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维尼翁OFF戏剧节:自由市场式的戏剧狂欢
作者:石鸣( 2011年阿维尼翁OFF戏剧节期间城内的街头表演者 )
7月的阿维尼翁,城里和城外完全是两个世界。城外罗讷河水静静流淌,两岸树林郁郁葱葱,一派普罗旺斯地区的传统田园风光。而从中世纪时遗留下来的斑驳城墙上任何一个门洞穿入城去,曲折走上几步,立刻被裹挟入另一个时空:花花绿绿的戏剧海报贴满了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各种奇装异服的人成群结队地伴随着锣鼓声、歌声、音响声招摇过市。有人在人行道上配合着古典音乐跳街舞,还有人在广场上穿着宫廷大戏袍、摇着羽扇骑一辆高如骏马的红色自行车,稍一驻足便有人往你手上塞各色传单。“请去看我们的戏吧,马上就要开演了。”眼神和声音都很恳切,有时候法语说了一遍又加上一遍英语:“我们的戏即使你不懂法语也没关系。”
环顾四周,似乎半个欧陆的年轻戏剧爱好者都集中到了这里,而能来阿维尼翁的人,显然也以先锋、实验和反叛精神自诩。隔壁不到一小时车程的距离,法国三大夏日艺术节之一的艾克斯歌剧节也在上演。由于正统歌剧占据了主要舞台,艾克斯的艺术节便被人们称作“祖父母的节日”,而阿维尼翁OFF戏剧节的舞台,则毫无疑问属于年轻一代。
此时来阿维尼翁,你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看戏。“今年的OFF戏剧节,24天内上演的剧目一共是1143个。”阿维尼翁OFF戏剧节主席格雷格·热尔曼(Greg Germain)告诉本刊记者,“而就全法国每年进剧院的观众人次而言,阿维尼翁OFF戏剧节期间要占到全年总数的1/4。”
在OFF戏剧节看戏,最重要的是不能迟到。120个剧场里1000多场戏排得紧凑,留给每场戏的时间大多只有一小时左右。这些剧场大多是从学校教室、礼堂、咖啡馆、小酒馆、门厅、车库等等非剧院空间临时改建,小剧场不过容纳二三十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地方太小了,你一开门,光线就会影响其他的观众。”剧院守门人就这样拦下了最后一分钟看到海报宣传而匆匆寻来的迟到者。在这里,戏剧的表演效果无疑比票房收入更重要。
不同于与阿维尼翁戏剧节并称的德国柏林戏剧节,OFF戏剧节上绝大多数剧目都是主流戏剧圈闻所未闻的。“这正是大量的法语剧团来这里表演的原因。”格雷格·热尔曼说,“他们带着自己的戏来这里见观众,见媒体。这里有很多小剧团,他们平时只在本地演出自己的剧目,而这些创作并不为世界上大多数人所知,唯有来到阿维尼翁,才有得见天日的机会。”
( OFF戏剧节上“中国之吻”团队 )
“这里好多剧团一共就三四个人,夫妻俩,一个大孩子,再加一个小孩子,装台、技术、舞美、灯光、宣传、演员、导演……基本都是自己动手,身兼数职。与这种家庭作坊式的戏剧DIY模式相比,中国艺术家真是太幸福了。”孟京辉向本刊记者感叹道,“我们一个戏一来就是整个支持团队。”
在本届阿维尼翁OFF戏剧节的导览手册里可以看到,这次中国戏剧的数量比欧洲之外任何一个国家的戏都要多,一共是7个,除了孟京辉的“中国之吻”团队带去的6个先锋戏剧外,还有一个上海戏剧学院与阿维尼翁黑橡树剧院合作的中国古典戏剧《西厢记》。
( OFF戏剧节上“中国之吻”团队 )
6个先锋戏剧中,除了孟京辉的《三个橘子的爱情》和王翀的《哈姆雷特机器》,其余4个戏都是首演。所有演出都集中在35号剧场,演出场地原本是当地一所小学校的阶梯教室,一百来个座位,舞台经过简单重装,6个戏从上午11点半轮流演到晚上22点。刚开始几天的演出,剧场里空空荡荡几乎没人,在孟京辉的反复鼓动下,原本不习惯街头表演这一套的中国演员们也开始扛起道具上了街。
