受用很多!德波顿说的“宗教”,也远不是我们原来讲的那种。它是“全球宗教菜单”,是“全球啤酒屋”、“全球草药(各国大麻式植物的汇总)店”的那种意思了,是要平等地来对待一切宗教,将它们重新分类,晒干,放进中药铺抽屉,供我们每次根据处方,来抓出一服。我们知道,德波顿自己是犹太教背景,但他很称职地像国际导游那样,一次次领我们走进各种宗教,很热络地向我们介绍,还替我们想得很周到,总是很快地进去,又很快地出来。这种经验,我觉得,对中国读者来说,是最难得的。
这也算是普及全球公民必备的普世宗教知识?我们应该如何主动来利用这种宗教“全球通”式的穿梭?如何开出全球方子?德波顿这本书给我们做了大胆的示范。
不过,他认为,法国哲学家奥古斯特·孔德才是他的先行者。孔德认为,人道教,宗教外的精神关怀,是一个不应该被废弃的资源。他认为,现代社会里,科学出现后,宗教只留给了那些没文化者、狂热分子、妇幼和病人了。启蒙者和知识分子忙于财富积累、科技创新、休闲娱乐、浪漫爱情,于是就无暇顾及伦理沉思、心灵抚慰、超越敬畏、群体集聚,总生活在一种集体慢性病里。哪里去找一种新宗教呢?孔德认为,找还不如创;抱怨现有宗教的缺端,还不如去另创一种新的;人道教是有待我们去创出的一种。对于孔德,我们必须依赖人道教,还出于另一个“人道”的原因:哲学家、作家和治疗师,或一般所说的“公知”,实际上心里也有强烈的助人意愿,也拥有必要的文化和审美趣味,但苦于无法在大学和其他文化机构找到工作,最后被迫沦为为报纸写稿或向冷漠的公众兜售书籍,勉强混口饭吃。这样,他们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低俗的事儿来。他们原应该是宗教的器官,不去活动活动他们的功能,会出事。他们应该成为人道教的主骨。
德波顿当然知道我们现已处在全球化时代,他坦率承认,他写这本书的寄托,是在“从宗教中抢救出有益的内容,如培养群体归属感、让人更加和善、抵消目前广告对商业价值的过分偏重、选择并且利用世俗圣贤、反思大学战略并改进文化教育方法、重新设计旅馆和休闲场所、更好地承认我们内心的孩子般的需求、放弃某些会起反作用的乐观主义、通过崇高和超然的体验来获得博大的视角、改组现有美术馆、用建筑来寄托价值观、凝聚各人分散的工作、在体制的领导下把大家护理心灵的努力整合到一起(291页)”。这听上去是一个很有改造世界的雄心的乡村牧师的口气,但却是用我们听着觉得很开明又高雅的全球英语(Globalese)的腔调说出。实际上,这是目前很流行的治疗者式的语气。
( 德波顿和他的作品《写给无神论者》 )
“把大家护理心灵的努力整合到一起”的意思,想必是,将世界各地的心灵养护术汇集到一起,并同时提供菜单和供货商的地址,鼓励大家自己做成色拉,每天享用。
全书的主题因此可以确定为:如何使全球各种宗教扬长补短,成为全球苦逼人士的冬虫夏草,来为我们的心灵建设、内心生活和精神气象服务?
作者就像一位全球关怀的圣者(他用调侃的语气来看待自己的这种语重心长)那样,惦记着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很多细节。比如说,他认为,为了更好地服务于我们的心理和精神需要,我们的美术馆,就必须被安排成教堂:“如美术馆真要成为教堂,其中的艺术品其实不需改变,只要变动其陈列和编排的方式,即可。每一展馆都应致力于形象地呈现一系列有助于恢复心智平衡的情感主题。”(229页)前三分之二说得很好,落实到点上,就引起了困难:我们问:什么是“有助于恢复心智平衡的情感主题”?穿越剧比知青剧更有助于我们恢复内心的平静?“非诚勿扰”里被探讨的“爱”与“美”,不如大屁股的冰洁维纳斯像宣谕给我们的“爱”和“美”来得有助于恢复心智的平衡?
