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荒诞之间,一架“钢的琴”

作者:李东然

现实与荒诞之间,一架“钢的琴”0( 导演张猛 )

《钢的琴》里确实是有一架钢铸成的钢琴,故事围绕这架琴的诞生展开。做这架钢琴的人名叫陈桂林,手风琴拉得好,下岗前在钢厂里是文工团里的骨干,解放思想后,为生计组了个小乐队,红白喜事、广告促销都是他的“商演”业务范围。自从妻子跟了“卖假药”的男人,他又调整了人生奋斗目标,就是想尽办法要把女儿留下。实现女儿的音乐梦,需要一架钢琴,借钱无门,偷琴无力,“做”是下策,但他相信,“工人阶级力量大”。

锅炉房里的麻将桌上,菜市场里的修锁摊上,肉厂的屠宰车间里,才转了一圈,陈桂林就团结起一批老同事,曾听说借钱就扒在房上不下来的,也自告奋勇。空旷的厂房,尘封的机器中间,这群人同吃同劳动,钢琴就成了大家伙儿的理想。

镜头里虽是上世纪90年代初没落的东北旧工业区,却不全是昏黄暗淡,鲜红的工厂大门,澄蓝的工作服,暖暖的内景灯光,至于女主角秦海璐的衣裳,更是自始至终地艳粉明黄着,正如他们对生活的那份兴致勃勃。甚至有一段落光明正大地把这热情夸张到喜剧化的极致,比如开着屠宰车去偷琴,竟拿着猪腿唱起大合唱;或者,偷琴被保安拦住时,索性就在月色下深情演奏了一曲,从故事本身到表现手法,毫不做作的荒诞令人捧腹开怀。难得的倒是,笑过才发现现实就像是那块造琴的钢板,已重重压在心上。

《钢的琴》是张猛的第二部作品,依旧一人兼着导演、编剧的双重身份。斯文腼腆的他显然还没有习惯如何用语言把作品阐述得更为深刻,回答起问题实事求是,简单直接。“生在铁岭,长在‘辽钢’,这剧本总共二十来页,前后写了二十来天,只不过,那些事儿都是好些年来在我心里的。”

张猛导演告诉本刊记者,剧本的源起竟还是他从中央戏剧学院刚毕业那年,给家里装修时的一段经历。因为施工中需要一块特殊样式的钢板,他跑去铁岭当地的钢材市场想办法,竟发现一个很神奇的现象,原来各种钢材在一个建材市场上都找得到,每个工人都是独立地经营自己的一个小作坊,但串联下来,怎样的钢材在这里都能加工出来。他一边做钢板,一边四处搭讪,渐渐摸出了门道:“全是钢厂里下岗的工人,为了继续从事熟悉的工作,自发地在市场里形成了新的制造链。”

现实与荒诞之间,一架“钢的琴”1( 电影《钢的琴》剧照 )

也是在那次装修中,为了几块木头,张猛去父亲工作过的文工团一个废弃排练厅里寻宝,但进去后才发现,木地板早被偷光了,唯一残存着些地板的房间一角,是因为那片地板上摆着一架钢琴,挪不开,那琴甚至比普通的钢琴庞大、笨重,表面龟裂了,琴键也坏了,弹不响。

“我回家和爸爸说起那架钢琴,父亲竟告诉我,钢琴是他们当年自己做的,做琴是为了样板戏试音练耳。退休前父亲一直在铁岭文工团工作,那琴里显然有很多属于他的记忆,于是做钢琴的前前后后,都给我说得很生动,瞬间就感染了我。”

可当时张猛也只能把这些事都搁在心上,因那次装修结束不久,张猛去了辽宁省电视台做了份舞美的工作,两年半的时光荏苒而过,不甘心电影梦就此折戟沉沙,又辞职回到北京,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班学习,拍纪录片,写剧本,但电影依旧没有真正走入张猛的人生,“逢人从不说自己是干什么的”。

为生计,“杂活儿”少不了,张猛凭自己拿手的“东北式幽默”,竟一马平川地在本山传媒做到了副总的位置,宋丹丹、赵本山的“春晚”经典“白云,黑土”四部曲中的第二部,就出自他手。

重新燃起张猛电影梦想的是一次意外的韩国行,他从没有想到尘封多年的剧本《耳朵大有福》竟能获得评委的青睐,所获投资虽然不多,但加之他自己的努力,“耳朵”真就拍了。范伟扮演的“老铁路”名叫王抗美,被窘迫现实逼得焦头烂额,气喘吁吁,大量类似于纪录片的摄影方式,使得连镜头都始终带着“喘息”的感觉,相对舞台表演时内敛了许多的范伟把所谓的“黑色幽默”诠释得不温不火,小人物看似卑微,骨子里却是一身硬骨铮铮。

《钢的琴》和《耳朵大有福》完全可看做是对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弟,甚至《钢的琴》故事里角色也还是叫王抗美,当然就当刘桂林也是王抗美,一样没有任何不妥,同样失业离岗,同样会点吹拉弹唱,因此有那么点理想主义,同样困在生活里,夹在时代中,不得喘息,又不懈拼搏。