相比之下,《西厢记》的演出条件就要好得多了。其导演法国人杰勒德·格拉斯(Gerard Gelas)既是当地黑橡树剧院的所有者,也是阿维尼翁OFF戏剧节早期发起者之一,他本人及其剧院都在法国人中享有一定声望,从而拥有自己的固定观众群。黑橡树剧院虽然号称小剧场,但是上下分好几层,《西厢记》的演出在一层大厅,300个座位从第一天开始就几乎座无虚席,周末的时候据说“人偏少”,但观众也在200人左右。
( OFF戏剧节上“中国之吻”团队 )
整个戏的演出时长也很“奢侈”,共1小时50分钟。不过几场演下来,已经有不少观众反映“时间有点太长了”。“因此接下来可能还要再删10分钟左右的戏。”导演助理之一、格拉斯的儿子告诉本刊记者。
“我们这个戏,在OFF里也算是一个大戏,无论从时间长度还是票价来说,差不多是最大的一个戏。”上海戏剧学院的吕岩说,他的学生是这次《西厢记》中的演员。在采访时,他为这个戏目前的成功感到自豪。“票房是黑橡树剧院的第二名,接下来一定还会安排巡演。”
( OFF戏剧节上“中国之吻”团队 )
这种待遇正是OFF戏剧节中上千个小戏梦寐以求的。“他们来演戏,一是要争取被看到,二是要争取被卖掉。”格雷格·热尔曼告诉本刊记者,“每年至少4000个剧院经纪人来这个戏剧节选戏。OFF戏剧节组委会不对剧目内容做任何限制和筛选,剧目票价也完全是各人自己决定,这些戏想来阿维尼翁,只要申请就可以,说不定谁的戏就被选走了。”因此无怪乎阿维尼翁的大街小巷日夜不停地在上演注意力争夺战,OFF戏剧节的官方网站上则把这种自由市场式的戏剧展演形容为“物竞天择的达尔文式生存”。
“而且对这些戏来说,好处是一演就能连续演将近一个月。在法国,一般一个戏的平均演出时间是7场,但是在阿维尼翁,平均能演23场。”格雷格·热尔曼说,“这既是考验,也是机会。”
( 古城内四处飘扬的戏剧海报 )
法国人让-皮埃尔(Jean-Pierre C.)过去20年间每年都要来OFF戏剧节选戏。“对于真正的戏剧参与者来说,这场马拉松比赛提前3天就开始了。”他告诉本刊记者,“因为按规定,所有的戏到开幕前3天时才被允许粘贴自己的海报和广告。一夜之间,阿维尼翁城内可以粘贴海报的地方连一块砖的空隙都不会剩下。”这场海报争斗战中人人平等,无人享有提前的特权。因此2009年,喜剧大师艾基利·扎瓦塔(Achille Zavatta)的孙子沃伦·扎瓦塔(Warren Zavatta)为了赢得先机,干脆租了一个巨大的梯子,把自己的海报贴得比其他所有人都高。
此外,1000多个未经筛选的戏,质量良莠不齐,如何能看到好戏,除了看海报上是否印有去年戏剧节“Success”(成功)的标志外,就是根据剧院去挑选。“首先是城东南的染坊街(Rue des Teintuiers),这是阿维尼翁最美丽的鹅卵石街道之一,汽车开不进去,高跟鞋也难走,但却有好几家值得进去看的剧院。”让-皮埃尔说,“此外,还有黑橡树剧院、抽烟犬剧院、公羊剧院等等,也都隐匿在小道上。记住一定要避开游客云集的共和大道。”这条从南门进来的主路直抵阿维尼翁的核心景点教皇宫,临街大多都是商业店铺,唯有一家阿维尼翁门面最大的“皇宫剧院”,里面上演的却是大众喜闻乐见的歌舞秀、魔术表演,票价也不菲,超过大多数OFF单元的戏的上限——20欧元。而在这条街的几个岔路口向左或向右一拐,就能走到好几家口碑不错的小剧场里去。看来,要看真正的实验戏剧,还是要去往主流繁华的背后。■
( 格雷格·热尔曼 )
“OFF戏剧节不仅是节日,而且是使命”
——专访阿维尼翁OFF戏剧节主席格雷格·热尔曼
三联生活周刊:阿维尼翁戏剧节目前分为两个彼此独立的戏剧节,IN和OFF,你作为OFF戏剧节主席,能简要给我们讲讲这两者的来历和区别么?
