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各领风骚三五天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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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了几年的海岩忽然又热了起来。江苏卫视将他的旧作《玉观音》、《永不瞑目》、《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打包改编,起名“生死之恋三部曲”100集一起推出;《一场风花雪月的事》重拍了电视剧和电影版;他描写记者行业的新剧本《独家披露》也由高希希执导。

面对与同期出道作家相比,依然屹立在潮头的现状,海岩的说辞有点矛盾。一方面,他希望最好没人理他,同时他又有点得意地回忆起前些年媒体为他举办“海岩剧20年”的场景。“20多年了,我始终在一线编剧的位置上,文学这事儿是难过,不像演员,演个戏又红了,文学是原创,过了巅峰就会沉寂。当时很红的作家,现在都不红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天。”的确,人们可能听说过公安文学的“四驾马车”,但不记得除了海岩还有哪些人。

相比本职工作,写作只占海岩业余时间的1/10,尤其近两年。他的写作工具更让人咋舌,他让本刊记者看他的手机,新小说是以短信的形式,只要有一点空闲,比如吃饭时等上菜,他就写一条发给秘书整理。他不像别的作家辗转于灵感枯竭,体力够就没问题。海岩每天能够开始写作的时间不会早于晚上22点,有时他困得意识模糊了,还能继续写一会儿。因此,他常骄傲地宣称,他是中国最勤奋的作家,就像他总结自己的职场成功学秘诀:勤奋+忠诚。对写作,他也有这种本能的责任感。

“哪个戏我都钟爱,或者不太钟爱”

“哪个戏我都钟爱,或者不太钟爱。”海岩声称他对作品没有厚薄待遇,但这次翻拍的三部戏,实质是他影响最大的三部作品,提起当年引起的讨论,他记忆犹新。

海岩:各领风骚三五天1( 新版《玉观音》剧照 )

《中国青年报》在《永不瞑目》播出时搞过一次论坛,发表了一些观点截然相反的文章。第一篇题目《我看了很吃惊》,大意是无论你用什么样的理由,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公众,都不可以去牺牲一个青年的生命。人性是第一位的,人的生命最宝贵。第二篇文章叫《你吃的什么惊?》,作者举例说:美国的西点军校,第一堂训练叫“士兵的生命最宝贵”;在中国的军校一定是人民的安危,国家的统一,领土的完整,民族的昌盛,国家的安全最宝贵,我们可以为此做出牺牲。这是东西方文明的差距,中国历史上几千年,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帝,为了社稷为了人民,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我们个人的生命非常渺小。这是东方文明。这没有什么可吃惊的。第三篇文章指出肖童为了一个女人牺牲,最多是少年维特,不是普罗米修斯,有什么可歌颂的呢?第四篇反驳说,在这个物质化、金钱化、官能化的社会里,一个青年为了他的爱去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投入自己全部的热情,这难道不反映人性的美好,怎么就不能歌颂?

“这四篇文章,争论的不是文学,争论的是价值观。国家利益、爱情、他人的生命,哪个最有价值?”问海岩他自身认为什么最有价值,他谨慎地说:“你是媒体,我能和你说爱情最有价值吗?我肯定说国家利益最有价值,这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决定的,要分大小。国家利益理论上是更多人的利益,一般人的回答有一个原则,就是利他。咱们的前提是国家是好国家。”其实从海岩的代表作中,就能看出他的倾向,男孩为爱奋不顾身,从不相信爱到为爱而死;女主角却能保持着一定理智,在大是大非前绝不含糊。

海岩:各领风骚三五天2( 新版《永不瞑目》剧照 )

“人的本性有善和恶两部分,我把善的一部分描绘出来。”即使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护正面诉求,他还是会碰到投诉。有一位副厅级的公安老干部,针对“安心”一角写信到全国人大,说:我干了一辈子公安,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女干警能够睡到犯罪分子的床上去。完全是胡编乱造,对警察形象的玷污。

