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寨头河——探寻戎人的最后足迹
作者:朱步冲( 寨头河戎人墓地出土的铜车軎 )
来自欧亚草原的骑马民族
10月26日下午,在距离陕西黄陵县南沟门水库工地直线距离不到400米的寨头河考古工地上,考古队队长、陕西考古研究院研究员邵晶不断地催促民工加紧速度,最终,他亲自跳进呈竖井状的墓穴探方,开始小心翼翼用手铲清理底层黄褐色的泥土。他告诉我们,这次已经延续了6个月之久的发掘,是一次抢救性发掘。自80年代始,当地村民在田间开垦打井造屋期间,就从泥土中不断起获破碎的陶片与青铜器残片,而直到去年南沟门水利枢纽工程宣布正式启动,整片墓葬遗址面临被葫芦河水彻底淹没的情况下,发掘工作才匆忙上马。
邵晶说:“我们是在和时间赛跑,明年水库大坝建立起来,这一片地方都会被整体铲掉,成为大坝坝址的一部分。”他一边匆忙地掸着沾染在头上和外套上的尘土,一边对我们说。在寨头河边这处高耸的台地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几十处已经发掘清理完毕的探方。与工体隔河相对的山岭,被本地人称为是史家原,为洛河与其重要支流葫芦河的分水岭。这片位于陕西北部,黄河与洛河流域之间,遍布着野生酸枣、沙棘,山峦起伏的土地,在古代典籍中被称为“河西之地”。2000多年前,这里是一片金戈铁马、角鼓铮鸣的舞台,曾上演过一幕幕春秋战国时代诸侯争霸、异族侵袭的大戏。
“你看,那就是一个陪葬的牛头骨,牛头或者羊头骨是戎人墓葬中的标准随葬物。”顺着邵晶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位于木椁顶部,死者的头部位置,已经被考古队清理出清晰轮廓的一个牛头头骨,在寨头河墓地中已经发现的90多座戎人标准的竖穴土坑墓墓葬中,类似的头骨随处可见。但所有棺木基本都已经朽烂,只剩下一些灰痕,而从中发现的1000多件青铜器、玉器与陶器,则能帮助我们逐渐触碰到这个已经消逝在历史尘埃深处的传奇部落。
按照戎人的葬俗,墓穴中随葬的饰品和兵器都是按死者生前佩戴和握持的方式随葬,少数身份高贵的墓主还拥有殉葬马坑和埋藏青铜器的器物坑。编号M155号墓穴的主人身边,就出土了4对鹿角制作的马镳,表示他拥有4匹坐骑,散布在其身边的随葬器物还有带钩、铜戈、铜剑、铜车胄等器具。在附近器物坑出土的随葬兵器中,最显眼的是一支长约70厘米左右的短矛和几支绿色锈蚀遍布的铜戈,这种原本中原地区步兵通用的勾啄形长兵器,在戎人进入中原后也逐渐开始使用。戈的锋刃部位被称为“援”,邵晶告诉我们,而这一批在南沟门墓葬中出土的戈,“援”短且厚,具有鲜明的三晋(战国时代赵、魏、韩)风格,与比较瘦长的秦国铜戈截然不同。
( 寨头河戎人墓地出土的铜戈 )
有趣的是,在甲骨文中,“戎”字的结构,就为描摹一人执戈站立状,直译其意是“手持武器的入侵者”。戎人最初活动于河徨地带,商代开始向东迁徙,公刘时东越陇山而居幽,平王东迁后又入居岐山一带,其鼎盛时期,势力范围西至黄河流域中上游,东逾太行,燕山南北,沿长城内外,远抵甘青,北临大漠,南至伊洛。对于这样一个强悍势大的游牧近邻,自商周以降,中原诸侯国既时刻警惕,休整甲兵,如畏虎狼,又因其礼乐仪制、文化风俗迥异于中原华夏,而保有某种轻蔑。确实,与深衣大袖,防据城郭,以农业为基础,讲求礼仪,习惯以密集步兵辅以战车作战的华夏民族来说,戎人的习俗迥然不同,他们“宽则随畜,急则攻伐。常在诸夏劫掠骚扰。因其瓢厚,武力强大”。《春秋·左传》中说,戎狄部落成员全民皆兵,男性成员自幼起先骑羊,习射狐兔,稍长就骑马放牧,所以弓马娴熟,且一人数骑,能够适应游牧时长期转场或战时长途奔袭。在位于寨头河墓葬群的中央位置,邵晶和他的同事们发现了两座殉葬马坑,其中各有两匹呈现侧卧姿势的马骨,仿佛它们的拥有者即为M155号墓穴中埋葬的男性。根据动物考古学家的测试,4具马骨雌雄各半,年龄大约在10岁左右,正值体强善驰的壮年。戎人饲马技术之发达,马匹之充裕,可见一斑。
