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门：多米诺骨牌的下一块

( 3月18日，抗议者在也门首都萨那市举行反政府示威活动 )

3月25日，也门反对派组织发起了名为“离别日”的游行示威，要求总统萨利赫立即辞职。也门反对党联盟领导人亚辛·诺曼称，此次游行是也门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游行，参与者有数十万之众。当天，也门总统萨利赫在首都萨那发表讲话，承诺将进行权力和平移交，但强调该过程必须在宪法框架内，通过政治对话的方式和平进行。也门官方通讯社3月26日援引一名总统府官员的话说，也门总统萨利赫在60天内不会离任。

席卷北非和中东的动乱浪潮早在1月份就已经波及了也门。在突尼斯、埃及政权相继倒台，利比亚陷入战事的情况下，也门的情况显得不温不火。事态的转折点发生在3月18日。据报道，当天有40多名和平示威者在游行中被打死。随后，局势迅速恶化。19日，萨利赫所属部族的长老与宗教领袖就抗议者要求总统下台的立场达成共识。21日，也门军队高级将领阿里－穆赫辛－阿赫马尔在电视讲话中表示，他代表手下的军官及士兵宣布加入反政府示威阵营，并决定向示威者提供保护。随后，多辆坦克和装甲车开进首都萨那，有的进入“改变广场”保护示威者，其他的则分布在国家电视台大楼、中央银行和国防部等地点。23日，萨利赫政府采取了两手政策，一方面再次做出让步：总统办公室发表声明称，萨利赫接受反对派提出的5点建议，包括萨利赫于2011年底离任、组建联合政府、起草新宪法、重新修改选举法以及成立投票和选举最高委员会。方案还要求针对新宪法和议会选举举行全民公决，并在2011年底前选出新总统。此前，萨利赫曾明确拒绝接受这一方案。另一方面，萨利赫也在为和反对派的下一步对峙运筹帷幄：23日当天，也门议会批准了一项包罗万象的30天紧急状态法案，萨利赫由此得到“媒体审查、不经司法程序自行拘留抗议者”等更大权力。

反对派3月24日再次拒绝了萨利赫提前大选的要求，表示“我们将敞开胸膛向总统府行进，你（指萨利赫）能杀死任何你想杀的人”。于是也就有了25日的“离别日”游行示威。

西方媒体普遍将也门的动乱视作“阿拉伯之春”的组成部分，猜测萨利赫是否将成为继穆巴拉克以后的第三位“独裁者”。毫无疑问的是，也门和率先发生政治变故的突尼斯、埃及具有相似之处。总统萨利赫从1978年开始成为也门北部政府领袖，1990年也门南北统一后成为共和国总统，执政32年有余。瑞士苏黎世大学也门问题专家阿尔汉·马尼亚告诉本刊记者，也门各大城市中的大学生成为街头活动的主力军。这个国家2/3的人口在24岁以下，保守估计失业率为35%，全国将近一半人口每日生活费用不超过2美元，是该地区最为贫穷的国家。“年轻人有无数理由要求国家发生改变。参加到示威活动中的各存己见的反对团体也得以通过年轻人的要求联合在了一起：让萨利赫下台。”

但突尼斯和埃及的先例并不能完全解释也门所发生的一切。本·阿里和穆巴拉克执政时期，突尼斯和埃及都出现过长期的稳定局面，经济与社会有过长足的发展。而也门从16世纪开始就处于外来政权的殖民统治中，并在近代经历了长期的分裂。萨利赫之前三任也门总统中有两位死于刺杀。萨利赫在执政的32年中虽然实现了国家统一，但北部扎根于萨达省的什叶派胡塞叛乱武装和南部的分离主义势力一直保持较强的实力与中央政府抗衡。也门内部极端势力活动频繁。目前关押在关塔那摩的近200名恐怖嫌疑人中，大约有90名是也门人，超过了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同时，伴随着人口高速增长和严重的水资源危机，这个国家长期以来都是世界上经济最不发达的地区。失业和贫困并不是也门人的新问题。

( 倒戈的也门军队高级将领穆赫辛 )

美国智库“新美国基金会”专家巴拉克·巴菲告诉本刊，埃及那种“占领广场、瘫痪国家，最终让总统辞职”的政权更替模式也并不适用于也门。“埃及是一个水域文明国家，这个国家的1/4的人口都集中在首都附近的尼罗河沿岸。当100万示威者涌入开罗市时，他们就能够让国家瘫痪。但也门有太多的广场、市镇和乡村。在也门的25万人中，只有不到10%的人居住在首都萨那附近。超过70%的人口都在广阔的乡村地区。”另外，埃及和突尼斯骚乱中，互联网发挥了重要的动员作用。而在也门，只有9.4%的人能够接触到网络，要发起一场能够颠覆政权的大规模平民示威并非易事。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也门动乱的前两个月中，并没有太多人预言萨利赫可能很快就将下台。

