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特迪瓦:选举“双黄蛋”引爆的战争
作者:徐菁菁( 2010年12月3日,科特迪瓦经济首都阿比让,示威者纵火抗议总统选举结果 )
国际红十字会4月1日称,仅3月29日,在冲突各方为控制西部城市迪埃奎而爆发的战斗就造成了至少800人死亡。30日,联合国安理会做出军事干预科特迪瓦的决定。4月4日,驻科特迪瓦维和部队和法国驻科特迪瓦的“独角兽”部队在科特迪瓦经济首都阿比让配合科特迪瓦前总理瓦塔拉的武装,对前总统巴博阵营的最后几个据点发起猛烈攻击。瓦塔拉的武装从3月28日起开始对前总统巴博控制的南部地区发起总攻,并在30日攻下位于中部的政治首都亚穆苏克罗,31日又以闪电般的速度控制了位于西南部的世界第一大可可出口港圣佩德罗,长驱直入包围了经济首都阿比让。在阿比让,两派武装连日来多次在总统府、巴博官邸和国家电视台等多处巴博阵营核心区域周围发生激烈交火,最终巴博于11日遭到逮捕。
科特迪瓦的两轮总统大选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去年10月31日的第一轮选举中,总统巴博的人民阵线赢得了38.04%的选票,领先瓦塔拉的共和人士联盟党近6个百分点。选举是在联合国的监督下进行的。联合国特使乔伊曾评论说,选举“和平而民主,选举的结果是在公平透明的过程中产生的”。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的选举观察代表团也表示:“在10月31日的总统选举中,我们的代表团没有观察到任何有损自由、可信和透明度的违规行为。”由于没有候选人获得了超过半数的选票,11月28日,巴博和瓦塔拉通过第二轮投票决定胜负。令人未曾想到的是,12月2日,科特迪瓦独立选举委员会宣布前总理瓦塔拉以54.1%的得票率获胜,前总统巴博的得票率仅为45.9%。但次日,宪法委员会宣布废除布瓦凯等7个北部城市的计票结果,现总统巴博在第二轮总统选举投票中以51.45%的得票率获胜。两人随后于12月4日分别宣誓就任总统,组建新政府。联合国、欧洲联盟、非盟等国际组织承认瓦塔拉当选,要求巴博交出权力,但多次斡旋皆无果而终,争端很快演变成了暴力冲突。
第二轮选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依然是未解的谜团。荷兰非洲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教授史蒂芬·埃里斯告诉本刊,第三名候选人前总统亨利·科南·贝迪埃在第二轮退出选举,他的选民的流向是决定胜负的关键。由于贝迪埃和瓦塔拉都曾是科特迪瓦前总统乌弗埃-博瓦尼的科特迪瓦民主党成员,“由此可以理解贝迪埃的选民会在第二轮投票中转投瓦塔拉”。这是外界判断瓦塔拉获胜的主要原因。但瓦塔拉的获胜也并非无可指责。“我认为瓦塔拉为获胜者的说法同样值得怀疑。”科特迪瓦独立政治分析师吉维斯·拉格克·格纳卡告诉本刊,“在第一轮选举中,注册选民投票率为83%。许多消息来源都认为在第二轮选举中,投票率不会超过70%。投票第二天,联合国的公报也如是认为。但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认可瓦塔拉获胜的选举委员会主席称投票率为81%。这样巨大的差异削弱了结果的可靠性。另外,包括欧盟、非盟的观察员在内的许多选举观察员都指出,在第二轮投票当天,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暴力活动,特别是在瓦塔拉阵营集中的北部。在这些地区,并没有被解除武装的内战中的叛军殴打了巴博的支持者。在一些投票点,巴博甚至一张票也没有得到。”
