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跑马还要上缰绳:专访中国马业协会常务副秘书长岳高峰
作者:贾冬婷( 江苏江阴市海澜国际马术俱乐部占地400亩,建有训练馆、比赛馆、表演馆和马术三项赛场地 )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各地争先恐后建马场,都想争当开禁赛马后的“头马”。你认为目前赛马博彩已经呼之欲出了吗?
岳高峰:就像最近几年的武汉,一直在跑马,也一直传出各种利好消息,但是赛马博彩还是没影。还有说2008年奥运会之后就开禁马彩,现在奥运会结束都3年了。开禁马彩,就像是“狼来了”。退一步说,狼要是真的来了,还是什么都拿不出来。看看现在搞赛马的国家有什么?有立法,有产业基础,有明确的资金去向。但我国现在什么都是零。这也是不开禁马彩的根本原因。
按武汉目前的模式走是不可能走通的,出来也会是昙花一现。前些年广州、成都的叫停已经是失败案例。但武汉不管怎么样,至少把赛马、博彩赛马拿到一个层面上公之于众,让大家去审视,去思考。
我们目前还没有区分开赛马、马术和马业,没有明白为谁赛马、谁来监管,谁来获利。更没有冷静思考过,我们国家需不需要赛马,应该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赛马模式,应该在什么样的环境和时间开放赛马。很多人都认为赛马是众望所归,我们作为马会当然更希望产业振兴,也希望赛马博彩能在国家立法体系支持下放开,但那是未来,现在什么条件都不具备。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目前放开赛马有什么隐患?
( 中国马业协会常务副秘书长岳高峰 )
岳高峰:现在各地总是算微观账,只算赛马赚了多少钱,不算国家为此花多少钱。获得100块钱税收,承担的政治风险、经济风险可能是500块钱。比如一个赛马场至少300个警察,一个警察装备得几十万元。北京在工体看场足球才几千人,就交通瘫痪了,要是几万人看赛马,公安、交通、消防,赌马,都还没准备好面对。如果再算算总成本,目前整个赛马体系的人才、马匹、医疗、监管等清一色靠进口,只是赚现在的钱,没有赚以前和未来的钱,也是不合算的。
足球就那么十来个人还造假呢,赛马造假太简单了。在跑动过程中多勒一下马的缰绳,少加一下马鞭,拐弯时多绕个大弯,还有马的兴奋剂,人都能造假,还可以把所有责任都推在马身上。
一架飞机一个亿,可能两匹马就把一架飞机的钱出来了,马洗钱太容易了。广州当年赌马到什么程度?有一匹马是从呼伦贝尔来的,3000块钱,到了广州卖这匹马要30万元。比如说我是“奔腾”公司的,这匹马就叫“奔腾”。如果这匹马赢了,马就归这个公司老板;如果这匹马输了,广州马会就给奔腾公司开一个发票,“广告费”,因为这匹马叫“奔腾”啊。这中间问题有多少!
另外,如果现在贸然开禁,就意味着中国的700万匹马只面临有一个字:杀!因为我们目前的马匹已经不适应国际化要求。杀完之后,承担惨痛结果的是基层农牧民。
赛马又聚财气,又聚人气,又聚杀气,三气全聚在一块,又脱离法律监管的话,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那真是脱缰的野马。所以这马要上缰绳,要人大立法。否则,往什么方向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尥蹶子,也不知道。这对于马背上的人来说,太危险了。
三联生活周刊:福利彩票或者体育彩票,不是赛马彩票现成的参照体系吗?
岳高峰:如果按照现有彩票体系,无论是体育彩票还是福利彩票,都不足以承载整个赛马产业的重量,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目前我国的各种彩票都是没有立法的。在福利彩票发行20年后,体育彩票发行十几年之后,国务院勉强出台了一个彩票管理条例,也还是没有人大立法依据的。福利彩票核心思想是扶贫济困,是归于民政部体系的。体育彩票设立之初是为了1990的亚运会筹集资金,核心思想是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如果现在出一个赛马彩票,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国家税收?大可不必。按国际惯例,赛马彩票税收不超过8%,其他任何第三产业税收都远远超过这个。
很多人认为搞赛马是个体育项目,赛马彩票可以归入体育体系。其实无论是奥运会、亚运会,还是这届沈阳全运会,都没有赛马。除了“那达慕”这种民族赛马,现代赛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体育项目,怎么会在体育体系下变成体育彩票呢?
