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将成为世行行长

（文 / 徐菁菁）

( 4月5日，美国总统奥巴马提名的世界银行行长候选人金辰勇到访巴西 )

“我不知道总统想传达什么样的信息。”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终身教授兰特·普里切特曾在世界银行工作17年，这个消息令他深感错愕，“我相信政府是在首选人选行不通的情况下，仓促地做出有失妥当的决定。请注意，在提名公布前，任何传闻、博客消息或是媒体报道都没有出现过金辰勇的名字，直到最后。在此之前，美国政府曾经打算让他执掌美国国际开发总署。”

世行现任行长罗伯特·佐利克将在6月30日任期结束后离职。新行长人选提名于3月23日截止。金辰勇、尼日利亚财长恩戈齐·奥孔乔－伊韦拉和哥伦比亚农业和社会发展部前部长奥坎波入选了最后的大名单。根据此前公布的程序，世界银行执行董事会将对三名候选人进行面试，于4月20日春季年会时以达成共识的方式选出新行长。

这意味着，奥巴马总统面临着他的前任们不曾遇到的挑战：这是世界银行历史上第一次以竞争方式遴选行长。

白宫新难题

迄今为止，11位历任世行行长中，有7位银行家，3位国防部系统官员，1位国会议员。当然，他们都是美国人。

( 尼日利亚财长恩戈齐·奥孔乔－伊韦拉 )

世界银行第九任行长沃尔芬森的传记里这样描述了他为当选所做的努力。1980年，银行家沃尔芬森为接手行长职位，不得不迅速放弃澳大利亚国籍，加入美国国籍，但仍不幸落选。

次年，沃尔芬森创立詹姆斯·戴维·沃尔芬森股份有限公司，并成功说服美联储前主席沃克尔做新任董事长。一些分析家认为，沃尔克是沃尔芬森日后竞得世界银行行长的助推手之一。1994年，世行行长普雷斯顿被查出身患晚期癌症，不得不另选新行长。沃尔芬森动用了一个巨大的电话接线台，纵横交错的电话线通向世界各地。“沃尔芬森俯伏在这个电话接线台上，像美国航空航天局的工程师一样在操纵着键盘。搬下这边的手柄，就接通了唐娜·莎拉娜。这位克林顿的保健秘书在华盛顿的各个晚会之间游走，随时准备扑向毫无防备的政府同事，向他们介绍为什么沃尔芬森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世界银行行长。按下那边的开关，就接通了弗农·乔丹，他正在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与克林顿并肩交谈。中间的小键盘拨一下，就连上了保罗·沃尔克，是他诱使这位美联储前主席加入了沃尔芬森公司。还有莫里斯·斯特朗，正是他说服了加拿大总理，让他向美国人提出有分量的意见，支持沃尔芬森作为候选人。”时任世界银行美国的执行董事皮尔西回忆说，她接到了几乎所有克林顿内阁成员的电话，异口同声地告诉她为什么沃尔芬森是最佳人选。

( 世界银行第九任行长沃尔芬森 （2005摄） )

国际社会对世行行长人选的关注缘于这一职务的巨大权力。行长不仅是世行日常运作的最高领导，同时还兼任执行董事会的董事长，有权任命常务副行长、高级副行长、副行长等高级管理职员。目前，世行的主要业务是向成员国政府发放贷款。它决定贷款发放的对象、期限、利率、拨付方法等，也就天然地对借款国的社会经济生活和政策制定产生影响。但在过去，世行行长人选严格遵守着欧美间的“契约”：欧洲人担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美国人担任世界银行行长。由于世行内部根据各国经济实力和对世行的贡献按照一定权重分配投票权，欧美在整个投票权大盘中占据多数优势，美国对行长的提名从未遭到否决。

近10年来，世界银行接连爆出丑闻。关于世行决策缺乏透明度、美欧独断的批评越来越多。2000年，克林顿经济顾问、世界银行的首席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公布了他拿到的大量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机密文件。这些文件显示，接受紧急援助的国家被要求签署了多达111项秘密条款，其中包括：出售包括电力、天然气、铁路、电信、石油、银行在内的核心资产。受援国的政治家开设在瑞士的银行账户会被秘密支付数十亿美元作为回报。斯蒂格利茨还透露，在亚洲经济危机和巴西金融危机中，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开出的私有化、资本市场自由化、市场定价和自由贸易四个药方的结果就是使国际银行家们收购和控制受援国家的经济命脉。

尽管这场丑闻引起了轩然大波，却没有能够触动世行的治理结构。时值新世纪之初，美国的外交政策向单边外交紧缩，改变了克林顿时期依靠联合国、世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些多边组织建立“世界新秩序”构想。奉行单边主义的小布什上台后，不顾许多世行成员国的反对，任命沃尔福威茨出任世界银行新任行长。这位国防部副部长是布什政府中“鹰派”的核心人物，伊拉克战争的决策者之一。沃尔福威茨就职时，美联社对此评论说，这是为“让布什政府能够在这个拥有一万多名雇员的大银行中贯彻自己的意志”。