瓦塔拉和巴博的竞争是一场已经持续了近20年的对抗。“3月份以来升级的冲突,可以被视为科特迪瓦2002年内战的又一个章节,冲突中的各种角色依然没变。”格纳卡说。
故事的原点始于1993年科特迪瓦第一任总统乌弗埃-博瓦尼的死。乌弗埃-博瓦尼从1960年法国结束殖民起统治科特迪瓦。在执政的30多年里,乌弗埃-博瓦尼政府塑造了一个全新的科特迪瓦。从1960到1980年,国家的GDP翻了22番,年平均增长率高达惊人的11%。在整个非洲撒哈拉以南地区持续动荡不安的同时,科特迪瓦还实现了30年的政治稳定,被称为“黑非洲独立发展道路的标尺”。
( 4月7日,法国军队协调法国和其他外国公民撤离阿比让 )
“乌弗埃-博瓦尼依靠一党制执政了33年。他的政党主要建立在与阿肯族系的政治和社会联系上。”格纳卡告诉记者。科特迪瓦拥有4个主要族系。在独立初期,乌弗埃-博瓦尼所属的阿肯族系人口比例超过50%,让第一任总统有了天然的政治基础。在乌弗埃-博瓦尼执政时期,科特迪瓦形成了以移民劳动力为核心的经济模式:大量移民从西非荒漠草原地区涌向科特迪瓦,受到可可种植业的欢迎。乌弗埃-博瓦尼给予移民工作机会和国籍,对可可出口课以重税,用以补贴由原住民占主导的公共服务业。移民激活了科特迪瓦经济,也改变了社会的人口结构。直到1980年,移民已经占到科特迪瓦劳动力的40%。民族和移民这两块创造了乌弗埃-博瓦尼奇迹的基石,在他死后却成了麻烦。
英国牛津大学科特迪瓦研究专家玛加·波夫肯告诉本刊,1993年乌弗埃-博瓦尼死后科特迪瓦立刻出现了继承权争夺难题。根据宪法规定,国民大会发言人亨利·科南·贝迪埃继任了总统职位。“贝迪埃并没有胜任此项工作,他无法应付科特迪瓦新出现的多党制民主进程。反对派巴博和前总理瓦塔拉成为他最强有力的竞争者。”在乌弗埃-博瓦尼执政末期,国际石油价格的提高和可可价格的下滑开始让科特迪瓦负债累累。掩藏在繁华经济外衣之下的移民矛盾和民族矛盾开始显露出来。而这些矛盾却成为后乌弗埃-博瓦尼时代那些势均力敌的政治家们争夺权力、巩固执政合法性的重要砝码。
( 4月5日,科特迪瓦阿比让,被瓦塔拉支持者抓获的巴博支持者 )
贝迪埃率先提出了“科特迪瓦化”这一极具争议的概念。他通过法案规定总统候选人要双亲都在科特迪瓦出生,借此剥夺敌对候选人的参选资格,赢得原住民的支持。2000年,巴博通过街头运动夺得总统宝座后延续这一民族政策。从1982年建立科特迪瓦人民阵线起,巴博已经做了18年的反对派。“巴博本人的政治基础薄弱,他需要在权力竞争中借助民族基础和左翼思想。他知道从80年代后期开始,不借助民族基础,他就无法得到权力。”荷兰非洲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史蒂芬·埃里斯指出。而那时巴博面对的国内局面是,科特迪瓦选民中已有26%本人或父母一方来自境外,其中绝大多数为曼迪族系或沃尔特族系,56%来自布基纳法索。
曾在乌弗埃-博瓦尼政府中担任总理的瓦塔拉的父母也是布基纳法索移民。在1995和2000年两次总统选举中他都因为血统问题被排斥在候选人名单之外。英国伦敦大学东方与非洲研究院学者费利克斯·马克·康特赫告诉本刊,由于科特迪瓦北部地区聚集了大量移民后代,“瓦塔拉和巴博的民意支持天然地呈现了南北对峙的态势”。
( 巴博 )
