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的主义

作者:曾焱

花园里的主义0( 距离巴黎约12公里的马迈松城堡是18世纪后期到19世纪初期最著名的浪漫主义花园之一 )

在巴黎的博物馆里,“浪漫生活博物馆”是个精巧的去处。博物馆名字起得古怪,主题馆藏只有一个“乔治·桑”,临时展览也不多做,每年两场。这里曾是19世纪荷兰籍法国画家阿里·舍费尔的画室,有个种满紫藤的小花园,每到春夏花草鲜美的时候开放为露天咖啡馆,到这里赏花喝茶晒太阳,对参观者的吸引力要大过馆藏。今年入春以后,法国的国家图书馆、卢浮宫和自然历史博物馆正在这里举办“浪漫主义花园艺术展”,100多件绘画讲叙浪漫主义时期的法国花园文化,和浪漫生活博物馆的情境倒是十分般配。

比起有3000多年历史的中国园林,法国的花园艺术史要晚了好多个世纪。看似玩乐之地,法国花园艺术在形式上的每一次改变,却都相当清晰地被重大的人文思潮刻上印记,从文艺复兴、启蒙时期到浪漫主义,花花草草里也世事更迭。

直到中世纪,作为人文概念的“花园”在欧洲还不存在。《法国文化史》里记载,中世纪欧洲人和尚处于自然状态之下的环境之间仍保有亲密关系,这种亲密停留在没有距离以及无法割舍的依赖和敬畏,改造自然景观的愿望还十分微弱。“花园”的早期形式只是“菜圃”,人们在房前屋后种植一些实用的蔬菜瓜果和药草。到文艺复兴运动在意大利起始并延伸至欧洲各国,“花园”才作为一种被独立看待的人文艺术形式,开始在欧洲人的生活中发生重要影响。最早一批花园出现在意大利最富裕的城市佛罗伦萨,王公贵族请来他们资助的艺术家,在私人城堡或占地广阔的宅邸周围按照自己的意愿造景,建起花园。在他们看来,花园是作为一种人文艺术而存在,必须和自然状态区分,所以艺术家刻意设计了被修剪整齐的树木、笔直的林荫大道、巨大的喷泉水池以及遍布花园的雕塑作品。

在法国,花园一开始便和王权共生。16世纪后,修造庭园的风气始于弗朗索瓦一世,在王权终于获得确认的亨利四世时期开始盛行,并于王权鼎盛的路易十四时代,以凡尔赛宫在欧洲王室的造景运动中占据了领先地位。和那个时代的绘画、建筑、服饰等领域一样,经典的法式花园也直接受到意大利模式的启发而后融会:在开阔地形上呈现气势迫人的几何图案,横直竖线、秩序井然。这种对大自然的改造和控制意图,充分反映了当时王权至上的心理,人们试图在各个方面对自然进行文化控制。“国王成为自然的主人和占有者。”在16、17世纪的法国,最为壮观的景观是疏通航道的工程;最忠实地表现法国风景的图画不是出自艺术家之手,而是工程师所绘。在法国国家图书馆里收藏有一张彩色的维莱恩疏通航道工程图,绘于1543年,看起来就像一幅风景画。法国人喜欢在花园里引入浩大水系,将运河、池塘和喷泉结成一体,这种造景心理和16世纪几代国王都偏好疏通航道的工程不无关系。

18世纪开始的启蒙时代,其思想也通过花园的形式的变化表现出来——在法国,这是被多数人文学者认同的一种观点。理性批评在启蒙文化的许多领域起了作用,人们得以摆脱传统上的监护者——教会和君主政权而独立看待世界。从18世纪后期到19世纪初期,浪漫主义在法国文学和艺术领域兴起,向自然回归思潮开始流行,于是依傍自然、模仿自然的英国式庭园建筑风格成为时尚。花园此时也成为看待世界的一种表达方式,在造景心理上,对外界的开放和好奇逐渐替代了支配和改造,展示异域植物和建筑形式成了当时花园造景最崇尚的风气。

花园里的主义1( 19世纪的巴黎蒙梭公园 )

在法国城堡中,距离巴黎约12公里的马迈松城堡(Chateau de Malmaison)是这个时期最著名的浪漫主义花园之一。这座城堡在法语中是“坏房子”的意思,名字来历无从考,历任主人好像也不以为意。在19世纪初,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拿破仑从一位银行家手中买下它作为自己和约瑟芬皇后的私人住处。在他们离婚后,拿破仑又将这座城堡送给了约瑟芬。约瑟芬按照自己的意愿对花园做了很多改建,并请比利时画家皮埃尔-约瑟夫·勒杜泰画下了园中美景。她在这座城堡里住了十来年,为花园搭建了欧洲最大的温室,引入近200种来自世界各地的珍贵植物,其中包括非洲和澳大利亚的各色花卉,中国的牡丹和山茶,还有几乎所有她能搜寻到的玫瑰品种。

巴黎蒙梭公园(Parc de Monceau)的名气不如枫丹白露或者卢森堡公园,但对于巴黎人来说,这座公园却有不同一般的历史意义。1778年,蒙梭公园由国王的堂兄弟、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二世建成。由于公爵本人对英国文化的偏爱,加上当时浪漫主义思潮在法国的兴起,这座花园完全按照英国花园的风格来造景,而不是像枫丹白露那样,只是在法式和英式上各取一半。在这座占地12公顷的花园里,公爵还建了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堡垒、荷兰的风车,因此而被巴黎人称为“疯狂的工匠”。法国大革命爆发后,公爵于1793年被吉伦特党人处死,蒙梭花园没收充公,变成了蒙梭公园,供市民使用。1797年,法国热气球驾驶家安德烈-雅克·加纳林(André-Jacques Garnerin)在蒙梭公园做公开表演,用世界上第一个丝质降落伞从1000米空中的热气球上跳下,并成功着陆,当时有无数巴黎市民聚集在蒙梭公园的草地上,观看一个普通人的勇气。蒙梭公园在从王室花园成为公园的过程中,通过这一跳伞事件,见证了这种变化的实质——在19世纪末,大众文化和文化共享正在成为新的时代图景。公共博物馆形式的出现和成熟,公共教育的普及,街头咖啡馆替代贵族沙龙变成精英的和民众的聚会地,还有正在兴起的博览会……花园文化也加入进来,来印证一个将由公共文化主导的世纪。

花园里的主义2( 1892年的枫丹白露 )

巴黎在19世纪末成为欧洲文化生产和文化活动的中心,而一个一个花园也似如城市的缩略,做了日常生活文化的理想观测地。写过《最后一课》的阿尔丰斯·都德有个儿子名叫莱昂·都德,也是19世纪末巴黎社交文化中颇为活跃的人物。他描述巴黎著名的卢森堡公园——右半部分留给了巴黎的家庭,左半部分被大学生占用,不同的社会生活在公园里各享领地。■

(文 / 曾焱) 花园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