“与蛇共舞”——萨利赫曾经这样形容他对也门的治理，但这支“舞”他却已经坚持跳了32年。“萨利赫通过一种‘紊乱控制’的方式实现统治。”美国陶森大学也门问题专家查尔斯·施密茨告诉本刊，“也门是一个非常多元化的国家，存在许多地区和当地势力。中央政府的统治必须通过联盟和协同的方式进行。萨利赫找到了一个方法，保持这样的局面：国内众多势力相互对抗的同时没有人会联合起来挑战他。”同时，萨利赫建立了一支高度忠实于他的军队。萨利赫的儿子是也门共和国卫队和特别行动部队的指挥官，也是萨利赫先前指定的接班人选。国家安全部队、反恐怖部队、总统卫队、国家安全办公室的领导人是总统的侄子；位于亚丁的南部军事区指挥官和东部军事区指挥官都来自萨利赫的关系部落。对于这些人来说，萨利赫的倒台意味着重大的损失。

( 也门总统萨利赫 )

《时代》周刊国际编辑博比·高什在该刊网站上回忆，在去年晚些时候的一次晚宴上，一位欧洲外交家曾对他说，萨利赫的政权不大可能在近期被推翻。“他给出了关键理由：军队支持他，部落支持他——这意味着人们不会起来反对他。当然，美国也支持他。”而现在这些支柱正在陆续崩塌。

施密茨告诉本刊，现在的也门反对派由包括也门改革集团党在内的反对党组成的联盟领导。也门改革集团党是也门第一大反对党，其领导者艾哈迈尔兄弟的父亲曾是也门最有势力的部落酋长联盟的首脑。“艾哈迈尔显然有接替萨利赫的政治动机，而现在的乱局正是一个机会。事实上，第一批从也门议会机构全国人民大会辞职的议员的身份都能够追溯到艾哈迈尔家族的族谱上。这显然是在给萨利赫制造压力。”美国智库“战略前景”分析家雷瓦·巴哈拉说。施密茨指出，令反对派格外强大的是北部胡塞族武装和南部分离运动也加入了反对派阵营。

( 3月23日，也门议会投票批准实施为期30天的紧急状态法案 )

军队高级将领阿里·穆赫辛·阿赫马尔的倒戈被广泛地视作也门局势的转折点。穆赫辛是萨利赫的同父异母兄弟，执掌也门西北军区，并指挥陆军第一装甲师。他成为萨利赫安全领域的薄弱一环并不让观察家们感到意外。施密茨告诉本刊记者，穆赫辛是萨利赫政权中的右派人物，曾是最受信赖的人，在过去一直承担打击最危险的反对派的任务。但是在过去的四五年中，他反对萨利赫的儿子接替总统职位。现在他的部队已经包围了总统府，与萨利赫儿子指挥的共和国卫队针锋相对。19日抗议者的死亡是穆赫辛倒戈的公开理由。但萨利赫坚决否认屠杀平民的指控。“上周五杀害和平示威者的事件让我感到十分怀疑。”施密茨说，“凶手携带的身份证件显示他们来自总统儿子率领的特种部队。但是，萨利赫已经不再有动机下达这样的命令，他只会因此失去更多，他并没有那么愚蠢。可能是另有其人杀害了这些示威者而制造出总统是凶手的假象，这是除掉他的途径。”

现在并不能肯定是萨利赫下令对和平示威者开枪，但究竟是谁下的命令已经不重要了。19日发生的死亡事件已经让旧盟友适时的抛弃他，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现在还剩下最后未揭晓的谜底：美国和沙特。

( 3月25日，抗议者在萨那市为3月18日示威中的死难者举行葬礼 )

也门位于沙特南面，控制着前往苏伊士运河的油轮运输要道——通向红海的曼德海峡和亚丁湾。两国之间有着深刻的宗教和部落联系。也门经济主要依靠国际援助，沙特和美国是也门最大的援助来源。“也门对于沙特有格外重要的战略意义。”黎巴嫩贝鲁特大学教授希拉尔·卡山告诉本刊，“在1962年也门成立共和国以后，也门曾经试图成为沙特的竞争者，两国之前长期存在着边界纠纷。一方面，沙特不希望也门政府过于强大，因此在上世纪90年代的也门内战中支持了南部分离势力，并且向也门部落提供资金；另一方面，沙特又很担心也门北部的什叶派胡塞反政府武装的成功会对沙特西南的什叶派产生影响。”一旦也门失控，还会有大量的难民涌入沙特。

“沙特与也门爱恨交织的关系已经持续了数十年。”马尼亚说，“一方面，沙特必须保住这个国家的相对稳定。也门的崩溃将对这个地区造成连带影响。另一方面，沙特和也门由于历史、政治、宗派和部落的原因也很难信任对方。在海湾战争中，萨利赫选择了支持伊拉克，这遭到了沙特支持也门分离主义的报复。但随着2003年后，伊斯兰极端组织对沙特的威胁上升，沙特也需要也门政府打击‘基地’组织，这迫使沙特对也门采取了更为务实的政策。”现在也门“基地”组织分支的许多成员都是在沙特打击恐怖主义之后从沙特流亡至也门境内的。这意味着沙特将成为他们报复的首要也是就近目标。