沃尔福威茨到任后，否定了世行已经圈定的9位诚信部主任候选人，任命与美国共和党关系密切的苏珊娜·福尔松出任该职。在挑选高级助手时，他也未征询人力资源部门高级官员的意见，直接安排在美国政府工作的两位朋友上任。一名世行高官则对BBC记者描述了沃尔福威茨的独断：“他很礼貌地听你的意见，但随后的行动却与你的建议相反。”

2007年5月，世行职员向《华盛顿邮报》透露沃尔福威茨为同在世行工作的女友谋求高薪事件。沃尔福威茨因此而下台。这起丑闻严重损害了世行的声誉。对行长人选的不满促使改变世行治理结构的呼声日隆。布雷顿森林机构的设计者怀特也认为，如果一两个国家就能控制一个国际组织，那么实际上是否有许多国家愿意参与其中就令人生疑了。

2008年的世界经济危机助推了这一过程。沃尔福威茨的继任者罗伯特·佐利克在一次采访中说，20年后“新兴大国必将发挥更大的作用，世界经济增长将会出现多极化，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南南贸易将会显著增加”，而“这次危机会加速这一进程”。佐利克表示，虽然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将失去其在世界舞台上的重要地位，但这确实为20年前苏联共产主义国家解体之后的单极世界拉上了结束的帷幕。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总裁斯特劳斯·卡恩也指出，全球权力已由G8峰会转移到了20国集团，其中包括七国集团加上如中国、印度、墨西哥、巴西和南非等一些主要的发展中国家。

就在3月底，巴西、俄罗斯、中国、印度和南非这五个金砖国家提出将进行调研，建立一个新系统，在他们之间的交易中绕开美元和其他国际货币；同时，还要建立一个新的国际金融机构向发展中国家贷款，取代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绕开美国和欧洲在国际经济事务上的权力轴心。实际上，一些国家已经通过地区性金融机构获得在世行无法得到的利益。在美洲开发银行，巴西和其他发展中国家已经否决了将借款收入直接用于偿还优惠贷款的规则。

“地区性的发展银行，特别是亚洲发展银行、非洲发展银行和美洲开发银行的建立提升了借款国在地区的影响力。这些地区性银行近来的突出业绩表现出各国对世界银行的不满。”加拿大卡尔顿大学教授丹·罗兰斯说，“虽然我认为在抛开世界最富有的工业国家的情况下，建立完全与世行平起平坐的国际金融机构并不大可能，但至少，这种想法能够迫使世行加快改革的步伐。”

“很显然，世界银行的治理结构已经过时，也失去了合法性。”英国非政府组织“布雷顿森林项目”负责人彼得·乔拉告诉本刊。他所任职的机构致力于对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决策进行评估，为与两大机构有合作关系的国际组织提供建议。“陈旧的行长选拔方式就是这种非民主、非透明机制的最大象征。改变行长的遴选方式是世行改革的第一步。”

奥巴马的权宜

“我想看看人们在说话时是否会心口不一，我想知道人们会有多虚伪。让我们来做个检验。”世行行长候选人、尼日利亚经济统筹和财政部长恩戈齐·奥孔乔－伊韦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是说，“我一定要让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股东们遵守他们的承诺，他们说过要改变行事方式，采取一种任人唯贤、开放、透明的方式来选拔世行行长。”奥孔乔－伊韦拉还呼吁：“我想媒体应当要求三名候选人进行电视辩论，就像人们竞争其他重要职位时一样。这样就能看清候选人究竟是否了解他们的工作，人们自然能够判断谁是最合适的人选。”

奥孔乔－伊韦拉有足够的资本这么说。她先后担任过尼日利亚财政部长和外交部长，2007年12月至2011年7月间她还是世界银行常务副行长。哈佛大学终身教授兰特·普里切特告诉本刊，已经有39名世行前高级官员在四处散发一封公开信，支持她当选行长。“我想恩戈齐已经得到了世行员工以及世界范围内政治领袖和人民的支持。”

泛美开发银行前执行副主席、美国独立智库全球发展中心主席南希·伯索尔曾在世行担任政策研究部主管。她是奥孔乔－伊韦拉的坚定支持者：“奥孔乔－伊韦拉在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大学学习过经济。她的晋升道路依靠的是她在世界银行精英领导层的卓越表现。作为一名女性，特别是一名非洲女性，这意味着你必须是出类拔萃的。2003到2006年，她作为尼日利亚财政部长的表现就得到了世界范围的认可。那时，她成功地推进了严格的经济改革，通过财政透明打击腐败，并在国际谈判中为尼日利亚免除了370亿美元的客观债务，良好地监管了国家前所未有的主权信用评级。更重要的是，奥孔乔－伊韦拉不仅是一名经济学家，还是一名富有魅力、高效率的外交官。她在中国、非洲和其他发展中经济体都很受尊重和欢迎。为什么不能让两名极富才干的女性同时领导两大国际金融机构呢？”

