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咖啡馆的群星闪耀时

作者:陆晶靖

奥登咖啡馆的群星闪耀时0( 50年代的苏黎世奥登咖啡馆 )

1911年7月的一天,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推门走进苏黎世的奥登咖啡馆。这里刚开业不到一个月,人不是很多。年轻人又高又瘦,提着行李箱,避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25岁的威廉·富特文格勒刚刚得到吕贝克歌剧院指挥的职务,打算去意大利旅行。途中经过苏黎世,想在这个咖啡馆歇歇脚。几年前,他在苏黎世的城市剧院当合唱团指挥,音乐总监很喜欢他,请他指挥轻歌剧《风流寡妇》,年轻的大师十分兴奋,就像对待《众神的黄昏》一样认真,但他很快就厌烦了这部轻松的作品,在演出的时候如同梦游。因为怕被人认出来,他没坐多久就匆匆离开了。他并不知道,他是奥登咖啡馆迎来的第一位文化名人。

1911年苏黎世已经有20万常住人口,渐具世界大城市的雏形。奥登咖啡馆开在这座城市的繁华地带,门口有5条线路的电车经过,里面无论装修还是食物都很有品位。咖啡馆的生意很好,人们很愿意在下午的时候到这里来度过一段闲暇时光。城里新建的电影院根本构不成威胁,一张票的价格是4~6瑞士法郎,而咖啡馆不用1法郎就可以坐一下午——还有免费的报纸可看。因为常来操各种语言的客人,店里的报纸有英、法、德、匈和西语多种版本供阅读。从1911年7月开业到1913年底,咖啡馆的营业额翻了几倍。人们在咖啡馆里谈论天下大事,《蒙娜丽莎》被窃、人类登陆南极、齐柏林飞艇上天、“泰坦尼克号”沉海……苏黎世工业大学的爱因斯坦还曾经在这里回答过侍者的问题,他说:“我不相信有人格神存在,但我想这个世界的源头总有一个高于一切的精神。”

1914年“一战”前夜,阴影同样笼罩了瑞士。战争爆发之前,苏黎世共有约5万人撤回各自的祖国,让咖啡馆的生意也受了一些影响。但同时来到这里的记者、官员和间谍也多了起来。奥登咖啡馆和瑞士政府一样保持中立,从不介入客人之间对战事未来的争论。这里像是个国际孤岛,人们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望着远处的滔天巨浪。可是有多安全呢?因为担心间谍通报信息惹上麻烦,店里把电话间锁上了。托洛茨基在这段时间内也来过奥登咖啡馆,他和普通的俄国流亡者没什么区别,着装保守,带着妻儿,喝了杯咖啡就走了。

因为关心战事未来,人们都聚集到咖啡馆里看报,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苏黎世人报》。一个前额宽阔、面色凝重的人比别人更认真,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天天下午坐在咖啡馆里找各种语言的报纸,从来不关心邻桌的牌局和永无结论的争论。他的衣服很旧,点最便宜的40分一杯的茶。如果说革命是一种职业,那么这个人已经从业22年,他的名字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即列宁。列宁在苏黎世的房租是每月24瑞士法郎。他和两家人合租一套公寓,结果选房间的时候失误,窗子打开正对着一家香肠厂,每天屠宰的猪肉味道臭不可闻,没法在家工作,只好频繁地去咖啡馆获取消息,去图书馆写作。1917年,就是在奥登咖啡馆里,列宁从报纸上得知了“二月革命”爆发的消息。同样在这里,有一个记者告诉他不用为如何取道德国回国担心,虽然德国人与俄国人兵戎相见,但德国皇帝确实太希望列宁在这个时机回国去给沙皇添点乱了。

到战争后期的时候,即使是中立国也难以避免受到影响。1918年初,苏黎世的日常食品供应受到了限制,政府规定每周只有5天能吃肉,每杯咖啡不允许放15克以上的糖,黄油和奶酪只在早餐时间供应,并且还只能二选一。霍夫曼斯塔尔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流亡者的身份来到奥登咖啡馆的。这个时候人们已经不看报纸了,上面尽是糟糕的消息。但这位《玫瑰骑士》的剧本作者不但不介意食品短缺和战事消息,反而对未来非常乐观,他在这里向人们拍胸脯保证,他的奥匈帝国一定会在战后变得更加强大,并且将成为新时代世界文化的中心,为这个凋敝的地球提供一切诗意、艺术、美和崇高的东西。不到一年,战争结束,奥匈帝国解体,咖啡馆的早餐价格从80分涨到了1.5法郎。又过了几个月,1919年2月24日,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纳粹党的前身)成立,下一次大战埋下了伏笔。