马彩和体彩、福彩是有根本区别的。马彩贯穿了从田间地头一直到最高层次比赛的完整产业链,而体育彩票和福利彩票只是国家许可的游戏,可以给国家筹集一部分钱,但并不能促进产业发展。福彩和体彩有很多销售点,把东西卖出去,大家把乒乓球拿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摇一摇,把钱发出去,剩下的钱交国家税收,这里面并没有创造价值,只做了一个重新分配。体彩、福彩是很多人捧出一个富翁来,穷人捧富。但马彩不是这样,它是社会上层精英当马主出钱玩,派完彩交完税,剩下的钱交给国家,为农牧民服务。少数富人帮助多数穷人,农民用最好的农产品,在城里卖出最好的价钱,这是第一产业和第三产业之前深层次的交流。
博彩赛马,不管怎么修饰,归根到底还是一个赌博的形式,要明确是为谁服务,为谁掌控的。为两个方向服务才是根本:一是为赛马的产业源头农牧民,进入农业基金;二是为全民,可以进入社保基金。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应该建立一个什么样的赛马体系?
岳高峰:还是回到原点,为什么要赛马?举个例子,日本历史上第六匹三冠马“Deep Impact”,它到达荣誉顶峰后,售价是70亿日元,而配种一次是200多万元人民币。这一匹马有35个股东,相当于一个私募基金。还有一个日本North Farm农场的老头,吉田善哉,无意中养了一匹马“North Taste”,成绩很好,他就留下来用这匹马去配种,滚动起来,现在他拥有整个日本最大的牧场。
对赛马体系下的基础农牧民来说,一匹马就是一颗希望的种子。这和养牛养羊的意义是大不一样的,目前的传统畜牧业仅仅解决了脱贫问题,比如我们国家大力发展的养牛,养一头牛,一年的上限收入是1万块钱,离致富还差得远。日本、法国、美国,都为传统畜牧业找到一个新的途径,就是马。日本北海道面积1220平方公里,拥有2000多家牧场。法国诺曼底比北京市还小,养马的牧场数量有6000多家。赛马比赛的核心是马主,一匹马调教好之后可以参加比赛,拿冠军了获得丰厚的奖金,或者卖掉挣一大笔钱,或者留下来配种挣钱。这才是为从业者服务的。
所以赛马在世界各地都不是一个体育项目,它在农业体系之下,为了完成优良马匹的选择,这与选择产奶量最高的牛做种牛、瘦肉量最高的猪做种猪一样。只是后面加了一个博彩,可以完成资金的再分配。
马离不开草料和大面积的牧场与土地,更少不了大量的农牧民在马场劳作,就连马粪都会用为肥料等,这是一个完整的循环经济产业链。世界赛马业最发达的国家日本便是这种模式,其国家赛马场归农林水产省下属的中央赛马会(JRA)统管,而经营所得按《赛马法》规定用于振兴日本的畜牧业。JRA将马彩销售额的10%及年末经营结余金额的50%上缴国库,2007年,JRA共向日本国库上缴的金额约为28.62亿美元,该缴纳金中的25%用于社会福利事业,75%用于振兴畜牧业。中国的赛马产业也应该是一个由政府来推动的良性机制,只有具有公信力的组织才能发展赛马博彩。
三联生活周刊:目前我国马产业链的基础如何?