“西周末年,我们知道因‘犬戎之难’,周平王被迫东迁洛邑,对于亡国之恨切齿难忘。又因为秦襄公护送东迁有功,封为诸侯,用岐山周边已经落入戎人控制的这片土地作为赏赐,利诱它成为阻挡戎人继续东进的屏障。”秦汉史研究专家、西北大学文博学院教授、历史系主任徐为民告诉我们。正如《绎史》中所说,“春秋二百余年之际,与戎狄相终始”,自东周至战国,这一段超过500年的历史就是在戎狄与诸夏战争的狼烟中拉开帷幕的。
( 寨头河戎人墓地出土的铜鼎 )
强悍的戎人部落起源于何处?有一种说法认为,他们是欧亚大草原西部的游牧民族,斯基泰人后裔塞种人。古希腊作家希罗多德在《历史》一书中曾记载:“属于斯基泰人的萨迦人戴着一种高帽子,这种帽子又直又硬,顶头的地方是尖的。”而在80年代,陕西扶风西周建筑遗址中出土了两件蚌雕人头像,头像脸面狭长,高鼻,深目,薄唇,头戴筒形高帽,既符合希罗多德的记述,也与中国东部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古代及现代华北人种,即蒙古人种迥然有别。后者面部扁平,颧骨略高,鼻梁略宽且低,嘴唇略厚。一些学者由此认为,这两件雕刻所描绘的形象,就是戎人的祖先鬼方或猃狁。王国维在《猃狁昆夷鬼方考》中曾考证,商代立国之君舜,曾出征包括鬼方与猃狁在内的“九夷”。
作为佐证,在位于寨头河新村内的考古工作站会议室里,邵晶小心翼翼地向我们展示了一柄出土不久的青铜短剑。历经千年后,我们的手指仍然能够感受到剑刃的锋利。根据文献,短剑的起源,是源于戎狄之先的昆夷。《列子·汤问》中曾记载,周穆王曾大举征伐西戎,臣服的西戎向穆王献上了名为“锟铻”的宝剑,这柄宝剑“长尺有咫”,显然十分短小,按照周代度量衡,八寸为咫,正好与寨头河以及甘肃、宁夏境内其他戎人墓葬出土的青铜短剑形制、长度相仿,这种北方草原民族独特的青铜兵器,据说也源于斯基泰人。
( 9月15日,陕西省黄陵县寨头河戎人墓地发掘现场 )
公元前2000年左右,一场突如其来的气候变化,使得整片大陆的气候由暖湿而逐渐变得干冷,迫使以畜牧和游牧为主的北方系青铜器及其主人——戎狄族由北向南发展迁徙,进而与中原商周农业社会杂居。而河西之地,既是春秋时代华夏诸侯国抵挡外来游牧民族的最前线,也是战国时代逐渐崛起于西方的秦国,与三晋中最为强大的魏,以及戎族诸部落三股势力逐鹿的舞台。这里既土地肥沃,草木丰盛,是戎族诸部落放牧牛羊的天然牧场,也是秦进出中原的必经之地。《诗·国风·小戎》赞秦襄公“备其兵甲,以讨西戎”,但即便在秦国尽收岐山旧地后,戎人对于中原诸国的侵扰仍然维持了相当时期。3年后,戎人中的山戎部落又伐齐、燕两国,侵犯至雒邑,周襄王以天子之身,不得不再次流亡,寓居于郑国的汜邑达4年之久。
“和戎”与同化
( 寨头河戎人墓地出土的马镳 )
然而,在戎人与春秋战国时代诸侯国的交往中,战乱与纷争并不是唯一的主旋律。在寨头河墓地中出土的青铜器与陶器,折射出两种文明已经开始互相借鉴,并融交的趋向。其中最为典型的是一件锈迹斑驳的三足铜鼎,这件珍贵的文物腹部深广,鼎足低矮,镌刻着细密精致的绳索纹和贝纹。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商周研究室主任张天恩告诉我们,这是一件具有典型春秋战国时代三晋风格的制品。“鼎,是重要的中原礼器,早期戎人墓地中出土的青铜与铁器都是实用器具,很少有礼器,而在逐渐被中原文明影响融合后,才逐渐发生了变化。”
除去这只铜鼎,在墓葬中考古人员还发现了两枚出土的魏国布币,分别铸有“梁半金”与“阴晋半金”字样。“梁和阴晋,都是魏国铸造这些钱币的地点,其中阴晋,就在今天陕西华阴附近,这两枚货币可能来源于魏国和戎人之间的贸易和外交赠礼。”邵晶说。在发现两枚钱币的M155号墓穴中,不仅有青铜兵器、马具、镶嵌金银的铁带钩等戎人传统随葬物,还有来自西伯利亚的铜镜与东部沿海的贝类,以及大量罐、鍑、鬲等灰陶陶器,仿佛在昭示墓主人生前的富裕与尊荣。“这批陶器既有戎人的特征,也深刻受到中原影响。”张天恩说,“虽然略显粗糙,但已经通过中原传来的慢轮修整过口沿,而器具表面的刺纹,很明显是出自寺洼文化。”
