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驴农场和“新农夫运动”

作者:杨璐

小毛驴农场和“新农夫运动”0( 周末到小毛驴农场采摘蔬菜的市民 )

作为模型的小毛驴农场

还没到开锄季节,小毛驴农场里不见上次造访时热闹的耕作场面,放眼望去,依旧是北方农村冬天光秃秃的景观,只有那两只元老级的大黄狗带着儿女们四下横躺晒着太阳。小毛驴农场被广泛报道后,许多市民打电话要成为会员,石嫣列了一个长长的等候名单,排到今年租地种菜和每周订菜的两种会员达到了500户。“我实习的农场经营了10多年发展到30户,我写邮件告诉他们,我有500户,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石嫣告诉本刊记者。

除了会员数量,让本刊记者惊讶的是,农场建起了用塑料布和草垫子包裹的简单大棚。2009年夏天石嫣曾特别解释过,小毛驴农场没有大棚,因为CSA(社区支持农业)的理念是不吃返季节蔬菜,为此她在美国学习了冬季储存蔬菜的方法。但实践证明,即便最早认同CSA理念的几十个市民,也没法适应这种生活。于是,2010年冬天农场搭起大棚,开辟了冬季送菜的业务。农场还联系了坚持生态种植的河北农民安金磊,从他那里购买黄豆制作豆腐和豆芽来弥补冬季蔬菜种类的不足。

理论同实践的第二次碰撞是养猪的争论。石嫣告诉本刊记者,农场刚建立的时候,成员们有一种观点——猪肉与粮食的比例是1比2,养猪就是与人争粮,不符合环保理念。可是运转了一年,理论还是给会员们的需求让了路,小毛驴农场扩大了生态养猪的规模。与一般猪圈里即便用水冲洗,猪栏也充斥着挥之不散的臭味不同,小毛驴农场在猪栏底部铺上添加了微生物菌的秸秆、木屑、米糠,用这些垫料吸收粪便,不需要化学消毒剂对猪栏消毒冲洗,在使用一年半后垫料又可以当做上好的有机肥料。原来遗留的苗圃如今也派上了用场,树下用铁丝网围起了两亩左右的地,里面散养着几百只鸡,鸡吃虫、除草,鸡粪又变成了有机肥料。

这些只是产品上的调整,农场运转了两年,当初的新鲜事物也不免要经受现实的考验。CSA的核心是社区与农民对接,市民得到健康的食品,农民省去公司抽成的环节直接受益。但是因为有机耕作的成本高,小毛驴农场的菜价一直在8块钱左右,会员是家庭月收入在1.5万元左右、60%以上硕士学历的少部分人,受益的农民也只有被雇用的20个村民。更为切身的问题是,为了降低成本维持运营,农场的管理人员每月只拿3000块钱的工资,连“五险一金”都没有。虽然外表热闹,内里全凭理想支撑,能走多远?

小毛驴农场和“新农夫运动”1( 苏西妈(中)和其他几位妈妈在回龙观合开的有机食品店 )

石嫣频繁地被问及这些问题,她觉得人们的逻辑都太单一,除了经济效益还有其他评价标准。她告诉本刊记者,她实习的美国农场有不错的经济效益是因为那是一个家庭在耕种经营,小毛驴是一个机构,除了农业生产还要传播CSA的理念和生态农业技术。2010年全国来农场参观和考察的就超过了1万人,工作人员的大量精力放在接待访客上。这是小毛驴不同于普通CSA农场的价值,它更像一个模型,所有流程都有演示作用,再供有兴趣的人改造和运用。因为这样的定位,小毛驴农场除了出租土地给市民耕种和每周为市民配送自产的农产品之外,还像一个有声有色的文化沙龙,他们按照清明、谷雨、立夏这些节气出版杂志《田间地头》。在每周会员耕作和参观之外,农场还邀请专家来讲座,内容不局限在农业上,还有《切·格瓦拉》这样的电影题材,也能看到国外食品与农业题材的纪录片。最近的一个活动是3月底将有一队法国农业学家从小毛驴农场出发,骑自行车回法国,沿途拜访生态农场,宣传有机农业。

在这个评价体系里,小毛驴的成绩让石嫣满意。全国陆续建立了70家CSA农场,连招募成员的语言都直接照搬小毛驴,石嫣的档期也排得很满,接受采访之后她就要赶到常州,小毛驴农场应常州武进镇的邀请在那里开辟了一个新农场,然后又要去深圳参加生态农业的经验交流,然后是香港。

