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景——世界上最大的照片

作者:钟和晏

宏景——世界上最大的照片0( 完成后的《大照片》被悬挂在它的“相机”机库中 )

高度9.45米,宽度32.74米,世界上最大的照片首先是一幅模糊不清的图像,现在正悬挂在中央美院美术馆入口大厅一侧的高墙上,几乎接近大厅圆弧形屋顶的高度。你需要努力地仰起头,才能看清它的全貌。但一眼看去,你不会感到太大的视觉冲击,甚至不觉得它是一幅照片,只是大片蔓延在画布上的黑灰色调,像水墨画般有明显的笔刷痕迹,中间一道白色水平线从左到右横穿而过。

“宏景——美国大摄影作品展”只展览了这样一件作品,它的题名也直截了当——《大照片》(The Great Picture),选择“Great”而不是“Big”这个英文单词,显然已经包含了与宏大、深厚有关的骄傲感。如果仅仅按照片大小来定义,有一种做法是把许多小照片连接在一起,拼成一张大照片。还有就是超级像素,它的世界纪录每个月都在被刷新,但始终是存在机器里的数码照片,没有被印制出来。根据《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确认,这张《大照片》是世界上迄今为止由一次曝光完成的、不间断的最大照片。

在《吉尼斯世界纪录》以外,照片更大的诞生背景是南加州一块废弃的军事基地连同土地本身160年间的跌宕历史,以及杰里·伯奇菲尔德(Jerry Burchfield)、马克·张伯伦(Mark Chamberlain)、雅克·卡尼尔(Jacques Garnier)、罗伯特·约翰逊(Rob Johnson)、道格拉斯·麦卡洛(Douglas McCulloh)和克莱顿·斯帕达(Clayton Spada)这6位志同道合的美国摄影师组成的“遗产项目”(The Legacy Project)小组连同他们已经持续9年的拍摄记录。从2002年至今,他们已经完成了15万幅照片、100多个小时的影片、3本书籍以及19个展览。

《大照片》是一张针孔成像的照片,也是“遗产项目”小组唯一一次使用这种古老的摄影术。“大概2005年夏天,我在清华大学工作过一段时间,和学生一起做过一些暗箱照片。我最初的想法是在中国完成这样的照片,因为这里有世界最大的工程项目,但想法最终没能实现。”克莱顿·斯帕达告诉我说,“回到美国后,我向其他小组成员提议,为什么我们不把一座建筑改造成照相机,看看能否完成一幅巨大的针孔摄影?”

“当时,我们大家的反应是——这真是疯狂的念头,我们来干吧!不过后来在进行过程中,我们不断问自己,为什么非要做这样一件事情呢?”其他几个人笑着补充说。针孔成像是一种最简单的成像方法,不需要镜头、反光镜或其他光学部件。光线以物体上的每一点发出,沿着直线方向向前传送,穿过暗箱小孔会聚在影板上,构成与物体上下左右相反的影像。

宏景——世界上最大的照片1( 晨曦中的瞭望塔 )

关于针孔成像与中国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墨子《墨经》“景倒,在午有端”的记载到853年段成式《酉阳杂记》中提到的海市蜃楼。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中记述,纸窗上开一个小孔,使窗外飞鸢和塔楼的影子出现在房间里的纸屏上面。“其影随鸢而移,或中间为窗所束,则鸢与影相连,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又如窗隙是楼塔之影,中间为窗所束,亦皆倒垂。”欧洲13世纪出现用小孔成像原理制成的暗箱,文艺复兴时期被意大利人用于绘画。1826年,法国人尼塞夫尔·尼埃普斯(Nicephore Niepce)用油溶白沥青涂板的方法和绘画暗箱成像原理,晒制出世界上第一张永久性照片。

“它有一种摄影史的意义在里面,用几乎是摄影史之前的方式和最古老的技术来完成一件当代作品,提供一个巨大的反差。”站在《大照片》下面,中央美院摄影工作室主任缪晓春对我评价说。

宏景——世界上最大的照片2( 空荡荡的兵营 )