《永不瞑目》中公安机关对肖童的利用和刑警李春强的冷血态度,引起不少干警的不满。《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中女主角更是一个人格灰色的女警察,对情人对组织背信弃义、首鼠两端,这部剧引起老干部的不满,因而不能在黄金时间播出。出身于公安系统的海岩,自认对这个行业的了解超过一般作家,但要他塑造出“高大全”英雄,他也勉为其难。最近他新接了一个活儿,根据西安一个真实案件改写,公安部对他的要求是:直接主旋律。海岩问:“是要公安宣传片还是商业片。”对方说:“要公安宣传商业片。”把他愁坏了。

海岩:各领风骚三五天3( 新版《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剧照 )

海岩小说的主角,基本都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除了欧庆春,均不超过25岁,可实际上,由于涉足影视圈,海岩对当下的年轻人很失望。“现在年轻人尽管有激情,但我真觉得年轻人比年纪大的人还现实。就这几年感受到的,因为他所成长的环境太现实了。像我们尽管这个年龄了,但我们年轻的时候成长的时代,形成我们情感类型和价值观的时代不这么务实。现在年轻人非常物质,非常现实。”他会听到年轻男演员提起女朋友语带猥亵,所以海岩笔下的爱情都是他想象出来的,用早期的情感套上今天的社会背景。从《玉观音》之后,海岩书中很少再有特别梦幻的爱情和为爱献身的男主角,也许与他对年轻人看法的变化有关。

“谈恋爱我会喜欢欧阳兰兰,结了婚就喜欢欧庆春这种隐忍型。欧阳兰兰在爱情初期或者进程中,会给你极大的热情让你澎湃,让你有被爱的快感。但你在享受这种快感的时候,它带来的危险你也要承受。就是说不容你不按照她的路线走,当她这么爱你,你说要离开或者跟她不同步的时候,她的手段一样很厉害。很多非常热情奔放的女孩危险性也很大,我认识的40岁以上的中年人普遍不喜欢欧阳兰兰。”

尽管否认写作前会预设主题,但海岩的确擅长命题作文,有突出的中心思想。《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让两个生长在不同环境下的年轻人做抉择,讨论贫困、尊严在突发事件下的排序;《玉观音》讲的是偶然的犯错能给一个女孩的命运带来多大改变;《河流如血》则是执著于亲情有没有必要。它们都或多或少地体现了海岩的真实想法,虽然有相当一部分是应邀而作,像《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原本是个电视剧中的四集;《玉观音》为公安部的禁毒工作而写;《舞者》干脆是为了植入一家游戏公司的广告。

生于列宁攻打冬宫纪念日的海岩是天蝎座,他很爱钻研星座知识,后期还运用在作品中。《深牢大狱》的男主角是射手座,女二号是天蝎座。海岩分析起天蝎头头是道:“我的体会是心重,但是他既记仇,也记恩。天蝎真要跟你到翻脸的程度,他会记很久很久,以后再精诚团结,他在心里都会有个伤口;但是有恩于他,以后你再做伤害他的事儿,他杀你的心都有。他掐死你的时候,他会想起你对他的好。”当他书中的天蝎女孩想掐死辜负她的男孩时,看到他平静的脸,怎么也下不去手。

长年担任五星级酒店的老总,海岩对物质生活很有心得,他爱好设计,有一套自己的审美观。从前的海岩剧有三票否决权,他、导演和投资人。绝大多数的新人一露面都是有争议的。《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海选了4个月,海岩和投资人刘燕铭在满墙照片中一眼看中一个女孩,找来一看,一头炸开的黄毛,完全不对,那个女孩就是周迅。开机发布会上,媒体当着徐静蕾的面质疑:你们选了4个月,也没找个大美女?