宗教对于艺术的专制式利用,可先放一边,但作者说,艺术在今天仍应该替我们制造同情:“艺术图像的创作者所肩负的责任:把我们引导到那些理当得到但往往未得到我们同情的人那里去;应当为那些太容易被我们忽视的一切作见证。艺术家的守护神圣路加在基督教中有特别重要的地位。他是第一个刻画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他的形象是手拿刷子和油墨,总在描述那些罗马士兵视而不见的场景。”(217页)艺术、建筑、心理分析,在这本书里被与旅游、广告和日光浴搭配到了一起,读者领略着,会有喝鸡尾酒的感觉。说到旅游,作者是将它与心理分析拌到了一块儿:“我们需要长于心理分析的旅行社,希望它们能够仔细分析我们的缺陷,然后据此为我们安排世界是相应的某些地方,以保证产生有针对性的疗效。”(255页)
( 法国哲学家奥古斯特·孔德 )
而建筑应该为我们提供这样的一种关怀服务:“任何一件我们敬重但又很容易忽略的东西,理所当然都值处为之建行一座专门的‘庙堂’。可以有礼赞春天的庙堂,礼赞善良的庙堂,礼赞安详的庙堂、礼赞静思的庙堂、礼赞宽恕的庙堂和礼赞自知之明的庙堂。”(242页)
本书的许多劝告,都以“创意”的方式送出,听着不觉得是在被作者教训:“在城市大街上方悬挂的牛仔裤和电脑广告当中,我们应当树立电子哭墙,默默地放送我们内心的痛苦,更加清晰地感觉到活在世上空间意味着什么。哭墙把一切人间苦难留给上帝的眼睛去注视;电子哭墙能让我们管窥上帝之所见:他人生活之不幸的原委、令人心碎的细节、梦想的幻灭、性爱的惨败、虎视眈眈的对峙、一败涂地的破产,它能带给我们特别的宽慰。”(176页)
对于教育,这个我们意见很多但自己仍第一个去捧场的话题,德波顿也有很深刻的话要说:“不把文科老师送到黑人激进教派的布道牧师那里接受培训,巨人教育永无可能挖掘出它的全部潜力。只有经过那样的培训,胆小怕事的教师在讲述济慈和斯密时,才会抛开束缚,挣脱举止持重得体的假观念,向昏昏欲睡的听从大声喊:听到了吗?我说你们听到了吗?”(118页)
这本书可能成为一张试纸:“普世宗教”不可避免,中国读者会越来越爱上这种上帝死后的宗教大集市。无神论原来也只是一种不要神或认为上帝死了的信仰,在今天,它更像一门宗教了。因为,“关于未来,只有一件是确定的:在人类生命完结之时,在世界的末日,将不会再有佛教或印度教,也不再有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确,最后也不再有基督教。在末日不会再有任何宗教,而只有上帝本身;全部宗教都被引导到了他那里,在不完满让位于完满之时,随着基督徒自己为人所知,也就会充分认识上帝:直接面对真理!这样,在末日,各宗教之间将不会再有预言家或者得启示者;既无穆罕默德,也没有佛。事实上,就连基督徒们所相信的基督·耶稣也不会站在那里,据保罗说,一切势力(甚至死亡)都将归顺于其一身的这个人本身也要‘归顺于’上帝,这样,上帝本身——或无论东方对他怎样称呼——不仅存在于万物之中,而为万物之主”。(普世神学家汉斯·昆《什么是真正的宗教》)
人类聚于一堂时,才发现,团结起来,比把我们分离开来,更为重要。我们的共同点竟是:对于全人类的平等和尊严见解,大家抱了基本一致的信念。“爱、同情、大公无私、精神力量和内心真挚的力量归根结底比仇恨、敌意和自我利益具有更大的力量;同情穷人和被压迫者,反对富人和压迫者的义务感;善最终取得胜利的殷切希望。”(同上)
全球化时代,无神论眼光下,我们反而可以真正享受到各大宗教的赐福了。也不用像海德格尔,要等到80岁,才懂这个道理。
重温低调朴素的真理
——摘自德波顿《写给无神论者》
思想观念除了需要表达得生动流畅外,还必须不断地重复。我们必须一天三番五次乃至多到十次地强迫提醒自己记住所深爱的真理,要不就可能难以留下深刻印象。早上9点阅读的东西到中午时分我们也许已经忘记,所以需要到黄昏时段再去阅读。必须时时给我们的内心世界提供一种支撑结构,这样心中最好的思想内容才能得到反复的强化,也才能克服注意力分散、记忆力下降无时无刻的困扰。