针孔成像的景深范围大,但成像的清晰度不太好。如果仔细辨认,你可以看到《大照片》白色地平线上矗立着几座航空站控制塔、几棵孤单的棕榈树以及更远处隐隐的山岭。这里拍摄的是南加利福尼亚州美国海军陆战队托洛航空站(El Toro Marine Corps Air Station)控制塔和双跑道的场景,一处距离洛杉矶市区东南6.5公里的盆地中心,与太平洋只隔了圣华金山以及拉古纳海滩。

“遗产项目”的6位成员中有4位是加州塞浦路斯学院的同事,最早注意到托洛军事基地的是一年多前已经离世的杰里·伯奇菲尔德,从最初的印第安部落到今天的资本投资,那块土地160年的历史几乎可以充当美国历史快速培训课程中的极好案例。

宏景——世界上最大的照片3( 被改造成暗箱的F-18战斗机机库 )

西班牙语中,“El Toro”是公牛的意思,托洛航空站所在的地方最初的居民是印第安部落的路易丝诺族成员。1769年,西班牙探险队到达之后,由于疾病、迁移和暴力行为,路易丝诺族的人口从大约1万人急剧下降到不足500人。1821年“墨西哥战争”爆发,当地政权从西班牙人手中转到墨西哥人手中。1850年,加州成为美国第31个州。

1851年,爱尔兰移民詹姆斯·欧文(James Irving)开始用他在加州淘金热中赚到的钱购买土地,用前后25年时间在加州海岸边建起了一座占地480平方公里的“欧文牧场”。1941年“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国海军决定在西海岸建立一个主要的空间基地来实施空运任务,因为四周环绕的山谷以及地形气候条件,欧文牧场的内陆谷地成为最理想的位置。他们对满心不情愿的欧文后代说:“你或者现在把牧场交给我们,或者以后交给日本人。”1942年12月1日,在牧场的中心地带,托洛海军陆战队航空基地建成。

宏景——世界上最大的照片4( 托洛航空站曾服务于历次美国参与的战争 )

“我们是从2002年开始托洛基地的拍摄,那时候,基地已经是一座‘鬼城’。杂草蔓延在早已关闭的跑道上,里面1800幢建筑大门的挂锁已经生锈,猫头鹰的翅膀从上面掠过,警卫守护着4738公顷区域内的狐狸、兔子和老鹰。几年中,只有一架飞机曾在跑道上紧急降落,那是亚利桑那州飞行学校的一位学员单飞时飞丢了。”罗伯特·约翰逊对我描述说,“我们在里面转来转去,感觉它在时间中被冻结了一般。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还有物品留在那里,后来,我们开始发现更多人的痕迹。”

1942年以来,托洛航空站一次次服务于美国参与的战争。“二战”期间,这里是美国海军陆战队指挥美国西部和太平洋战区空中行动的总部,派遣战斗机和轰炸机到太平洋地区执行任务。“朝鲜战争”中,全球第一个直升机战术中队从这里出发。“越南战争”期间,海军陆战队的战机从基地两条1万英尺长的跑道起飞,国旗覆盖的棺木也在那里降落。1975年4月西贡沦陷之后,运输机以每小时一架次的频率,把5万越南难民空运到托洛基地。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期间,基地是负责运输人员和装备的海军陆战队后勤部的总部。

宏景——世界上最大的照片5( 托洛航空站机场跑道 )

上世纪90年代,为了减少军事开支,托洛基地出现在被关闭军事基地的名单中,之后迅速成为各种政治争议的焦点——应该把这片土地用做商业机场,还是一座城市公园?经过大量辩论、诉讼和四轮独立选举,最终决定取代它的是“橙县大公园”,一座比纽约中央公园面积还要大的城市公园。一位纽约景观建筑师肯·斯密斯(Ken Smith)赢得了设计竞标。

“遗产计划”小组的成员也因此获得了进入废弃基地的官方许可,他们的任务是为这座基地留下摄影记录,记录下它从军事基地到城市公园的转变过程。这是至少长达15年的工作,《大照片》只是其中的一个华彩段落。

宏景——世界上最大的照片6( 废弃军事基地中留下人的痕迹 )

一旦决定用针孔成像拍摄世界上最大的照片,就需要制作最大的暗箱和相机。“我们在基地四处寻找可以被利用的建筑,我们找到了F18战斗机的一个机库,它的尺度绝对合适,对着我们想要拍摄的场景。”马克·张伯伦回忆说,“第一次进机库的时候很暗,后来发现它只是相对的暗,而我们需要绝对黑暗,唯一的光源从那个小孔中射进来。”

