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九
作者:驳静(文 / 驳静)
多少年后,我见识了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他的两撇胡子,做成向上翘起的天线造型,霸气地流动着荒诞梦境,宛然我当年前额头发旋儿处的模样。
老顽童周伯通和瑛姑少时分手暮年重见,见面第一句话却是问她:我们那个死去的儿子,头顶是一个旋儿还是两个旋儿?一听是两个旋儿老顽童可高兴了:两个旋儿像我,是聪明的娃。天赋异禀的传说先不追究,我的第三个旋儿,生长在蹊跷的前额发际处。别人家的小孩刘海总是平整齐顺的,到了我身上,却横亘一处天生的旋儿。平地里裂开一条缝,有一撮高于其余刘海半厘米,抹不平剪不掉,跑得急了还左右晃荡,真是羞也羞死了。
因此,五六岁的时候,邻居二丫开始把半张脸都涂满口红并成功吸引小杰哥哥的目光后,我也开始往村里唯一的理发师家里跑,和他度过了很多研究的时光,试图整治出一个长期方案。那几年里,我从上山偷桃下地偷桑椹的长发女娃,变到剪着小子头每天按时上学的小学生,却依旧是阿九家的常客。重要的是,有时候商量半天没有结果,他会给我用他的秘方油,抹上去,额头的天线就会消失一阵。
跨进他家的门槛,就是理发的地方,有一面几乎盖住半面墙的镜子,一张不能调节高低的木椅,门帘后面就是他们父子俩的卧室,床前摆着一只煤炉,做饭烧水都在上面,这就是家全部了。那时候个子小,每次理发他都得在四个椅脚下各垫一块砖,岌岌可危。所以我总是精神紧张闭着双眼,于是有时候,闻得到煤炉扑哧出的猪蹄香,那是阿九今天赢钱了,有时候听得到他儿子达达逼着嗓子的沙哑哭声,那是阿九连饭钱都输光了。
阿九年少时在牌九桌上技精而盛名在外,因此男女老少都叫他一声阿九,他和我父亲同名,按村里习俗,要喊他一声“同年伯伯”。我当然没理这习俗,他也不以为忤逆。我放学回来,路过他家,总是会响亮地喊他,阿九,买了煤啊;阿九,给儿子洗澡啊;阿九,晾衣服啊。
阿九不治农事,除去牌九和理发,算得上村里的闲人,而且不像其他大人们动不动就虎起脸,他还会变几个手上戏法,深得小朋友们的心。我问他,我家里都是妈妈做家务,你家里为什么要你做呢?因为达达还小帮不了忙啊,阿九这样回答我。村里人也劝他,戒了赌吧,理发到底是门手艺,村里七八百口人,养你一个剃头师傅,日子可以过了,而且达达也快到上学年纪,该为他考虑考虑。
一个狂风暴雨的夏夜后,阿九家的老房子塌了。第二天,我学到了一个新词叫“废墟”。听说,好消息是阿九和达达都没事,而且全村就塌了这一处危房。但是此后,我却再也没见到过阿九和达达。
理发师们遇过千千万万种头,遇到我这一只总能找到吐嘈点,每每我都想起阿九说的:囡囡,你以后发型难弄的啊,额前支天线,后脑瓜子铺青古板,头发却又硬得像猪鬃。 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