格雷格:IN和OFF其实都产生于个别人的反抗和愤怒。IN是“二战”后1947年设立的,那时候法国的戏剧观众大多数都是有钱人,戏剧实际上是给所谓的小资消费准备的小忧伤、小痛苦。因此让·维拉尔(Jean Vilar)问道,为什么戏剧不可以是大众的呢?为什么不能重新在露天剧场把莎士比亚演给大部分人看呢?他自己组织剧团,演出了《理查三世》,阿维尼翁戏剧节就这样诞生了。
然而20年后,正好是1968年,IN此时已经慢慢远离创建人初衷,变成了体制内的主流,主要依靠政府资助,有一个委员会对参选戏剧有自上而下的决定权。法国国内知识分子此时反专制、反政府审查反得厉害,因此又有一些人,开始在阿维尼翁官方的戏剧节之外自己组织剧团表演。一开始是街头表演,有的还巡回演出到了意大利。但是这些戏剧人并不愿意长期顶着政治反抗的名头做专业的反叛者,他们还是想搞艺术,他们回到阿维尼翁建了自己的剧院,并且逐渐把OFF戏剧节的规模扩大。直到今天,看OFF的戏的观众人数已经是IN的10倍,而前者的预算不到后者的1/10。
三联生活周刊:阿维尼翁OFF戏剧节如今也有超过40年的历史,这40年的发展趋势如何?
格雷格:7年前,OFF戏剧节曾经遇到过一次很大的挫折,那是2004年,OFF戏剧节的组织者们发生了一次很大的争论,争论源头回到了一个根本问题:什么是阿维尼翁OFF戏剧节?一方认为,我们是IN的小兄弟,IN是主体,OFF是附属,在外围起烘托和辅助作用。而我们这一方则认为,OFF和IN是彼此平等的,OFF有和IN完全不一样的特色,我们应该把这种特色独立展示出来。
因此那一年,有两个OFF戏剧节同时在阿维尼翁上演。剧团想在哪个OFF戏剧节中报名就在哪边报名,节目单也分别印制了两个版本。结果观众崩溃了,因为两份节目单不一致,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看自己想看的戏。2004和2006年,分别上演了两次这种战争。
参加的剧目数量倒是一直在增长,2004年是750出戏,2006年是800出戏。最后,我们这一方的理念获得了胜利,因此我现在就成了主席。
三联生活周刊:OFF戏剧节的参加剧目数量一直在增长,今年已经超过了1100个戏,这对阿维尼翁城来说,快达到饱和了么?
格雷格:我不知道。我作为主席,主要是服务,以及保证OFF戏剧节的自由。我去找钱,找剧场,组织起一个平台,让大家都来。社会中有太多局限戏剧自由的东西,我的目标就是尽量实现戏剧自由,一方面是引导新的剧团走向舞台,另一方面是保护已存的艺术组织不受伤害。可能有一天我去世了,而余下的人都活着,我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够自由地进行艺术表达,没有人有权来干涉你。从这个意义上讲,OFF戏剧节的存在不仅是一个节日,也是一种使命。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自由放任的附带结果之一就是混乱无序,比如许多人现在都说,OFF里的很多戏质量都很差,要看好戏还是要去IN,因为是专家挑选、专业剧团,质量有保证。
格雷格:生活有质量保证吗?没有。所以戏剧也没有。因为在这里,戏剧就是生活。在OFF戏剧节里,你可以早上发传单,晚上就在剧场里见到了同一个观众,你们的交流不仅仅限于舞台,而是更加直接、民主、平等,这在全世界的戏剧节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此外,我们不应该只考虑戏剧单纯作为戏剧的存在,也应该考虑戏剧的社会存在,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参与社会循环与构建。戏剧家的社会地位在哪里?后面有经济力量和政治力量的支撑,但是我们希望,只是支撑,不是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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