2002年爆发的科特迪瓦内战即是这样一场“南北战争”。当年的9月9日,声称获得布基纳法索支援的北方武装叛军开始集结,同时攻击包含阿比让在内的许多城市。中午时他们就控制了整个北方。叛军明确要求定义“科特迪瓦公民”、投票权定义,以及他们在政府中的发言权。在法国总统希拉克的斡旋下,2003年1月,巴博与叛军领袖签署《马尔库西协议》,成立国家联合政府。英国牛津大学科特迪瓦研究专家波夫肯指出,这份协议最重要的条款就是废除了宪法第35条——瓦塔拉由此重新获得了参选总统的权利。
“将目前的局面仅看做两个人之间的选举结果之争是天真的。非洲的政治竞争越来越成为精英对国家资源的控制之争,而西方国家则在这些竞争中寻找机会实现他们的政治和社会目标。”伦敦大学学者康特赫指出,“科特迪瓦是否将再次陷入全面的冲突,取决于国内和国际政治经济利益的博弈的结果。”法国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莫罗·德法吉坦率地说:“如果说法国在利比亚的军事行动是‘理想主义’的话,那么在科特迪瓦的行动就是‘现实主义’的——它关系到实实在在的利益。”
( 瓦塔拉 )
毫无疑问,对于法国来说,瓦塔拉是比巴博更好的总统人选。“从20世纪初开始,法国就在科特迪瓦的政治、经济、社会结构的形成过程中扮演决定性的角色。”牛津大学科特迪瓦研究专家波夫肯说,“乌弗埃-博瓦尼的后殖民时代政府并没有拒绝这种殖民关系,反而通过外倾的发展政策深化了它。乌弗埃-博瓦尼政府一直保持着和法国的密切合作,并且毫无限制地依赖外国投资和劳动力。大量的法国人遍布包括政治咨询、行政管理、经济投资和教育在内的科特迪瓦各个部门。现在,法国依然是科特迪瓦最密切的贸易伙伴。法国企业占据了科特迪瓦国内生产总值30%的江山,为财政提供了50%的税收。”
“乌弗埃-博瓦尼执政33年,一直是法国和美国在西非地区最重要的盟友。”美国独立政治分析家里克·罗佐夫指出,“他为打击西非地区左派和民族主义政府的军事活动提供支持,其中包括1966年推翻泛非主义主要倡导者夸梅·恩克鲁玛的加纳政府,1977年推翻刚果马里安·恩古瓦比政府,1987年推翻布基纳法索的托马·桑卡拉政府的活动。他还支持了针对非洲民族解放运动先驱者、几内亚前总统艾哈迈德·塞古·杜尔和贝宁总统马蒂厄·克雷库的反对组织运动。1975年,安哥拉爆发内战。在苏联支持的安哥拉解放人民运动和美国与南非支持的安哥拉全面独立民族联盟的对抗中,乌弗埃-博瓦尼也站在了后者一方。从1969年开始,乌弗埃-博瓦尼政府和苏联的关系就变得极度恶劣,直到1986年戈尔巴乔夫上台才有所缓解。”由此,法国和美国对瓦塔拉的支持就易于理解了:“瓦塔拉是乌弗埃-博瓦尼亲自任命的总理,根据当时美国媒体的报道,乌弗埃-博瓦尼在他去世前的最后几年中将瓦塔拉指认为自己信任的接班人。是瓦塔拉在电视讲话中哭泣着宣布了乌弗埃-博瓦尼的死讯。”
在另一面,法国与巴博之间却从未建立起信任。科特迪瓦政治分析师格纳卡告诉记者,2002年,当支持瓦塔拉的叛军试图推翻巴博政府时,巴博曾要求法国制止叛军的入侵——根据法国和科特迪法签署的协议,当科特迪瓦受到外国攻击时,法国给予保护。“法国方面拒绝了他的要求,称巴博政府并没有遭到外国的攻击,他只是面临内部冲突,即使叛军得到了布基纳法索的支持,其中还包括来自利比里亚的雇佣军。”