( 寨头河戎人墓地出土的马衔 )
寺洼文化,为商代中期戎人文化中的一支,因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于1924年首次发现于甘肃临洮寺洼山而得名,然而它的延续年代却在周代晚期戛然而止。那么,这片墓葬所安葬的,是春秋战国时期居于河西之地众多戎人的那一支?和来自甘肃的寺洼文化有什么样的传承联系?根据《左传》记载,公元前645年,晋惠公在与戎狄的作战中被俘,为求获释,被迫答应被秦国驱逐从而东迁的陆浑戎一部安置于晋国疆域之南的瓜州,称为“姜姓之戎”。
“姜戎,就是史书上记载的羌戎,两者名称读音相近,而且在春秋战国时期两字能够通用。”张天恩告诉我们,“这一支戎族从此以后成为晋国的臣属,在三家分晋以后,继续成为魏的属民。”与秦国一样,疆域横跨黄河的晋国被诸戎部落所包围。《春秋·左传》中,晋与戎狄交往记载42处,其中有24处为晋与戎狄相互征伐。既要与诸侯争霸,又要与戎狄长年兴兵的晋终于不能承受两面受敌之累,遂采取大夫魏绛之建言,宣布“和戎”。
( 寨头河戎人墓地出土的青铜剑 )
“和戎”政策确定后,晋国与周边戎狄部落的贸易文化交流骤然兴旺,常见贵族上层与戎人通婚。晋献公先后迎娶过4位姜戎部落贵族之女为妻,其中狐氏戎狐突之女狐姬所生之子,就是日后名列“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重耳,而狐突也父凭子贵,成为晋国的大夫。重耳流亡期间,狐突之两子狐毛、狐偃侍奉左右,不离不弃,于是重耳归国继位后,分别授二人上军将、佐等上卿位。
到了春秋战国之交,或因征服,或因依附,原中原地区的戎族部落绝大部分都已并入各诸侯国,干戈既息,这支游牧民族的生活在安定之余,也逐渐汉化,开始种植黍、麦等作物。在戎人贵族上层,则开始以享受中原之车马工匠、饮食珍玩为乐,甚至学习吟诗作赋。根据《春秋·左传》记载,鲁襄公十四年(公元前559年),晋国会盟诸侯于郑国之向地,由于晋国国势已衰,鲁、郑等国已经显露倨傲之色,主持盟会的大夫范宣子则试图以降罪于在场的姜戎氏部落首领驹支,扬威于诸侯,声称姜戎部落不知报答惠公赐地之恩,反将会盟之机密泄露,导致晋之号令不行。驹支却据理力争,指出姜戎氏族胼手胝足,将荒凉贫瘠“孤狸所居,豺狼所味”的晋国南部开垦为定居之地,一直身为晋的“不侵不叛之臣”,且彪悍善战,一直追随晋国南征北讨,曾帮助晋国在崤山之战中一举歼灭秦师,俘虏其三名统帅,最后,驹支特地吟咏了来自《诗·小雅》中的“青蝇”以为讥刺,从而令范式无言以对。
秦惠文王八年(公元前317),秦国从魏国手中尽得河西之地,自此在对三晋的长期兼并战争中彻底掌握上风。而生活在寨头河边的这一支戎人,他们的命运被怎样地改变?由于相当部分墓葬曾遭遇盗掘,缺乏文字性资料,我们不得而知,也许最为可能的命运,是他们的后代通过通婚联姻,与秦人逐渐融为一体。《云梦秦简·法律答问》曾明确规定,臣属少数民族所生之子,称为“真”,父为少数民族而母亲为秦人的,则称为“夏子”,两者都可以入伍,并以军功抵罪。邵晶透露说,就在寨头河戎人墓群不远的地方,考古工作队稍后发现了另外一处同时代墓葬群,根据其洞室状的形制和出土的陶器,很可能属于秦人。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戎人虽然自此消逝,但他们彪悍的作风与勇气却融入了秦人的血脉,最终帮助地处西隅的秦国不断东进,最终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中央帝国诞生的助力。■
(感谢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和西北大学文博学院提供的资料与大力帮助)
(文 / 朱步冲) 探寻姜戎中原晋国考古文物中原文化足迹最后戎人文化寨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