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毒蘑菇与天才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说起来,我和有毒菌子的孽缘颇深。5岁时,我被送到农村寄养了一段时间,那里是云南富民县最偏僻的村子。有一天,姨妈炒了一锅杂七杂八的菌子,我吃了一小碗。几个小时后,我眼前不断地冒出一串串的金星,我晕晕呼呼地倒在草墩上。这时,5个只有巴掌大的小人,在木头门坎上跳来跳去。他们穿着像小丑一样的衣服,和我看的图画书里的小丑很像,却又不一样,他们的衣服显得更破旧一些。表姐给我泡了一杯甜得发苦的白糖水,这是那里的土办法,反正我喝过之后,头也就不晕了,小人也慢慢不见了。
前不久,老公买了一斤黑牛肝菌。菌子最好不要过夜,第二天就不新鲜了。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收拾了菌子,就着青椒和大蒜炒熟。我们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着蚊帐上的蕾丝花边,怎么那么像一串老人头像的排列组合。我又睡到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30寸左右的屏幕,一幢中世纪的欧洲古堡出现在上面,三个老外坐在阴森的藏书室里讨论问题,但是没有声音,只有图像。此时,我已经知道我吃菌子中毒了。我想起昨天有一朵菌子在黑色中隐约透着一丝红色,那颜色现在想来相当可疑。我马上冲了一杯白糖水喝下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的电影依旧继续,情节还接上了刚才中断的地方,一个长头发、满脸横肉的肥胖女人出现在那三个男人面前,我仿佛看到她的头发里长着一双猪耳朵……
老公开车送我去医院看病。一路上,我眼中的每一棵树都有一个形状,像狼、像狗、像熊,还有米老鼠和老太婆,以及那些无法命名的怪人和怪兽……虽然他们还是树,但我觉得他们在看着我。我想起了凡高画中的每一棵树都似一束燃烧的火焰,难道他眼中的世界也是这样诡异?向日葵也在骚动不已吗?就连空气也是流动旋转的吧?
10多年前,我坐在广州美院的高级研修班的教室里,巨大的无助快要将我淹没,我看到的世界就只是现实的世界而已,重复一遍现实的世界和照相机有什么两样?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被自己的平凡和无能击垮了,只有卷着铺盖逃离了美院。
医生说:“多喝点水,让毒素代谢完就好了。”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快黑了。“我看到你的方向盘上有只黑色的蜘蛛!你的头上有一匹蚊子组成的马!”我小声地说。老公把车靠在路边,呆呆地望着方向盘说:“我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原来他也中毒了,只是他没有幻觉,但是记忆出现了障碍。我们坐在车上,周围是光怪陆离和已经失忆的黑夜,我们像两个被扔进萨尔瓦多·达利画中世界的橡皮人。
我们按着地图循着已经走错的路,兜兜转转地终于回到了家,像两个从幻想世界里逃离的孤独野兽。说实话,直到那一刻,我都是怀着发现新世界的兴奋和窃喜,想着哪天有机会,把我看到的东西放进画作或文字里。这些幻象确实比现实世界更加令我激动。
我悄悄钻到被窝里,紧紧地贴着老公。可是,一切尚未结束,我的眼皮上出现了漩涡形的红色花纹,它们一圈一圈地转动着。一个猪耳朵女人转过身来看着我,确实是看着我。她狂笑了起来,露出了四排牙齿,每一颗牙齿都是一个猪耳朵女人,她们都在看着我轻蔑地笑。她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来了,你在找我吗?”至此,事情已经发展到我难以承受的地步。这真是应了一句话:不要俯视深渊,深渊也会向你回望。
可是,世界上有一些人,终生都活在幻觉世界里。美国华裔女导演虞琳敏的纪录片《活着的博物馆》拍摄了一家精神病院里的病人,他们疯狂的同时也创造了非凡的艺术世界。他们的画非常有灵性和激情,充满了自由感。这种超越现实的自由感却是以疯狂为相应代价。我从美院退学,慢慢接受了上天给我的礼物——“平凡”,我一直以为我会想要“天才”这个礼物,现在,我深刻怀疑,那也许不是一个礼物,而是一种诅咒。
第五天开始,我眼中的树不再有特别的形状,眼皮上也不再出现红色的花纹,猪耳朵女人也没来找我,一切幻象消失了。老公的记忆力也恢复了。我却留下了一个非常深的疑问:“那个猪耳朵女人是内心的我吗?不然她从哪里来?”几乎一个月的时间,我都陷在一种不由自主的自卑情绪里,心情很低落。尽管如此,中毒之后,还能恢复到只看见现实世界,这让我有了意想不到的幸福感——正常真好啊!
(文 / 夏布) 猪耳朵毒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