“不说人物塑造,外形最接近的是陆毅。20岁的陆毅在外貌上是没有什么缺点的。当时在陈坤和陆毅间选择,20岁的陈坤我认为当时也是没有什么缺点的。陈坤更城市化,陆毅更乖。袁立说:要是陆毅吸毒观众会觉得很心疼,要陈坤吸呢,他比较野性,不意外。欧庆春敲定了苏瑾,她1.75米,和陆毅在身高上更搭配,女主角决定了搭配哪个人。”

以身高一锤定音还发生在《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选角时,起初郭晓冬演韩丁,于娜有1.79米,又改成超过1.8米的李光洁。李光洁刚演完《走向共和》,还是光头,戴着头套,拍一周后赵宝刚给海岩打电话,说头套影响到李光洁的表演,临时在印小天和黄晓明中选择了个子高的印小天。

投资人关心的是挣钱和捧自己公司的人,海岩却恨不得用葛优和布拉德·皮特,由此可见,还是资本说话。这个规矩是在《永不瞑目》之后才立下的,在此之前,发生过沸沸扬扬的青春美少女解约事件,海岩规劝海润的老板刘燕铭签下徐静蕾和陆毅,刘燕铭认为太麻烦,当陆毅大红后,刘燕铭反应过来,矫枉过正,要求演员必须与他公司签约。

有点姿色和表演能力的艺人都已经签约,《永不瞑目》之后海岩剧的选角范围十分狭窄,而演员的外形在他的故事中又非常重要,直接会影响品质。《玉观音》的“安心”原本是周韵,奈何她有约,放弃后周韵掉了眼泪。海岩想象中的“毛杰”面孔秀丽如女人,心却特狠,他在杂志上看到何润东的照片,何把内地约签给了海润。佟大为的腔调有北京小孩的玩世不恭,虽然本人不是大帅哥,但接近人物感觉,为了上这个戏,佟大为的经纪约转给了海润3年。刘烨演海岩剧时还有一年经纪约到期,他与海润签下了之后8年的合约。新人可以抽成50%,孙俪最火的一年赚了4000万元。海岩感叹说:“理论上我是可以发财的,整个产业链中我是收益最小的那个人。”

早年作家们成立海马影视协会时,开了个餐厅在张自忠路,后来倒闭了。秘书长马未都逢人就说,作家没有一个能做生意的。海岩还很不服气:“你们做不了生意,我做得了。”不过他是给公家做生意。

“我对中国文化事业的一个贡献,是给中国作家一顿饭吃。”作家们大多没工作,常来昆仑饭店蹭饭、蹭游泳,然后聊天。王朔说:我的小说打包卖到美国,50万美元!大家很佩服他,马未都说:我一块钱买的碗,前些天卖了400万元。王朔说:“咱以后不和马未都聊天了。”

两张面孔

海岩在工作和生活中是两张面孔,在昆仑饭店,他是威严的董事长;对朋友对儿子,他会变得尖刻,曾有人建议他写喜剧。这缘于他的生父——一个知识分子型国家干部。“我父亲宁丢人缘不丢包袱,得罪了不少人。我吸取了他的教训,说话还比较有分寸感,但我承认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我就没有他的才华。”

父亲讥笑海岩“聪明绝顶,不学无术”。天下大乱时,父母被关起来,海岩当了几年野孩子,因为生得瘦小,总挨揍。他崇拜力量,带着生存欲望强健体魄,成为游泳、篮球高手,又被单位领导评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上楼从来是一蹦4个台阶,第一次意识到身体不好,是只能跨2个台阶了。他的第一本小说《便衣警察》的手稿藏在壁柜里,父亲发现后讽刺道:“你还能写小说?为了批判看看吧,我不是你爸爸根本就不看这种东西。”第二天晚上父亲敲他的门:“后面还有没有?赶紧拿过来。”听到平生第一个读者不肯说出口的表扬,海岩预感他可能成了。

从部队转业到公安系统,开始刮学历风,口才和笔头都不佳的海岩受不到尊重和重用,很自卑。参选北京市监狱团总支书记时,他在大会上只张嘴不出声,除非只有2个人,3个人他就紧张到不行。当他意识到领导就是“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又把自己锻炼得滔滔不绝,他的才能基本都是靠后天努力得来的。

