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郎在对门唱山歌》,留白于小城山水间
作者:李东然( 导演章明(左)在电影《郎在对门唱山歌》拍摄现场
)
作为一部小成本国产电影,《郎在对门唱山歌》在刚刚过去的上海电影节上,勇夺了三项大奖(最佳剧本、最佳女演员、最佳音乐),首映即迎来诸如“神作”一类热切的赞誉,争议也难免,但无疑已是2011年度国产片中一匹意外的“黑马”。
导演章明坦言自己是做梦也难想到能有这样的峰回路转。其实,电影早开拍在2009年底,当年春节就结束了前期拍摄,转年6月,剪辑和部分后期也如期完成,后因为资金缺口,“混录”被拖延下来,就再谈不上字幕、拷贝,如同很多不了了之的国产电影,“入库”似乎是唯一归路。
直到今年的上海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入围,出现了一丝转机。开幕10天前,章明开始补救所有的后期工作,电影节过半,奋战了几个通宵的章明才拎着拷贝匆匆赶去上海。“海报都没有来得及准备,我临时自己做出3张,打印出来就贴上,所以不要说‘神作’,我只能给自己60分吧,还有再拍的空间。”
影片本来改编自陕西作家李春平的中篇小说,那小说本就特别:“是城,是小城,是山城,是县城,城的全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陕西省安康市紫阳县县城。”小说发表后引起了广泛关注,被说成“作家为自己的家乡打出的大广告”。
章明和紫阳县本无任何牵连,知道有这部小说纯属巧合。咖啡馆里等朋友的工夫,偶遇了10年前合作过的制片人,闲聊间,章明得知陕南地方政府有这么个拍电影的意向,想改编的是这么部小说。“开始只是‘郎在对门唱山歌’这题目我喜欢,可我不敢轻易答应,命题作文多难啊,要满足大家,各方面看起来都要没有问题。最困难的可能是要自己看起来没有问题,而且要有兴趣,我从来做不来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
( 电影《郎在对门唱山歌》剧照 )
但是拍电影当然是极有吸引力的,章明忍不住要到当地看一看,车至紫阳,感叹小说作者的描绘果真是悉心而属实的。紫阳县城依山而建,傍水而居。“山是神峰山,水是汉江水。进城了就是进山了,出城了却没有出山。因为山是连着山的,城却没有连着城。城是一块,山是一片,走在城里就是走在山里,住在城里就是住在山上。山上没有树,房子就是树,山上没有石头,墙壁就是石头。城里的民居建筑层层叠叠,全是随坡顺势而建。居民们早晨一开门,首先见到的便是别人家的房顶。”
而这座城真正吸引了章明的,不是山,不是城,是城中贯穿的汉江水库。“对门”二字在当地的方言中,指的不是对面的房间,而是江水的对岸。“郎在对门唱山歌”,不仅是山歌的名字,也是个画面感鲜活的情景——隔江相望的男女,靠着心中灵犀,聆听着爱人的心语。
恰是此一类的空间架构和人物关系,在章明的电影里,早屡见不鲜。《巫山云雨》时,总听到来自江对岸呼唤陈青,和游泳渡江找寻梦中人的麦强,已是隔江相望;《秘语17小时》里那群年轻男女,在长江边游戏时因为纸条上一句玩笑的情话而心潮翻滚,依旧是面对长江彼岸找寻着答案;以至于《结果》里,那片令人一筹莫展的北海,同样是主人公寄托哀愁、希冀未来的所在。
“我迷恋隔江而忘的情景,因为我长在江边,家就在动不动就要隔江而望的地方,望父母,望乡邻,望女生,看得到对面,却极不便到达,这感受很深地刻在我的心里。尤其是看到水面上灯火辉煌的大船从转弯处开来,让少年的我心里生出感触,生出不安。水面是一个巨大的遐想空间,对我的想象力有很大的作用,童年的认知决定了很多东西,有时不自觉,但这影响应该会延续到我这一生吧。”
章明出生在重庆市城口,也是一座江边小城。他毕业于西南师大攻读油画专业,1989年考取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研究生,获得硕士学位后留校任教,至今执教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处女作《巫山云雨》拍在1996年,记录了当年即将被淹没的三峡库区小城里一对平凡男女的曲折爱恋。电影本是沉而静的调子,长镜头,慢节奏,虽处处有学院派的考究,入市的价值却不被看好,于是在国外的电影节上收获赞誉和奖杯无数,国内的发行状况却是拷贝无人问津。直到数年后,有剑走偏锋的发行商动了个歪脑筋,用一个和电影并不相关的情色味封皮,辅以本就撩人心神的片名,以及那一大串电影节获奖名目,倒是把DVD的发行量做到出奇的好。《巫山云雨》重出江湖,稀里糊涂地就成了中国艺术电影DVD发行的开山之作。章明说,从此就更谨慎于在书斋和闹市之间的取舍。