小毛驴农场和“新农夫运动”2( 钟芳博士毕业后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方向,便来到小毛驴农场做起了实习生 )

回到农村去

因为浓郁的理想色彩和学院气息,小毛驴农场成了农业发烧友们回归乡土生活的第一站,他们在这里学习农业知识、思考自己的农业计划。娇小的钟芳是小毛驴农场最新的实习生。她在北京大学读到哲学博士毕业,还是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哲学与社会生活还是隔着一层,我想学习一些贴近现实的东西。”钟芳到意大利的米兰理工大学学习建筑设计,可还是进入不了实际操作的层面。“意大利的建筑移植不到中国,我上课介绍中国的建筑,人家也不感兴趣。”假期过后,钟芳拿到了工业设计的奖学金,选择了全世界只有米兰理工大学才有的农业设计方向。“我虽然不是农村出身,但是老家许多亲戚是农村的,我对农村有兴趣,将来这些东西可以用在中国。”

社区支持农业的模式在米兰不是新鲜事物,市民开车十几分钟就能到郊外订菜的农场,虽然菜价也不便宜,还是有许多市民选择这种方式。钟芳在米兰做的项目叫做“面包链”,把种植小麦到烘烤面包的环节上,用有机方法生产的农户组合起来,再把这种质优、干净、价格公道的面包直接卖给市民。有了“面包链”的经验,她想在崇明岛做一个项目,可是具体做什么没有头绪。于是,她联系了小毛驴农场,以实习生的身份来这里寻找灵感。

江苏农民徐小乔是从农业杂志上看到小毛驴农场的报道后一路寻来的。“我1980年高中毕业就回到村里务农,我可能比较消极,我觉得种地养活自己的生活挺好的,但是农药和化肥不好。”徐小乔告诉本刊记者,城里人认为农药和化肥毒害了自己,可是最先受害的其实是农民。“农药要正午阳光最足的时候喷洒,那时也正是晒得流汗毛孔张开的时候,喷农药不但气味难闻还容易中毒。”徐小乔说,原来他们都是挖小坑把化肥埋进去,后来图省事,改为就着下雨天撒化肥通过雨水流到地里,他有一次撒完化肥回家,手上都烧破了。小毛驴农场不用化肥农药也能保证产量的报道让他好奇,就辞了在山东推销农用微生物的工作来学习。因为农场占的是后沙涧村的地,小毛驴农场只能雇用后沙涧村的村民,徐小乔没被录用。他就在附近山上找了一个放牛的活儿,利用间隙跑到农场来看,来来回回几次打动了工作人员。石嫣告诉本刊记者,徐小乔是最勤劳的农民工,农场道路两边的杂草都是他除的。除了干这些杂活,徐小乔的目的还是学技术。他说,现在已经看明白了不用化肥农药还能保证蔬菜不得病虫害的方法,还想学学生态养猪技术,上次给猪栏垫料的时候,他倒垃圾去了没看着,还得等下次机会。他说,打算学了这些技术就回家,村里离城市太远,不能搞这种CSA农场,但是这种有机蔬菜在县城有销路。

即将离开的是一手建立了小毛驴网站的黄冈人Tom。他从前做的是把德国的环保设备卖到火力发电厂的工作,月入2万元,日子过得很滋润。可是他发现,有些电厂并不是真环保,这些设备只用来应付检查,潜规则看久了,觉得自己不适合大城市的生活,但是又回不到农村去。Tom告诉本刊记者,身边的人都认为在大城市生活就是快乐的、成功的,回老家就是没出息,这让他很痛苦。他不能认同城市里的价值观,甚至撕了妹妹的时尚杂志。他想找到一种能让周围人接受的乡村生活方式,体面地回家。他辞了工作,沿着长江旅行了两遍,接触过环保组织也寻访山中隐士,看到小毛驴农场的报道,认为农业是一条实际的回家之路。Tom一边做着网站,一边摸清CSA的运作流程。

妈妈团与公司团

更多的市民最初没有什么田园情怀,完全出于对食品安全的担忧,才与小毛驴农场发生联系的。苏西妈告诉本刊记者,她不同意石嫣基于经济收入和学历的会员构成分析,“我有实战经验,有小孩的家庭就选择有机蔬菜,哪怕大人吃市场买的菜,但是孩子一定要保证”。苏西妈和其他几个妈妈在回龙观合开了一家奇怪的有机食品店。店外的招牌早就被风吹走了,大门也经常锁着,透过窗户往里看,货架上的陈列稀疏零落,不明内情的人会以为这是家已经倒闭的商店。店里的布置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主业卖货的空间只占一小部分,高高货架隔出的里屋装修成了舞蹈教室的模样。苏西妈说,店里不依靠散客,散客的收入每月不到100块钱,她的客户是100多个有孩子正在上幼儿园的妈妈们。妈妈们每周下一次订单,周五时候各个农场集中送一次货,周五下午到周六妈妈们再陆续取走。