2009年圣诞节前夜，尼日利亚人阿卜杜勒·穆塔拉布将炸弹携带上了美国西北航空公司253次航班。这次袭击并没有成功，但炸机嫌疑人供认，自己曾在也门“基地”组织受训。美国政府感到了紧盯也门的重要性。奥巴马总统称，与也门合作是美国高度优先的政治议程。在2010财年，美国向也门提供了5800万美元的经济援助，美国国防部也向也门提供了价值1.5亿美元的设备。2011财年和2012财年的援助也将保持在1亿美元以上。

但尽管如此，美国和沙特对于萨利赫目前危机情势的态度却十分暧昧。据英国天空电视台23日报道，美国国防部长盖茨在开罗说：“也门国内局势显然很让人失望。我认为现在基本上只能继续观察局势发展，谈结果还太早，美国没有做萨利赫下台后的计划。”在被问及政府为何未对萨利赫几乎必然倒台做出后备计划时，美国国防部发言人仅表示打击“基地”组织的重要性超过对萨利赫的关注。沉默即是信号。“奥巴马在埃及没有支持穆巴拉克，这让这些反对派意识到，只要联合起来，他们就有推倒萨利赫的可能。”施密茨说。

相比巴林，沙特在也门局势上也异常冷漠。据传，也门外交部长已经向沙特方面递交了一封萨利赫的信件，在信中，他请求沙特的支持，声明如果他倒台，那么也门面临的动荡局面将影响整个阿拉伯半岛。“鉴于沙特对也门的影响力，利雅得的态度将是萨利赫政权命运的决定性因素。更进一步的，通过也门部落对萨利赫的态度，我们也可以获得利雅得态度的蛛丝马迹。”美国智库“战略前景”分析家雷瓦·巴哈拉告诉本刊记者，“艾哈迈尔家族和沙特之间就有非常密切的联系，最近艾哈迈尔在一次采访中还赞赏了沙特政府，并表示他在近期到访过利雅得。”

“外国因素永远是也门问题背后的因素。沙特在萨利赫身上得到了一些稳定，美国也是。但现在，萨利赫已经更多的是一个制造不稳定的因素，他们正在除掉他。”施密茨说。在美国和沙特眼中，萨利赫也许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伙伴。虽然沙特多次施以援手甚至不惜出兵，但也门什叶派胡塞叛乱武装并没有受到多少削弱。去年7月，该武装还南下占领了一处军事基地，俘虏了驻守基地的全部政府军士兵。在反恐方面，萨利赫的成绩单也不理想。在上世纪90年代的内战中，为打败南部分裂势力，萨利赫政权曾经与国内极端势力合作。2006年2月3日，23名犯罪分子通过秘密挖掘的一条地道从一所也门监狱越狱逃跑。这23名罪犯中，包括13名参与袭击美国海军“科尔号”导弹驱逐舰的恐怖主义分子，其中包括一名主谋。2009年，沙特公布的一份通缉恐怖分子名单中，85人中至少有26人藏身于也门，其中11人是被美国从古巴关塔那摩监狱移交到也门的。更令美国和沙特难以接受的是，早已习惯了游走于大国权力较量之间的萨利赫甚至还希望将伊朗拉入自己的博弈棋局：尽管也门一直怀疑伊朗为什叶派胡塞武装提供援助，但2009年6月，伊朗总统内贾德再次当选总统时，萨利赫立刻发出电报表示祝贺，并称颂也门和伊朗间“兄弟般的友谊”。萨利赫还公开支持伊朗的核计划，高层互访频繁。2009年，萨利赫甚至允许伊朗军舰停靠也门亚丁港港口，以完成伊朗对其商船在亚丁湾的护航任务。

据《也门邮报》3月24日报道，来自也门反对党联盟的消息说，他们已经制订了一项关于过渡政府及相关事务的变革计划，包括解决北部萨达省和南部问题、与美国结成打击“基地”组织联盟等。该报称，无论承认与否，也门似乎已经开始进入“后萨利赫时代”了。“我想沙特已经非常清楚，萨利赫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现在他们的利益在于促使权力按照正常程序移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有意愿去满足示威者实现切实改变的要求。”马尼亚说。

“未来的局势还是个未知数，”美国兰德公司分析师丹尼尔·埃格尔说，“传统的反对派和抛弃萨利赫的政治投机者之间将展开一场毫不留情的残酷争夺。”

“也门的未来将取决于谁会最终接过权力。”挪威地区与城市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斯蒂格·汉森告诉本刊，“最坏的情况是也门像它的邻居索马里那样变成一个破碎的国家。那将是一场噩梦，另一个恐怖主义和海盗的集散地。”■

（文 / 徐菁菁） 沙特也门中东局势国际社会多米诺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