各路宗教都富有智慧地制订了详尽的月历牌和日程表,深切而广泛地介入信众的生活,不会让一个月、一整天、一小时在缺乏精心策划的思想灌输下付诸东流。宗教工作计划几乎会落实到每一时刻,会细致地告诉教友应该阅读什么、思考什么、演唱什么、做些什么,堪称事无巨细一网打尽,但确又处之泰然视若当然。例如,《公祷书》规定,信众应当总是在三一节后第26个星期日晚上18:30集会,此时,烛光在教堂四壁上留下碎影,大家应当听讲《申命记》“巴路克”第二部分的诵读;1月25日,他们必须一直思索圣保罗的谈话;7月2日上午,则必须反思圣母玛丽亚之往见,并吸收《约伯记》之三中的道德教诲。对天主教徒而言,日程安排还要精细,他们的一天被分割为不少于7次的祈祷。比如,每天晚上22点,他们必须审视自己的良心,阅读一首赞美诗篇,宣告“交托在你的手中”,歌唱《圣路加福音》第二章中的“西面颂”,最后再赞美一番圣母(“永生永世的圣母,怜悯我等罪人吧”)。
相比之下,世俗社会对我们是多么的放任自流!它以为,我们定会自然而然地踏准发现之路,总能找到对自己至关重要的理念,而且,它还让我们在周末放松地去消费和娱乐。世俗社会正像科学一样,特别看重新的发现。在它眼里,重复终究是极度匮乏状态下不得已的做法。故此,它给我们提供着滚滚流淌的新信息,但也因此弄得我们把一切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例如,我们会被吸引到电影院去看一部新近发行的影片,电影结尾极度动情、无比悲伤,让人情绪激越、感慨万千。走出电影院这一刻,我们誓言要按照银幕上所展示的价值观去重新思考本人全部的生存状态,并且要洗刷和荡涤自己身上颓废没落和轻狂草率的性格。可是,到第二天晚上,在开了一天的会,发了一天的火之后,当初的电影体验早已人间蒸发。这个世界上,曾经让我们刻骨铭心却转眼灰飞烟灭的东西太多了:以弗所神庙废墟的雄伟壮丽,西奈山上放眼四望的特殊体验,爱丁堡城里余音绕梁的诗歌朗诵,阅读托尔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以后的掩卷感受。到最后,所有现代文艺大师都难免烹调大师的命运,即精制的佳品转瞬间被咀嚼个稀烂。当然,文艺大师的作品本身可能不会溃烂腐败,可是其受众的反应却真会销声匿迹。我们虽然敬重文化的力量,但很少承认,对于文化中的具体丰碑,我们的健忘程度着实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在读一部传世杰作之后不过3个月,我们可能要搜肠刮肚才能回忆起其中的某个场景或者某半句话语。
我们最爱读的世俗书籍并不会提醒我们,读完就扔的一次性阅读方法是多么的漏洞百出。这些书籍不像宗教典籍,没有标示出一年中哪些特定的日子里我们应该复习,况且,宗教典籍复习时有200多人在一起做,还有乐器在演奏背景音乐呢!你可以说在安东·契诃夫的故事中,能够找到跟“福音书”中一样多的智慧,可是契诃夫的故事集并未附有月历牌,去提醒读者照着计划定期复习书中的金玉良言。假如我们试图从世俗作家的作品中编出诵读语录,一定会有人指责我们稀奇古怪。我们最多不过是在自己最喜欢的句子下面不成系统地画一些线,下次或许在等待出租车的偷闲时刻碰巧再扫视一遍而已。
宗教的追随者不会觉得有这些问题。对犹太教徒而言,在星期一和星期四、每次两节、大声朗读《摩西五书》,这一仪式自公元前537年巴比伦囚困结束以来,一直是他们宗教的核心内容。在犹太历提市黎月第22天,庆法节标志着一年会堂诵经的结束以及下一轮的开始,这时,《申命记》最后一节、《创世记》第一节都需要从头至尾背诵一遍。很奇特的是,被指定阅读《申命记》34:1-12的信徒会被称为“律法新郎”,而负责阅读《创世记》1的人则被称为“创世新郎”。我们这些世俗之辈或许觉得自己还是很爱读书的,但如果跟这两个新郎比,我们对书的喜爱简直显得有点冷淡。须知,这两个新郎要绕教堂走7个来回,唱出他们的喜悦并且乞求上帝开恩:“赐予我们吧!”
当然,世俗社会也不是不熟悉月历牌和日程表,在跟工作相关的方面我们太了解这些东西了,对于午餐会面、现金流预测、缴税截至日期之类的日期提醒,我们无不欣然接受。不过,我们似乎觉得,假如把回头再读沃尔特·惠特曼、马可·奥勒留跟记事册联在一起,纯粹是扰乱个人的自发兴致。《草叶集》和《沉思录》也许让人感动,但我们否认有必要每天去复习回味,即使我们希望这些书籍能够对本人的生活产生真正的影响。更让我们感到惊恐的不是自己可能会彻底忘掉书中的内容,而是担心自己被迫刻板地按照计划去接触某些思想,我们总以为这种做法会产生窒息心灵的后果。 心灵全球冬虫夏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