“最开始是加入了幼儿园的妈妈读书会,我们都是第一次当妈妈,老人又不在身边,读书会上互相交流育儿经验,也看健康饮食的书籍。”苏西妈说,她们最开始是几个家长合起来包了一块地自己种。第一年种失败了,第二年虽然产量很高,可是跑来跑去太耗精力,虽然是全职妈妈,可重点还是照顾孩子。2010年的春天,读书会参加了小毛驴农场组织的植树活动,妈妈们受到小毛驴农场的启发,开始围着北京寻找各种生态农场下订单:蔬菜来自小毛驴农场、牛奶是延庆的、猪肉来自一个山上农场,面粉、大米、杂粮也都是各种生态农场的产品。每个采购农场妈妈团都实地考察过,不但了解生产过程,也调查了农场主的来龙去脉、人生经历,唯有这样,她们才完全信任这些食品的安全性。

团购进行到深秋,不再适合户外分菜,才租下门面做起生意,妈妈们也重拾自己的专业。原来做互联网工作的妈妈负责建设网站,做出会员订单的统计软件;做财务工作的妈妈负责门店的财务;苏西妈学国际贸易出身统筹订货。为了增加收入和发展会员,她们把店里更大的空间做成舞蹈教室,给孩子们请了音乐老师和芭蕾舞老师,有时也租给其他教育机构。孩子们在里面学习,妈妈们就可以在外面挑选有机食品。所有的进货并不遵循超市的套路而是从妈妈们的自身需求出发,除了调料、粮食、蔬菜、牛奶,也有许多孩子们爱吃的零食。苏西妈妈正在寻找有机胚芽饼干、黑糖棒棒糖、葵花籽、南瓜籽的供货商。

到目前为止,易兵的公司团最符合石嫣理想当中的CSA模式,他的会员是工作上有往来的IT行业和投资行业的公司人,他们在大兴直接找了一个农民建了公司团的农场。“我从网上看到石嫣的报道,周围的同事、同学都觉得这个模式不错,就去农场看过几次。当时我们有20户想加入农场,可是石嫣的农场2009年限定在30多户会员的规模。所以,我们就自己做了一个。一个是解决吃菜的问题,一个是可以把利润直接给农民,这是件挺有意义的事情。”

易兵同事的远房亲戚是北京大兴的农民,在城里开公交车,家里有11亩地,他愿意加入这个模式,易兵也觉得他可以信任,双方沟通得不错就签下协议。易兵这边的会员每户出3500块钱先付给农民,农民采用有机种植向公司团提供蔬菜。“第一年我们只用了4亩菜地,外围又租了3亩做隔离带种些南瓜、西瓜、玉米。会员中有两人义务派自己的司机给大家取菜送菜。”易兵告诉本刊记者,虽然菜的种类和南北方饮食偏好的问题需要一些小调整,但是同事朋友们对这个新事物很满意。特别是除了对蔬菜放心,他们还在隔离带的3亩地上集资做了一个活动空间,能烧烤、吃火锅和荡秋千。周末的时候,同事朋友带着孩子到农场去玩儿,地里摘的菜洗洗就直接放在锅里涮,孩子们也亲近自然,他们觉得生活质量提高了。通过朋友、同事之间的口口相传,今年的会员已经达到了60人,农民也认为收益不错,辞了公交车司机的工作回家专心种地。易兵的近期规划是把村里的梨树地租下来搞林下养殖,今年先尝试养几只鸡,如果能成功,就解决了他们吃鸡和鸡蛋的问题。远期规划是像计算机病毒的传播一样,通过同事、朋友之间的口口相传,陆续还有人想加入会员。11亩地肯定承载不了,易兵打算发展同村的村民来做。他觉得通过经常沟通,市民和村民之间的信任不难建立,不必担心村民使用农药化肥。因为做了小农场,易兵和同事们也开始关注农业发展的问题,他们会参加“小毛驴”举办的农业问题研讨会,也跟石嫣交流想法。易兵设想将来小农场多了之后,最好有一个协会性质的平台,各农场之间还可以交换产品互通有无。