相对于香车豪宅光鲜亮丽的城市生活,张猛也自知,总写些不讨投资人喜欢的角色,没有办法的是,张猛偏觉得,这些人离自己很近很近。“尤其我学电影的那几年,用贾樟柯的话说,是说到了一个影像泛滥的时代,DV让每个人离梦都近了。《小武》出来以后,贾樟柯就是我的偶像,精神领袖,我也拿起DV到社会中寻找真实。纪录片给我很多营养,而这样的审美方式,一旦形成,就很坚硬,我觉得电影应该为这个时代,以及时代中飘荡的人们做点什么。”

他承认记录层面的主观因素,比如他的头脑里总有这样的画面,幼年时家门口有条忙碌的铁轨,火车轰隆隆来往,每天晚上都听着火车的声音,睡得格外踏实。少年时,刚学会骑脚踏车,很兴奋,先想去探探“铁厂大院”的边界,骑啊骑,20分钟也没有从院的一头骑到另一头,觉得那大院真是大得无边。“电影似乎也是唯一能使我回望那段生活的方式。实际上我自己对于那个时代充满了眷恋,在那个集体生活中长大的回忆是很美好的,也不仅是‘大锅饭’三个字就能概括所有。那时人们生活井然有序,人情味很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同学跟战友一样,相形之下,虽然物质没有现在丰富,内心却平静美好很多。”

但张猛的心里,舍不下这份眷恋因为它是有分量的,绝不仅是场空洞的抒情。“我的两部电影都在写离开了岗位的工人,无疑他们都是社会变迁中的小人物,甚至在我看来,是一个有点儿失落的阶层。如果你认真去接触他们,譬如在钢材市场里,听听他们讲曾经的集体,那语气里的荣誉和自豪会令你震惊。在我看来,实际上他们都是被变革裹挟而漂泊无依的群体,没有选择、满心不安地面对着充满挑战的转变。但忙乱向前的我们,几乎已经忽略遗忘了他们的存在。为此,我常常觉得伤感、紧迫,忘了他们其实无异于模糊了我们自己的历史和现在。”

所以张猛自己也明白,残酷性和伤痛感是呈现这一类人物时必然要面对的命题,发人深思和惹人难受之间,也常常只有一线。从“耳朵”开始,张猛就很执拗,坚持拍电影就必须进入院线的原则,并且还要与尽量多的观众见面。“所以,不能是一个绝对的文艺片,台词、结构、讲故事的方法都还是奔着未来能进入院线去的。但是我始终觉得,商业片也不一定就不能有文艺情怀,好的电影根本不该去划这么条线。”

从剧本起,张猛定下“哀而不伤,含泪带笑”的基调,除了叙事本身的一波三折,包袱不断,更大胆地运用超越现实的表现主义手法,将人物一次次从困局中救起,既兼顾了喜剧效果,浪漫情怀,也使得电影本身传递出更加复杂、迷人的情绪。

“偷钢琴”就是颇具代表性的段落。开场是刘桂林与旧友围着煤炉喝酒夜谈,有琴声响起,原来隔壁空教室里,刘桂林放女儿在那里练钢琴,突然闯进了几个女人深夜抓鬼,是琴声惊扰了休息的女老师,父女俩当然就被撵了出来。刘桂林决定把学校里的钢琴偷回家,把大家喝得晕晕乎乎之后,就开着那辆屠宰场的运输车出发了,一路上载歌载舞,旁若无人地闯进学校,无奈搬起琴时才知钢琴的分量,还没有移出校门,已被学校保安给堵住。就在别人都翻墙逃跑好不狼狈的时候,刘桂林正襟危坐在琴前,指尖流淌出优美舒展的节奏,周围的光线就暗了下来,只一束聚光灯打在他身上,照亮了他满脸的严肃和深情。

“卡车里面唱歌,手里拿着猪脚,直接表意就是他们喝多了,是一种自然的流露,主要是为了别把这么件悲伤的事儿也拍得太让人喘不过气了。后来刘桂林弹琴,确实就是想象,是表现主义的,是超现实的,选择这样的手法对我而言算一次比较冒险的尝试,但我觉得这是非常电影化的,是具有魅力的,并且处理把握得当的话,对于观众内心的震撼是远高于纯粹喜剧或者纯粹直白叙事的。”

《钢的琴》确实是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电影,有趣的是绝大多数观众,在抒发内心感受的同时,总会由此提及另外一些电影的名字——库斯图里卡的《地下》,或者是《再见,列宁》。“《地下》我还真是没有看过,赶紧去上街买来补课,别说,还真有点儿人家的风范,但我觉得重要的不是影像上怎么雷同,而是那种感觉。《地下》也好,《再见,列宁》也好,实际上都在描绘变革时期人们内心的波澜,我很满足能在情绪上和这些大师作品达到一定的相似,这说明我捕捉到了类似的情绪。虽然我们所经历的变革,远不及柏林墙一瞬间倒下那般暴烈,但实际上这些具体的普通人感受却是相通的,在我看来,这正是难于捕捉的,也是最值得用电影记录和表达的。”张猛这样告诉本刊记者。■

(感谢实习生王璐整理录音)

(文 / 李东然) 张猛一架地下现实钢的琴钢琴电影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