岳高峰:我国地方马种资源,除了两个品种保持平稳之外,剩下的都在减少甚至濒临灭绝,从顶峰时期的1100万匹,到现在不到700万匹。全世界的马匹都在减少,但关键是质量提高了没有。国外跑得最快的种马一般是不能卖出去的。无论给多少钱,冻精可以卖,马不能卖。一匹马的冻精一天可以采两次,采一次的冻精可以稀释好几十倍,配60匹马,一天就可以配100匹。而且冻精也价格奇高,一小塑料管动辄卖你几千欧元。
而我们现在一年进口2000多匹马。从美国买一匹马,运输费不低于10万元,还有检疫费,一天25~30美元饲养成本,国外要养60天,就是1000多美元。这不像一项体育运动引进一个外援那么简单。
目前我国每年进口马匹数量在加速增长,本土马匹数量在加速下降。增长和下降之间,损害的是我们国家的竞争性产业,是最基础最广大的农牧民的利益。
马是国之利器,国家该做的事情一是保种,二是改良。买最好的马,因为没有一个农民买得起,但是任何农民有了这个好的种,都能育得起。比如美国“肯塔基杯”冠军马,就是日本政府花了好多钱买回来,然后国家拿钱补贴给农民,觉得哪匹母马好,农民花很低的成本费去配种。结果日本的马跑得成绩很好了,日本的马销往世界各地去。
目前新疆有100万匹马,内蒙古有90万匹马。我见到最大的一个马群在呼伦贝尔,有800多匹马。如果一个国家把赛马不负责任地放开全部引进了,这些马只有一个结果,杀了之后当驴肉卖,马肉还卖不出价呢。而培育一个马的品种至少需要30年。
三联生活周刊:赛马和配种,这是不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岳高峰:不是。这是个水到渠成的问题。
首先,在世界上有很多赛马模式,并不是只有赌马,产业才能发展。比如迪拜,整个穆斯林国家是不让赌博的。但是阿联酋“迪拜杯”却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比赛,单场比赛奖金就达1000万美元。阿联酋国王是世界上最大的马主,拥有3800个马场,他凭什么?他就是把赛马变得“活动化”,观众并不只是为了赌博才去看赛马。事实证明,不靠博彩也能赚钱,“迪拜杯”都是阿联酋航空这种大赞助商,一天的转播费就好几亿。
另外,我们的马也可以出口啊。现在也建无疫区了,国外人工土地那么贵,相比目前全球最具竞争力的马匹出产大国日本,中国培育一匹马的成本仅为日本的1/5,马匹出口空间是很大的。这个过程是要走的,并不是蛋和鸡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既然马彩开禁不可预期,各地争建马场的驱动力是什么?
岳高峰:看看现在闲置的几个马场,博彩风光了几年的广州赛马场已经变成了赛车场,曾尝试全运会赛马的南京和济南赛马场跑了几个小时,死了几匹马,除了劳民伤财什么也没剩下,南京改成了洗浴中心,济南赛马场几千万块就能卖。武汉东方马场如果不结合房地产,也早荒废了。为什么各地还在新建马场?
中心城市北京不敢动,上海不敢动,小的地方想动没有这样的资源,就是二线城市蠢蠢欲动。只要武汉一出来什么消息,这些地方就慌了,就怕自己落下。
除了马彩的诱惑,地方政府趋之若鹜的核心原因是土地,大家都在找各种理由进行跑马圈地。除了三令五申不让搞的高尔夫,没有任何一个项目能像赛马场占这么大土地的,至少3000亩。如果是建设用地或者体育用地,超过100亩地就要通过国务院,太难批了。当年济南全运会前,把一座山炸平建了赛马场,叫“开荒”,后面的配套就无论如何跟不上了。但是,新建马场如果作为农牧项目,土地上的很多问题就可以避开,税收还可以减免。
马场一开发,一定会跟房地产开发结合。很多马场都是两套体系,面对工商税务时说是农牧业;而在新的资本体系下进行市场化包装时,又摇身一变说自己是贵族。但其实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根基来自于这块土地,这片草原,这些农牧民。■
(文 / 贾冬婷) 还要赛马彩票跑马缰绳畜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