新农夫

段祺煌2002年结束10年的旅日生活回国时,发现在从小生长的北京城里居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是住四合院在胡同里长大的,北京拆迁把我们都搬到楼房里了,虽然面积挺大,还是觉得住在鸽子笼不接地气。”段祺煌的大家族经常在节假日到郊区的农家乐聚会,喜欢在枣树、核桃树下聚餐,也爱吃农家肥种出来的蔬菜。受到启发,段祺煌就想干脆从城里搬出来生活。“我找了大半年,才找到这块最合适的地,两边是高压线走廊,不用担心中间这块地被拆迁征占,距离京承高速很近,进京只要40多公里,交通方便。”段祺煌租了80亩地,栽果树,建大棚和房子,过起城里有楼房、城外有别墅,出门就有田地的两栖生活。

“一开始我不会种地,就跟村民交朋友,送条烟呀,请吃个饭呀,请他们来指导。我说您千万把它当自留地种,别当大田,什么农药化肥也别用。一点一点地我自己再买书学习或者找人交流,就有了经验。”城里长大的段祺煌会许多种地的偏方,比如他从总参农场学会了把锅炉灰倒在地里防虫子,还把碎光盘绑在葡萄架上,利用风吹光盘反射阳光的原理,驱赶偷吃葡萄的喜鹊,还很专业地跑到北京蔬菜研究所购买价格虽然高,但是最适合北京地区种植的蔬菜种子。

种地给段祺煌带来了乐趣和成就感,他说:“我自己种的杏长到八成熟才摘下来,往车里一放,全车都是杏的香味。”最开始农场的蔬菜水果只是亲友间的馈赠,因为味道好,口口相传,段祺煌开始有了客户。段祺煌在日本学摄影,摄影反倒成了业余爱好,经营农场变成他的第二春。“核心的客户有十几家,都是从国外回来的舍得花钱,每年在我这里放五六千块钱,我就按照这些钱给送菜,还有一些零散的客户在这里放一两千块钱的。那些送一次菜给一次现金的,等客户到了一定规模,我就不做了。”与CSA模式不同,虽然客户也是提前付费,可是种植风险却不是共担。“2008年北京最冷的时候,我的一棚菜全冻死,损失都是我一个人担。”段祺煌虽然经常去参加小毛驴农场发起的联盟活动,却并不想改变现在的模式,他说:“我的客户都是亲戚朋友,没有必要风险共担。”大部分的时间里,农场的运转基本持平,从2007年之后,农场就没再用从银行里拿钱来投入,现在的人工费和种子都在涨价,段祺煌也谋划着发展新客户。他有一个底线,只要订菜的价格不高于超市,农场就能维持运转下去。

林森(化名)的圣林生态农庄与众不同,最主要的产品是鸡和鸡蛋。林森在一家“中”字头的大国企任职,几年前包下50亩地搞生态农园。他的理想是建成一套完整的生态循环圈,可是实际运行起来非常难。“有机其实很容易出问题,种菜出现病虫害怎么解决?如果用药很容易就超标了。”他好不容易掌握了有机种菜的技术,在养鸡上又遇到更大的难题。他告诉本刊记者,日常通过蛋黄的黏度和黄度评判鸡蛋是否有机的做法早就过时了。训练鸡少喝水,蛋黄就会黏稠,还有一种药可以增加蛋黄的黄度。“光说自己的鸡不用药、不生病是吹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锻炼鸡的身体,让它有合理的营养结构。”林森跑了农林院和中国医学科学院许多次,找专家研究不用药还能让鸡健康的方法。他养鸡用散养的办法,喂鸡吃有机南瓜、有机白菜和中草药。即便如此,如果不用药,绝大部分的鸡还是抵抗不过生病死亡的命运。“去年我试验用鸡里只活下来97只,这是从9600只鸡里剩下来的。有段时间我每天下班就是去农场把死鸡运出去倒入沼气池。”林森说,他已经在养鸡试验上投进去100万元,幸好去年开始有了成型的产品,所以,他现在更多考虑的是吸引客户的问题。石嫣的小毛驴农场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在基本模式相同的情况下又有自己的特色。他要把一块地给三个家庭合租,以培养独生子女的协作精神作为吸引客户的招牌。他还辟出了一个活动空间,因为资金有限,这只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里面的设计和内容就全要靠会员们完成,虽然简陋粗糙却给会员自由和发挥的空间。■

(文 / 杨璐) 互联网农业农夫运动小毛驴种植业三农农场农村蔬菜农业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