“暗箱摄影首先必须要找到一个容器,不管是现成的还是自己搭建的。然后把它改造成密不透光的,稍微有点漏光就会影响到最后的效果。我也常常为如何让一个空间伸手不见五指而发愁,这是非常繁琐的过程。”近10年来一直从事暗箱摄影的中国摄影家史国瑞在展厅里告诉我说。

宏景——世界上最大的照片7

大概2002年4月份,史国瑞曾经把金山岭长城一座烽火台改装成暗箱,完成了一幅《针孔——中华长城》摄影。“这之后,我把以前的小针孔相机都放弃了。在成像的空间里工作与拿着针孔相机去寻找拍摄,人的状态和感受完全不一样。就好像你钻到相机的机背中,非常直接,然后看见影像如同幻灯片一样,透过小孔慢慢呈现出来。”史国瑞说,“说到底,暗箱再简单也是一种技术手段和外在工具,只是看有思想的人如何去使用它。”

F18战斗机机库大概50米长、25米宽,高度14米,与大量志愿者一起,“遗产项目”小组用了3个月时间完成了他们的相机改造,总共用了7316平方米的黑色塑料布、4940升泡沫填充材料、4.6里长的黑色胶带以及20升的黑色喷漆。

这个DIY(自己动手)的摄影过程接下来是制作胶片和传统黑白摄影所需要的冲洗托盘,他们从德国订购了一块1079平方米的未漂白棉布,没有任何接缝,画布加上悬挂索具重545公斤。能够容纳整块画布但只有15厘米深的显影托盘由8密耳的厚涤纶布制成,原本是加州一家泳池制造商用做泳池防水的内层布。

这时候,该需要决定小孔的尺寸了。“小孔究竟应该多大?没有人知道。我们进行了大量讨论,最后决定是6毫米。”罗伯特·约翰逊说。

“我们面临的下一个问题是,曝光时间应该多长?很短?很长?我们不知道,所以到互联网上去寻找答案。从半个小时到两天,我们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门,一个疯狂的纽约人确信曝光时间应该是22天。”几个人大笑着一起说,“第一次听到曝光可能要超过两个星期的时候,我们还认真考虑了一下,担心那样的话,基地的开放时间太长了。”

“说的是《大照片》,在制作过程中其实是大恐惧。我们有世界各地的媒体在观看,但只有一次机会,绝对不可能再拍一张了。”道格拉斯·麦卡洛给我看一张照片,来说明当时那种极端恐惧的心理,机库门外贴满了“摄影中,禁止入内”的标志。一旦有人闯进去,就像打开了相机的后盖一样。

加州的夏天非常炎热,机库里的温度达到45摄氏度,6位摄影师虽然是好朋友,有时候他们互相发脾气,大喊大叫,后来又出去一起喝酒。这种恐惧与混乱一直持续到照片曝光后的冲洗过程。黑暗的机库中,总共40个人把2280升传统的黑白显影剂放入托盘中,5分钟之后再放入4580升定影剂。然后,把照片取出来用10倍高容量增压水泵冲洗,两把双管消防水枪连接到一对消火栓上,流量可以达到每分钟2850升。

走进“暗箱”机库的最初15分钟,你什么也看不到,然后,透过机库大门上那个6毫米直径的小孔,外面的景象开始投射在画布上。待在里面的时间越长,它变得越来越具体清晰。后来,加州的当代艺术评论家泰勒·斯托林(Tyler Stallings)把《大照片》称为“一幅荒凉的、孤单的、预兆性的图像,手工涂布与卤化银胶感光乳液的制作过程,始终与军事航空站那段怀旧的历史联系在一起”。

2006年7月8日,“遗产项目”小组全体成员再次回到他们的暗箱中,里面绝对黑暗,没有一丝光线。他们在早上11点半打开“镜头”,然后在那个小孔下坐了35分钟,这是他们决定的曝光时间。他们觉得能够待在自己的相机里是一种特殊的权利,他们觉得正在拍摄一幅同时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照片。但那个35分钟里,他们还不知道最终能够得到什么,内心仍然笼罩在恐惧之中。■

是那个地方为它自己拍了一张照片

三联生活周刊:“遗产项目”是由某个基金会资助的计划还是由你们自己发起的?