《便衣警察》发表后,海岩成为公安文学四才子之一,从没文化一下子变成了有文化。公安部搞了学历速成班,分初、高中和大学,海岩得从初中班学起,每个生字抄20遍。《北京市夜校作文选》把他写的《一件小事》选上了,公安部夜校校长亲自操刀修改,改得令海岩极其恶心,从此他再不让别人改他的文字。

不久,他妈妈得了肾病,海岩没时间去夜校,作为公安部的“文豪”,同时又是第三梯队后备干部之一,他逃过了学历风。后来作协为解决知名作家的学历问题,在武汉办了作家班,需要住校两年。公安部批示:此人表现很好,只是工作走不开。于是,海岩到现在还是只有小学4年级学历。

海岩比书斋作者多的是一份生活体验。1976年“四五事件”,他作为便衣被派往天安门观察群众,如果有人写了“反动标语”要跟出场外。那天下着大雨,他们一直守着,领导后来问海岩为什么没有跟出去。他装傻说:“都是文言文,我看不懂。‘扬眉剑出鞘,我哭豺狼笑’,我还以为是革命群众写的。”

3个月后唐山大地震,他是北京抗震救灾先遣队的第一批。这两次记忆都变成了铅字。在部队里他当过炊事员,转业后先后辗转于劳改局、前门大街派出所等部门工作,是白纸坊路口站过半年的交警,在公安部政治保卫处负责抓“反革命”,潜伏在竹园宾馆搜集情报,现在又在一个拥有17万员工的集团当老总。有个作家说他写的警察形象是从香港电影里看来的,惹得海岩耻笑不已。有时看官场小说,他也不禁萌生出写这些自己最擅长的题材的念头,事实上,很多年前他还付诸过行动,写了一本名为《摩天大厦》的巨著的第一本《迷宫》,意图讲述一幢像国贸那种规格的大楼从立项到竣工的始末,触及经济、政治体制改革。写完一部分自己觉得有点“资产阶级自由化”,谨小慎微的他自动停下了笔,只要在位,他就不会再碰官场、商场题材。

北京电影乐团团长王立平请他帮忙联系国际刑警,抓捕一名携带意大利小提琴出逃的工作人员。尽管案子没破,还是成了海岩的素材。“我创作的东西都来自于我的生活,只不过是我对生活的积累和记忆,不是对具体事物、人物和细节的记忆,而是对生活规律的判断,对生活情绪和情感、观念的积累。”

连家庭关系都比他人复杂的海岩,有许多不能宣诸于口只能借助文字的情绪。他有三个父亲,生父在文化部工作;第一个继父抗战期间是《晋察冀日报》的副刊主编,编辑过《王贵与李香香》、《李有才板话》,当过中宣部副部长;第二个继父是建国后天津法院第一任院长,后来是北京市副市长。他的姐姐、姐夫在外交部工作,在父母眼里,海岩是家中唯一没上过大学的人,干的也是炒菜、端茶的活儿。

20多年前与倪萍对谈时,海岩说过一句话:“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是人间地狱。”“像我们这种中年人,你要照顾到老的感情,照顾到小的情绪,太累了。”他一直独居,想躺床上不吃饭也没人催。过年一大家子聚会都要由海岩来安排,长年在大型国企工作,他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回家后也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给家人脸色看,但亲戚们做不到他这点,单位和家人,都令他感觉疲累。

“我没有宣泄的出口,就是忍着慢慢消化。”别人通过抽烟、飙车、购物来减压,这些方法对海岩都不管用,他也不向人倾诉,只能埋在他编织的故事中化解白天的烦恼。但是他也承认,他得到的最大的尊重来自于他的企业,而不是文化。与其他领导吃饭时,人家夸他写得好,他问:“你看么?”对方说:“我家保姆看。”从企业界到作家圈,没有人和海岩谈文学。■

(实习记者方婷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 / 孟静) 文学作家三五天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永不瞑目玉观音各领风骚海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