“巴博非常反对前政府在政府内部雇佣大量法国幕僚的做法,他将自己的改革称为‘第二次独立’。”法国波尔多黑非洲研究中心学者文森特·达拉克告诉本刊。2000年成为总统后,巴博积极拓展科特迪瓦的合作伙伴,先后访问了俄罗斯和中国,与包括伊朗、白俄罗斯在内的许多国家发展双边关系。法科关系的冰点出现在2004年。巴博轰炸了北部地区的一处叛军要塞,杀死了9名法国士兵和1名美国公民。法国军队反击杀死了两名政府方面的轰炸机驾驶员,摧毁了科特迪瓦的整个空军力量:4架苏霍伊战机和6架直升机。当时负责非洲地区的美国欧洲空军指挥官查尔斯·沃德赞赏地说:“我们完全相信法国采取了正确的行动:摧毁这些飞行器。”在科特迪瓦的经济首都阿比让,巴博的支持者高喊着“为第二次独立而战斗”和法国军队发生了冲突。虽然紧张的局势在2005年缓和下来,但在2006年1月,执政的人民阵线再次指责法国试图在科特迪瓦实行政变,要求1万人的法国军队和联合国驻军离开科特迪瓦。
而对于法国和西方来说,现在的科特迪瓦比过去更加重要。科特迪瓦是法国在全撒哈拉南部非洲的第四大贸易伙伴,更是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区国家中最重要的国家。由14个国家组成的这个共同体,1945年起开始使用与法国法郎保持固定平价的法属非洲殖民地法郎为通用货币,简称非洲法郎或非郎。法国国库对非郎的币值和汇率提供担保,担保的条件是非洲法郎区国家将其外汇收入的65%存入法国国库。在科特迪瓦,电力、水、通信、银行等行业都掌握在法国企业手里。140家法国大公司在科特迪瓦有近4万名雇员,还有500家中小型法国企业在当地活动——这是非洲撒哈拉以南法国企业最活跃的地区。“在法国的影响力式微的情况下,它不会希望失去这些经济上的利益。”格纳卡说。
科特迪瓦价值不只于此。去年美国大西洋理事会发布一份名为《提速美国、非洲与全球利益:西非海域的安全与稳定》的报告指出:“几内亚湾已经在取代波斯湾成为美国最大的能源供给。在这一区域的战略重要性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早在2001年,美国时任副总统切尼办公室发布的《国家能源政策报告》就指出:“西非被视作美国市场发展最快的石油和天然气来源之一。非洲的石油质量高,且含硫量低……使其在美国东海岸的炼油中心所占的份额不断提升。”据预计,到2015年,25%的美国石油进口将来自几内亚湾。而科特迪瓦正扼守在几内亚湾北面。美国正计划在科特迪瓦建立它全球最大的大使馆之一。在最近几年,美国的海军战舰、部队和高级军事官员已经遍布了几内亚湾沿岸的几乎所有国家,只有科特迪瓦没有与美国非洲司令部的合作。
巴博的下台已经不存在太多悬念。早在今年1月20日,瓦塔拉就笃定地表示:“很显然,军事干预是赶走巴博的必要的方法。军事干预在非洲其他国家和拉丁美洲都实施过,为什么不能在科特迪瓦这么干呢?我不认为调停和斡旋还在议程之内。”
但瓦塔拉势必面临严重的执政合法性挑战。选举结果至少说明,还有接近半数的科特迪瓦人支持着巴博。此外,联合国驻科特迪瓦行动团人权小组负责人纪尧姆·恩热法近日说,瓦塔拉武装应就3月28日至30日220名迪埃奎平民死亡承担责任,他们正在就此进行调查。
“如果科特迪瓦的局势不能够得到控制,那么对于整个西非地区来说,在经济和政治上,后果都将是灾难性的。”英国牛津大学专家波夫肯说,“作为西非的第二大经济体,布基纳法索、马里和几内亚这些周边内陆国家十分倚重移民从科特迪瓦寄回的汇款。在政治上,科特迪瓦的混乱将产生溢出效应,会触动那些本身已经十分脆弱的邻邦。”■
(文 / 徐菁菁) 科特迪瓦战争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