遗产项目小组:最初完全是我们自己发起的,和杰里·伯奇菲尔德一起,我们用了一年多时间申请和获得进入废弃军事基地的许可。这是一项纪录性的非赢利项目,每个人用自己的视角进行工作。我们拍摄了基地中1800座建筑以及周边的土地,既是记录的过程,也是艺术创作的过程。

三联生活周刊:一般来说,摄影师总是独自工作,为什么你们可以作为一个小组一起合作多年?

遗产项目小组:6个人一起工作,就像厨房里有很多厨师一样混乱。但是像《大照片》这样的项目,一个人肯定是无法完成的,必须要有一个大的团队。现在这个时代,可能Facebook上每天都有10多亿张照片被传播,在这样的情况下,摄影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我们的共同理念是面对越来越衰弱的摄影艺术,你仍然可以制作出有意义、有力量的照片。数码相机让拍照的过程变得极其快速,制作《大照片》让我们真正回到缓慢的过程,整整9个月慢慢地进行。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决定用暗箱摄影这么古老的技术?

遗产项目小组:这是最简单、最干净的摄影方法,《大照片》就像一个循环,从摄影史的原点进入现在这个数码时代,既是一种回忆,也是对未来的拥抱。可能它的意义不仅是一张照片,而是从最原始的技术、最简单的制作过程然后突然进入数码时代。这张照片在世界各地的传播是以像素的形式,仅仅完成几个小时之后,画布还是湿的时候,已经被人们用手机或者其他数码相机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这是一种有趣的混合。当我们把机库改造成暗箱的时候,大家开玩笑说,把我们的数码相机都卖了,以后只用机库来拍照吧。其实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只用数码相机。《大照片》也有点像一块墓碑,埋葬了过去,也意味着胶片的终结。

三联生活周刊:用针孔的方式,你们也是希望让军事基地自身来记录自己?

遗产项目小组:这是关键的概念,事实上,是这个地方为它自己拍摄了一张照片,这是针孔摄影的特质之一。大多数照片不知道它的摄影者是谁,但是这张照片,因为它的尺寸和拍摄对象,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特殊的场地,地点本身被嵌入其中,它把相机和摄影者融入一体。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一开始就决定要完成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吗?

遗产项目小组:开始完全是想自我挑战一下,看看我们能否做到。完成之前,我们决定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目的是为了筹集资金,获得人们的注意。最大的相机、最大的照片,这些只是市场策略,不是我们做事的初衷。事实证明我们最初太天真了,比如预算,我们觉得有8000美元就可以了。很多人捐赠给我们很多东西,包括上百个志愿者,但结果为了这张照片我们还是花费了6.5万美元。如果没有工程师汤尼,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么大的画布挂上去和拿下来。

三联生活周刊:第一次看到画布上显示的图像时,你们是怎样的心情?

遗产项目小组:当画布还是湿漉漉地躺在托盘里的时候,我们心里非常害怕。终于,图像开始显现。是成功?还是冲击?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当时的感受,9个月的艰苦工作,我们终于实现了一些东西。用针孔的方式不可能是完美的摄影,针孔的大小、切割的光滑程度都会影响到最后的成像。我们获得了一个结果,这是清楚的、可以辨认的图像,也就感到足够高兴了。不过,雅克·卡尼尔开始有点失望,他期望图像更好一些。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对废弃航空基地变成城市公园这一转变过程感受如何?

遗产项目小组:最初我们进入军事基地的时候,到处都是标志,很长一段时间,那里是我们的领地。我们是唯一在里面转悠的人,没有其他人,好像我们拥有那块广阔的地域一样。现在突然之间它变了,很多楼房开始出现,很多人在里面四处开着车,但我们感觉他们不属于那里。开始的投票决定是很清楚的,从军事基地到变成公园和博物馆,那样很好,但现在情况有点似是而非了,到处弥漫着商业氛围。我们就有点怀疑,事情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有时候会觉得很沮丧,因为显然过去更有趣一些。■

(文 / 钟和晏) 世界摄影相机宏景相机摄影照片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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