奥登咖啡馆的群星闪耀时1( 奥登咖啡馆外景 )

两次大战中的间歇期对于奥登咖啡馆来说是一段寂寞的时光。经济复苏依然艰难,流亡者又纷纷回国,虽然战争结束,可坏消息依然接踵而至,许多欧洲文化名人在这期间死去,布索尼、卡夫卡、约瑟夫·康拉德、法朗士、普契尼……德国的通货膨胀严重恶化,1929年又传来了纽交所全盘崩溃的消息。好消息是,那时候托斯卡尼尼和富特文格勒还没有决裂,他们分别都在这里喝过咖啡。阿尔班·贝尔格写出了他的《沃伊采克》,在喝咖啡的时候侍者问他,是你发明了十二音体系吗?贝尔格谦虚地说,是勋伯格。尽管如此,苏黎世的人口还是在缓缓增长,到1931年,这座城市已经有约25万的常住居民,比咖啡馆刚开业的时候多20%。

身处德语区的苏黎世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希特勒在1933年的上台意味着什么,有人觉得也许这个强势的领袖会给德国带来更好的未来。但大批流亡的犹太人带来了恐慌,从1936年开始,大批的难民从边界涌入瑞士,即便是见惯世面的奥登咖啡馆也意识到,这次可能比“一战”前更糟。希特勒很顺利地把奥地利纳入势力范围,他会不会也盯上了瑞士呢?这是当时讨论最多的话题。《苏黎世人报》再次受到了流亡者的欢迎,因为德国和奥地利的报纸都在检查制度的魔爪之下,新闻没有客观性可言。

奥登咖啡馆的群星闪耀时2( 奥登咖啡馆内景 )

1940年12月,希特勒的战事一帆风顺,在酝酿进攻苏联。流亡者乔伊斯第二次来到苏黎世,40年前,他曾经在这里有一份短暂的英语教师职位。如今他58岁,刚刚把写了17年的《芬尼根守灵夜》出版。当时乔伊斯一身是病,青光眼、幻觉和肠胃疾病一直在困扰着他。他常在距离奥登咖啡馆几步路的一家饭店吃饭,饭店坚持不收他钱,并称他能赏光十分荣幸。下午乔伊斯就在奥登里面坐着,回忆他的青春,如果有人感兴趣,他会和那人讲讲都柏林的往事,讲讲《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941年1月10日,他吃完饭之后照例要去咖啡馆,结果十二指肠溃疡穿孔发作,当天就去世了。

奥登咖啡馆里的常客们为他的去世难过了好久。一年后,他们再次亲历一位欧洲最杰出的伟人死去。当时最伟大的男高音歌唱家约瑟夫·施密特在1942年偷渡来到瑞士,被士兵截获,他想表明身份,士兵却说:“我们已经有足够的歌手了!”他和另外300人被关在没有暖气、没有热水的难民收容营里,很快就发了高烧,被放出来时他无比渴望热水。咖啡馆的侍者见到他时,他和乞丐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人们送他到附近的旅馆洗了个热水澡,半小时后他就死了。

奥登咖啡馆的群星闪耀时3( Bertolt Brecht 布莱希特 )

人们也见证别离。布莱希特1941年从苏联去了美国,本打算像那里许多德国移民一样生活,但在战后却被当成间谍和共产主义者被迫害,于是他回到欧洲,落脚苏黎世,总是出现在奥登咖啡馆。那里有不同的人向他提供建议和渠道。东德和西德都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也有人愿意帮助他找人在苏黎世定居。最后心怀故土的布莱希特因为惧怕西德太亲美,选择了东德,后官至东德艺术科学院副院长,获得过1951年国家奖金和1955年列宁和平奖金。但不止一个人听过他在晚年痛悔当初的选择。他怀念瑞士,但这一走和苏黎世已成永诀。他至死没能再踏上瑞士的土地。

