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国的天才
作者:薛巍( 赫尔穆特·施密特 )
源自科学与宗教的教化
3月18日,《明镜》周刊记者为《卫报》撰文说,过去10年,10部最成功的书籍中有4部是德国前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写的,包括去年出版的他与历史学家弗里茨·斯特恩的谈话录《我们的世纪》。“在德国,不再是教皇或哲学家尤根·哈贝马斯,而是施密特来满足该国对道德指南的渴求。”施密特与斯特恩谈到了纳粹的兴起,德国的统一,洪堡对德国教育的影响和美国的医疗改革等等。施密特反复说,直到今天也没人能够真正解释70多年前为什么他的同胞做下了那些事情,为什么对犹太人的屠杀单单发生在德国,虽然反犹主义在欧洲其他地方也很常见?
德国人也想知道外人怎么看他们,他们急切地阅读《德国的天才》等英语书籍。《纽约客》说,英国历史学家彼得·沃森的《德国的天才》是“写给日耳曼知识分子的850页长的情书”,虽然读者不一定都有沃森的热情——很多读者都会跳过“化肥的年代”那一节,但该书的优点之一就是其广博。该书有849页的正文、37页索引和50句引语,这是一部严肃的供人自我提高的书。它是百科全书式的著作,讲述了18世纪中期,西欧最不发达的国家变成最富裕、最强大、最有文化的国家直到发生纳粹主义灾难的史诗。
沃森认为,现代德国文化有五个相互关联的方面,是使它既光彩夺目又造成惊人的破坏的原因。这五个方面是:有教养的中产阶级,注重精神生活,教化,学术研究和博士教育,以及对救赎群体的渴望。其中,“教化是士大夫传统中最重要的信条”。教化是为了教育而教育的、个人文化和道德品格的发展过程,指的是个人精神的发展,通过教育和知识来实现,是世俗化的对完美的追求,在知识和道德、智慧和自我实现方面的进步和精进。在这一过程中,个体将学会形成批判性的判断,做出独创性的贡献,了解他在社会中的位置,他的义务、权利和责任。
沃森在《德国的天才》一书中收集了德国人过去250年间在哲学、神学、数学、自然与社会科学和艺术方面的贡献。他写道:“康德、洪堡、马克思、克劳修斯、孟德尔、尼采、普朗克、弗洛伊德、爱因斯坦、韦伯,还有哪个国家出现了这么多对现代思维方式有持久影响的人?”没人会否认德国出现过很多天才。连博尔赫斯都不会提出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可以用西班牙语写,或者爱因斯坦的《论动体的电动力学》可以用英语写。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在1915年把德国文明总结为“有自我意识的唯心论和无法超越的技术效率和组织能力”。唯心论是说德国人相信,在表象或现象背后有一种超现实,时而被称为精神,时而被称为意志。
( 《我们的世纪》 )
沃森提醒读者,早在达尔文之前,德国人就指出,自然世界是一个不停地变化的场所。人类社会也是如此,我们的历史感要归功于德国人。德国的浪漫主义和博学把真理和创造性置于人类的心灵之中。“在德国,有两个重要的领域对该国的知识生活产生了长期影响。这些领域是历史学和生物学,虽然美学和天才概念也起了一定的作用。”直到18世纪中叶,德国历史学家仍认为,历史学的主要目的是证实人在上帝的意志面前的无能为力。到1760年发生了转变。德国思想家们努力在正统论和虔敬派的信念之间开辟出一条道路,在不拒斥基督教教义的情况下发展基督教的纪年。约翰·克里斯多夫·加特勒把《圣经》中的人物的年龄跟人的堕落联系起来。他注意到,在《圣经》的纪年中,人的寿命分成6个档次,在这一过程中,寿命从平均900~969年(直到大洪水)变成600年、450年、239年(建巴别塔)、120年(摩西的时代)到70~80年(从大卫的时代开始)。加特勒解释说,寿命的这种变化跟自然史背景有关。上帝创造的地球在亚当有了原罪之后到了现在不完美的阶段,这个阶段的早期,空气更干净、更健康,土地更肥沃,水果和蔬菜块头更大、更有营养。所以那时的人活得更长,地球上的人口在大洪水之前比之后任何时期都多。