面对呼声很高的奥孔乔－伊韦拉，奥巴马总统抛开了银行家加政府官员的老路数，推出了新面孔金辰勇。他出生于韩国首尔，5岁时随家人移居美国，曾在世界卫生组织担任艾滋病和艾滋病毒研究部门主管。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在秘鲁首都利马为非政府组织“卫生伙伴组织”工作时，帮助制定了多重抗药性肺结核的治疗项目。这是首个在穷国大规模治疗多重抗药性肺结核的项目。如今，此类项目已经推广到40多个国家。除此之外，人们在网络上的一段视频中看到，去年3月，在第四届达特茅斯偶像大赛总决赛上，校长金辰勇最后登台。他穿着有铆钉的白色皮革衫，戴着露指的手套、白帽子，在胳膊上缠着亮着绿色灯光的霓虹灯手链，来了一段两分钟的饶舌歌曲表演。

校长在视频中的表现十分亲民，但他的执政表现却不合时宜地受到了批评。达特茅斯学院“大四”学生安德鲁·罗斯在今年1月的校刊中，将自己在2009年加入该校一兄弟会时所目睹的一切全盘托出。罗斯说，兄弟会不但强迫新成员吞下由呕吐物制成的蛋卷，还会逼迫他们在充斥着呕吐物、体液和腐烂食物的游泳池里游泳。罗斯称，他在去年就曾匿名向校方投诉，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罗斯的文章一出，逾百名教职人员纷纷写信控诉，逼迫校方出面处理。

根据《滚石》杂志的报道，金辰勇的前任怀特校长就因为无法控制该校恶劣的兄弟会风俗受到学生的猛烈抨击。2009年，金辰勇接手该校后，曾在接见毕业生代表时表示，他并不打算大肆改革这种组织。在接受《滚石》杂志采访时，他为自己辩护说：“作为人类学家，你学到的事情之一就是你不应当介入和改变文化。”

这激起了人们问题：如果金辰勇尚不能解决新罕布什尔州一个小小校园里的兄弟会问题，他如何执掌处于改革之中的世界银行？

“金辰勇做过一些很出色的工作，但他缺乏世行行长一职所需要的许多资质。”加拿大卡尔顿大学教授丹·罗兰斯说，“世行是一家内部文化深厚的庞大组织。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位美国提名候选人有足够的经验管理这样一家在国际经济和金融领域拥有巨大权力的机构。世行行长需要直接介入许多金融协议的细节。过去，许多行长来自金融界，他们对银行交易和金融市场、借贷都很了解。金辰勇的医学和非政府组织背景，以及他管理学术机构的经验，都与政府和金融部门的情况大不相同。”

“要说这个人最有资格领导世界银行，你都没办法不笑出声来。”普里切特的抨击毫不留情，“世行的法律条款规定了它的五个目标：增强资本收益，推动私人外国投资，推动贸易增长，实施紧急财政计划，促进商业环境优化。在这方面，奥孔乔－伊韦拉都十分在行。金辰勇是一个医学专家，这是个很好的职业，他和他的非政府组织帮助过许多人。但是，这和增强资本收益、推动贸易增长有何关系？”

尽管如此，金辰勇的当选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目前金辰勇已经得到法国、加拿大及韩国的支持。法国外长朱佩表示，直至目前，美国与欧洲分配担任世行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人选的协议没有问题。人们也无法期待奥巴马会做出让步。“美国正处于大选中，这并不是一个改变政策的好时机。奥巴马不可能让反对者攻击自己将美国的影响力拱手送人。”罗兰斯教授说。

此前，美国国内传出的热门人选包括白宫前国家经济政策顾问劳伦斯·萨默斯、美国驻联合国大使苏珊·赖斯等，但为什么奥巴马偏偏选择了金辰勇？“我想奥巴马总统很清楚美国和欧洲之间的‘君子协定’。于是，他决定提名一位具有革新性意义的美国人，这样其他国家就会说，虽然他还是个美国人，但也算个不错的选择。”南非比勒陀利亚大学教授丹尼·布拉德罗说，“在奥巴马看来，一位具有草根组织工作经验又是亚洲移民的公共卫生专家也许能够满足这个要求。”

“美国人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继续强加自己的意愿，要么真正做到公开竞选。希望两头讨好的结果就是这样：一方面金辰勇显然不是个合格的人选；另一方面，奥巴马政府又要努力促成他的当选。”哈佛大学教授普里切特对此次新行长遴选深感忧虑，“选一个美国人当行长并不会真正损害世行，关键是这需要得到每个人的认可。真正损害世行的是，在承诺公开、透明程序的同时又不去遵循。在到哈佛大学任教之前，我在世行工作了许多年。根据我的经验，这个组织拥有一大批富有才干和责任心的员工，足以成就大事。但它却由于缺乏富裕国家的政治支持饱受羁绊。”

在卡尔顿大学教授丹·罗兰斯看来，作为一个“革新性”的候选人，金辰勇若当选世行行长，无论他是否称职，都会为未来世行的转变创造机遇：“如果金辰勇在世行干得不错，那么日后在任命世行行长时，候选人的资质要求就将放开，不再局限于出身政界和金融界的传统；如果他表现平平，那么也就彻底断送了世界银行主席必须由美国人担任的传统，世行将向非美国候选人打开更宽阔的舞台。” 行长沃尔世行成为世界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