在那段犹豫的时间,他也许在奥登咖啡馆里遇见过白发苍苍的理查·施特劳斯。当年他的歌剧《玫瑰骑士》首演过后6个月,奥登咖啡馆才开张;而今他在德国国内被当做纳粹受尽白眼,接纳他的还是苏黎世这家咖啡馆。1947年,他几乎每天都坐在奥登咖啡馆里。他的作品在英、美、法等国已经收不到版税,这让他在经济上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于是他想到拍卖手稿,《家庭交响曲》意外卖了10万法郎,《玫瑰骑士》20万法郎,老音乐家欣喜若狂,每天除了誊写手稿之外什么也不干,后来他的律师在咖啡馆里告诉他,他这么做是违法的。老音乐家不信,继续抄。

奥登咖啡馆的群星闪耀时4( James Joyce 詹姆斯·乔伊斯 )

1946年,德国人获许出境旅游。据咖啡馆老板德卜林的回忆,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本地人和德国游客。德国人通常穿着很旧的衣服,声音低沉。他们坐到桌旁第一件事就是低声说话,商量带的钱够不够在喝咖啡的时候再点一份体面的点心。德卜林说:“有一次我问他们对咖啡的口味是否满意,结果有人露出悲伤的表情,也有人立刻就发脾气,对我喊道:‘你们瑞士人可一直过的是好日子!你们的家没有被轰炸!你们有咖啡、有牛奶、有糕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们出国旅游一点也不愉快,瑞士的和平景象让他们的废墟记忆更加沉重。”

这种沉重的记忆也刺激了苏黎世人,虽然也因为战争缺衣少食,但他们终究还有来奥登咖啡馆一坐的闲暇和余钱。战争结束以后,无论是中立国瑞士还是英、法、德这些参战国家,整个欧洲终于获得了宝贵的复苏机会。人们渐渐富裕了。经济的发展使得人们的娱乐选择越来越多,电视、电影院的发展吸引了大多数年轻人,与此同时,咖啡馆的报纸少人问津,人们不再热衷于谈论时事,欧洲也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了——人们对好莱坞、“越战”和“猫王”更感兴趣。咖啡馆里的常客们因为年龄和其他原因渐渐凋零,进来就点可口可乐的大学生们多了起来。到后来中学生也来了,他们的嬉闹和谈论让老顾客们感到凄凉。经过1911到1945年那段动荡的岁月后,如今大师们更愿意待在他们安定的故乡,曾经的老咖啡馆再也不会回来了。60年代的时候,奥登咖啡馆到早上10点都还空空荡荡,11点时有些刚起床的年轻人进来喝一杯可乐,匆匆就走了。中午依然没有太多客人。下午17点之前也没多少生意,只有晚上才有点人气。就连工作一辈子的侍者也在感叹老传统的衰亡,距离上一次某位大师来点一杯咖啡,有多长时间了?

奥登咖啡馆的群星闪耀时5( Wilhelm Furtwa~ngler 威廉·富特文格勒 )

在平庸的生活里,人们仰望戏剧性,无法接受奥登咖啡馆成为一家普通咖啡馆的现实。直到1972年,奥登咖啡馆收留了几个对抗政府的学生,他们的组织后来索性把咖啡馆全都占领作为据点。事后政府怒不可遏,下令关停这家历史悠久的咖啡馆,店里所有设施全部拍卖。桌椅都卖出了相当高的价钱,在拆除电话间时,就连工人都感伤不已:墙上记着数不清的电话号码,都是当年流亡者一边打电话一边写下的,这都是命运的线索啊,也许其中有人最终能够团聚,但更多的岂不是都客死他乡?就算偷得命在,故乡也已成了他乡。

老奥登咖啡馆从此被当成需要保护的文物单位关上了大门。1991年,咖啡馆再次开张,但大小只有原来的1/3,其他的店面已经成了一家药店。许多奥登咖啡馆的支持者要求药店让出位置,使得老咖啡馆得以恢复原貌,但判决争端的法官说,如今咖啡是办公室里的人才喝的饮料,对于城市而言,显然一个药店的实用价值更高。这当然是很大的遗憾,不过斯人已殁,如今的大堂里再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大师,若要单论坐下来喝杯咖啡,这里倒也足够宽敞了。

(文 / 陆晶靖) 奥登群星闪耀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