17世纪的另一场知识革命是自然法的胜利。这部分源自哥白尼、开普勒、伽利略和牛顿在天文学、物理学和数学上的发现,部分源自在新世界和非洲等地的生物学和人类学发现,世界其他地方的部落没有基督教但仍有信仰,且生活在公民社会中。这使得人们相信人类社会存在像重力一样的基本法则。
在经典物理学中,运动总是外力的结果。很多思想家不愿意运用牛顿物理学来解释有生命的系统,更喜欢自我产生的运动,物质包含内在的自我运动法则。跟磁力、电力和重力等机械力量的概念不同,这些内在的力量直接发生作用,有着朝向自我实现的目标。除了生物学之外,教化还源自马丁·路德使用的“Bild”(图像)一词,“上帝按照他自己的形象造了人”。慢慢“教化”一词被世俗化,提供了通过文化的世俗救赎,成为一个认为自己有教养、有学识、能把握周围的世界因而能够引领自己的群体的文化。就像虔敬派相信他们可以通过帮助邻人更加接近上帝一样,教化是个人提升自己、走向完美的过程。天才是其创作能让人瞥见智慧和完美的人,通过研究天才的成就,有教养的个人能够看到获得智慧的前景。康德说,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人能够给自己确定目标,培育他天性中粗糙的潜能。在我们自身创作目的时,我们提升了自己和身边的人。
教化的悲喜剧
1969年,德裔美国学者弗里茨·林格在《德国士大夫的衰落:德国的学术团体,1890~1933》中研究了学者在德国现代史上的角色。他指出,在德国,人文主义者的古典思想、对教化的追求后来陷入了政治保守主义和势利。林格(1934~2006年)出生于德国,1947年移民至美国,1961年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他的部分论证是弗里德里克·里格在《学问的滥用:德国大学的失败》(1948)一书中先提出来的。林格以朱利安·班达的《知识分子的背叛》和里格的著作为基础,强调普鲁士非贵族出身的官僚代表了欧洲的一个极端。在普鲁士,学问可以代替高贵的出身,在那里学问意味着精神上的培育。但在1890年之后、希特勒出现之前,德国士大夫的重要性开始下降,看到自己被新兴的金融家和企业家超过,幻灭的学者们开始持守势,变得越来越保守,认为国家的伟大在于文化上的创造性,物质上的繁荣毫无意义。在上世纪20年代攻击专业化和经验主义,追求学术的综合与统一,造成一种形而上学的反动,感到精神失去了对社会的控制,自愿地屈服于群体。纳粹从士大夫们轻视物质繁荣这一点得到了好处,因为他们在经济斗争方面失败了,就从内心和精神上争取民众。
另一方面,布克哈特说,现代的大城市教育、教化的普及只是培养出“拔高的平庸”。洛维特说,教育问题的真正纲要是福楼拜未完成的杰作《布瓦尔与佩居谢》。当古典教育的模仿者们在德国按照威廉·迈斯特的样板写教育小说的时候,福楼拜在1850年左右决定编纂一部《庸见词典》,这是一部人类愚昧的卷宗。在结束《圣·安东的诱惑》之后,他开始清理和分析当代科学教育的混乱。这个诚实的谋求更高教育的、善良而又聪慧的小市民,最初是誊写员,在庄园里漫游知识的迷宫,从园艺、化学和医学到历史、考古学、政治学、教育学和哲学,从书中做摘录。整部著作以一种高雅喜剧的风格走过异化了的知识的王国,结束于绝对的知识,即我们的整个教育是没有基础的。“存续数百年之久的学说被用10行字来解释和阐明,并通过与别的学说的对比来了结掉。一页又一页,一行又一行,都出现一种认识,马上又出现另一种认识,把前者击倒在地。”
福楼拜承袭卢梭《论科学与艺术》中的意见,攻击人类的一切知识。但福楼拜憎恨的不是学问,而是资产阶级的学问。“学问拿在资产者手上,是一种装饰,一种炫耀,一种东施效颦。与艺术一样,科学应该为科学而科学。福楼拜厌绝的是一般人的功利思想,憎恶人类的大权独揽。以我们有限的官感和我们渺小的智慧,我们怎么能够达到真与善的绝对的认识?人类生而如此,问题不在改变,而在认识它。不要妄想什么解决,知识是无穷的。问题不在应用,在知与不知。所有的错误,全由于我们急于建树。”洛维特说。■
(文 / 薛巍) 读书德国教育德国天才福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