尽可想象学者口中“内地最具有作者意识和最注重本体美学”的章明,在《郎在对门唱山歌》的前半段,着意展开少女小漾那段朦胧爱恋时,能在镜头里的小城山水间,容下了多少情意缠绵。画卷般唯美舒展的长镜头,甚至跨越物理空间的区隔,把故事里的“好山、好水、好茶、好歌、好景”展开得细腻柔媚,情窦初开的小漾依旧是能听到江对岸冯冈的歌声,小城故事就在如梦似幻中开始。
但相比小说,只着重墨在三个年轻人之间的迷茫恋情,自称被少年时的小城岁月留下了终身烙印的章明,给故事密密裹上交织缠绕的人物关联。张学峰暗恋着刘小漾,而张学峰的父亲自始至终是刘小漾父亲的上级。电影的开篇就是刘家以拉拢上级领导为目的的家宴,正如那看似插科打诨的笑话:“谁能说了算谁先奔月球?”含义实足,不仅把饮宴的一桌人物间环环相扣的权力联结交代得清清楚楚,也还原给我们一个质感现实的当下中国。
而小漾和学峰之间的“娃娃亲”,家宴上已被张县长明确“布置”下来,即便刘父使尽浑身解数地卖乖奉迎、揉腰捶背,也难扳倒这如山“政令”。至于小漾家庭内部,父亲和女儿之间深切的爱中也有极度的紧张。父亲用摄像头监控的方式监视女儿,女儿在“爱的错误”里赢得了表面上的抗争胜利(父亲写下的检讨书),但正如看似理想主义甚至刁蛮任性的刘小漾,也会在处理和学峰关系时,极自觉地把父亲的“前途”融入自己的考量,在那城里,“人情味”更像一张大网,没有人能逃过这样的网结。
“我想,眼下中国是个权力无所不在的国家,这种力量和它引起的关联,延伸到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甚至人的每个细胞,处处都有权力的倒影,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情感也因此变得犬牙交错。面对现实的中国,也必须面对这个东西,不能绕开。”章明如是告诉本刊。
电影里的小城年轻人却很喜欢把“理想”二字挂在嘴边,章明说,那也是小城里的现实。为掩饰内心的不安与焦灼,常以梦游姿态示人的冯冈,说自己返乡的理想是振兴民歌。小漾说自己理想着冯冈的理想,小漾却又是张学峰挂在嘴边的理想。父亲教育小漾,“成熟的标志不是理想而是世俗”,小漾偏是不依的,她咬下了一截张学峰的舌头,却转身撞见理想中的冯冈,翩翩君子背后的污浊与不堪,小城平静依旧,小漾瘫软呆坐在通往“河对门”的桥头。
从小说到电影,改编的过程五易其稿,章明却说,所有情节事实上是和他自己的少年生活直接联系的。“比如小说里的小漾只是普通高考文科生,而电影里的小漾是学唱歌的艺考生。我第一个女朋友就是学唱歌的,她代表了小城里的一言一行,瞩目人群,而她们也是最容易和小城秩序发生正面冲突的人群。我虽然不是紫阳当地人,但县城的生活氛围和存在体验,是影响我人生的最深刻记忆之一,因此人物身份的调整也并不全是凭空臆断。”
同时,他也在意紫阳小城本身的质感。“开场是家宴,就是根据那所临江房子的空间感觉来写作以及拍摄的,一切从现实的空间和质感出发。绝大多数的改动,都是向着使人物的言谈、歌唱、相处方式更为真实可信的目标。比如把小说里的学校置换成电影里的剧团,也因为这是一部以音乐命名的电影,民歌要贯穿整部影片。但我希望的是,每一次你听到的音乐,都能是画面内有源的乐音,被故事情节电影画框包容,是真的有人在那里弹琴唱歌。”他说。
有趣的是,如此极端拗于现实主义的影片中间,又隐藏着极不现实的幻想画面,撩拨起绞结在剧情间的心弦却是刚好。比如小漾和冯冈上山收集民歌在溪边洗漱的傍晚,小漾就望着冯冈的背影,隐约听到琴声,远景处就是冯冈弹着一架钢琴的身影,隐没在漆黑夜色中。恰如出一辙于当年与友人谈起“对岸女人”时,端坐着的麦强已经在江面浪涛间看到搏浪渡江的自己(《巫山云雨》)。章明说,他信奉布努埃尔的名言:“真实与幻想的融合,是一部好电影必须兼有的两种要素。”
“《巫山云雨》很强烈地呈现了那个时代突然涌现出来的没有方向的欲望,多年的禁锢在慢慢消失,人的欲望莫名涌现,好像都能干点什么了,但又发现不知道要干什么,这应该是当时中国最本质的状态。到《郎在对面唱山歌》,这欲望在年轻人身上已经成为近乎理想的存在,但显然这理想备受挫折,近乎幻觉,如那个暗夜里的身影。”
章明说,他相信好电影是内部的虚幻和外部的真实。“中国有一句话,‘是与不是之间’。比如国画,它的每一个笔触很自然真实,自然性、真实性非常强,但它整体性上却是虚的,自然中没有那么大块的白,但在国画中却营造了那样的空间。幻想就像是给电影画面留白,也是给观者的留白,既是融合真实与虚构的最好方式,也是给观者留点想头的捷径。”■
(实习生王沈洁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 / 李东然) 对门唱山歌留白巫山云雨郎在对门唱山歌父亲章明中国电影山水剧情片文艺电影电影节小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