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伟:有人可以在岩石上跳很神奇的舞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赵宝刚以前和记者聊天时说过,虽然圈儿外的人没听说过姜伟,但他在业内,早就是出了名的大才子。一部《潜伏》把姜伟炒出了圈子,也炒出了观众对他的巨大期待,当两年后《借枪》上档后,这份期待变成了两极化的评论。喜欢的人认为它是谍战领域的《鹿鼎记》,讨厌的人觉得前10集是“借钱”,节奏过于缓慢,后5集调戏观众智商,最后缅怀先烈再配上国庆阅兵的画面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因为没有在媒体面前游刃有余地表演过,姜伟还保留着诚实、认真、敏于事而讷于言等诸多品质。面对舆论的两极化,他更多注意的是批评,更多表达的是困惑。后5集《借枪》,熊阔海在情势所逼之下从地下工作者变成地上工作者,暗杀变成明杀,登报昭告天下,赌场开出赔率,电台争相报道,群众市民围观这场活报剧,这是争议最大的部分。“我本来以为后5集中老年人会不爱看,年轻人比较能接受。但我没想到年轻人也有很多人不接受。”姜伟对本刊说。
《潜伏》播出的时候,姜伟收获的是一致赞美,他难免陶陶然。听说朝鲜在播《潜伏》,他还找来了朝鲜版,仔细研究了“姜伟”两个字的韩文字幕是怎么写的。
2009年那一年,本来应该是他大展拳脚的时期,但他却歇了,专心在家带孩子。一是想弄个喜剧电影,没搞成;二是面对大量的项目邀约,他连了解的兴趣也没有,他有自己的生物钟,一定要歇烦了才肯出来干活。当记者问他是怎么两年磨一剑的,姜伟有点窘住了:我没天天干这一个事,绝对不是两年磨这一剑的。
《借枪》和《潜伏》的原著是同一个作家龙一所写,相对于《潜伏》,《借枪》算是个长故事了,但也只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后6集内容,前面的20多集,是一个重新创作的过程。从《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开始,姜伟就跟现在这个规模不大的制作公司青雨影视合作,已经长达11年。在人际关系的冒险上,他不擅长。“一想到跟一个全新的大班子开始磨合,开始合作,想想也会头疼。因为我这10年里合作方式和工作习惯都已经形成了,所以我挺忌惮和全新的陌生的团队合作。也可能更好,也可能不好,不知道。对这种合作心里头有点忌惮。”
( 电视剧《潜伏》剧照 )
谍战剧已经战胜家庭伦理,成为荧屏第一大霸主后,观众有了严重的审美疲劳,有了一定高度的姜伟必须要面对过去成绩的包袱。《借枪》的故事立足于一位底层失业特工,永远在为生计发愁,四处坑蒙拐骗填补经费缺口,连老婆辛苦挣下的房子都要骗,油腔滑调,江湖气十足,但在最后关头,他却干出一件非抱着必死决心才能完成的大事。
姜伟曾经看过一本讲德国历史上头号间谍的书,那个人在德国外交部工作,实际是苏联间谍,他谢顶、小个儿、貌不惊人,去瑞士寻找交易,从出门时就开始肝儿颤,浑身冒冷汗。“像这种间谍,以前可能就是普通外交部的工作人员,可能有反希特勒的倾向,然后就被人抓住或者争取过来。他也没什么素质,就凭着热血,连胆量都没有。我们一说间谍就是胆大心细、遇事不慌那种,其实很多人都是做着普通工作,直到组织上说你有个亲戚是在哪儿工作,你去他那儿套点情报出来,这一天他就变成间谍了。他昨天还不是,今天就是了。我觉得还是地下工作者比较贴近当时中国很多从事情报工作的人。”
( 电视剧《借枪》剧照 )
“观众和专业人士都有一个误差,用历史来套戏剧。这个看似特别有说服力,说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人是这样经历这样的生活的。还有一种是从戏剧上要求,认为只要是戏理上能说得过去,这个戏就能存在。其实我比较赞成后一种,因为历史发生了什么事,我们95%的观众对历史的了解,对中国历史的了解也可以说甚少,尤其是真实的历史传奇了解得更少。我们主流教育的历史课给我们的不是原生态的历史形态。其实我们想象一下,现在一个普通人,他的生活经历是什么样的,生活重压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就可以想象那时候的人是怎么生活,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也许有人会说这不一样,这是地下工作者,其实错了,跟普通人是一样的。”
《色·戒》里梁朝伟遇刺时飞鱼一般跃进车厢的动作,在姜伟看来都太“特工”了,他把那种特工统称为吴宇森式的。他笔下的特工7年没有开过枪,不敢杀人,刚出事时只会拿着鸡毛掸子在街上乱窜。熊阔海就是这么一个没受过正规训练,在洋行里卖猪鬃、笨拙的小职员,他这条好汉靠的是一张嘴。电视剧里给他加上了前相声演员的身份,曾经的师弟安德森在法国巡捕房工作,熊的妻子也变成了退役的鼓书艺人,都是为了增加天津特色和盘活人物关系。“如果没有这层曲艺背景,可以设想熊阔海的家庭戏得有多么寡淡。”原著中的三角关系是熊阔海、林黛玉似的裴小姐与杨小菊,三人都是偏阴柔的个性,激发不出火花。
把特工的日常生活放大,曾经是姜伟非常得意的一笔,也是他肯再接间谍题材的原因。“我本来认为这是一个彩头,它会是一个受欢迎的地方。可能忽略了一点,你展示这些不要紧,但谍战那边偏弱了。如果谍战那边也兼撑起来,这种朴实的生活还是这样进行,可能就能相辅相成。剧烈度再有一些,这是我的失误。当时我倒不是想有意弱化谍战,就想强化生活,强化生活的窘迫。让荒诞性自然而然地出来,而不是说去硬性做荒诞。”
龙一创作的人物没有表面崇高和概念上的崇高,用姜伟的话说,龙一作品的价值在于荒诞诙谐和尴尬的人物处境。“很多死去的人成为了劳模,但他们的日常生活是经不起追究的。”那些在琐碎生活中忙碌如工蚁的普通人,完全有可能在大是大非面前绽放出华彩。用荒诞来消解表面崇高,是姜伟试图在《借枪》中完成的试验。“以前写特工,就像飞机飞行,都是从上天之后开始写,我这次想从跑道开始写。”
他们想过很多招,张嘉译饰演的熊阔海面对其他人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面对组织上的人又换了另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有时姜伟得意于这种黑色幽默,甚至玩大了。他希望颜丙燕演的周书真时时刻刻带着鼓书艺人的江湖气,心地善良却掩饰不住的尖酸刻薄,颜丙燕坚决不答应,坚持往平实里演,直到电视剧快播完了,他俩还为这事辩论。
剧中有两个演员是天津人,他们很清楚这个剧本用天津话说会变成一个爆笑喜剧,普通话则削弱了绝大部分的幽默感,姜伟也清楚方言会让这部戏变得多么有趣。有时他们在片场表演天津版本,本来肃穆的段落立刻变成小品。熊阔海在担架上射杀完加藤,痛快地大喊:“这是天道!”被张嘉译模仿天津话说了一次:“介你嘛天道!”还有杨小菊上前线前的宣誓:“纵刀山敢为忠鬼,虽九死其犹未悔!”一经天津话念出来,一切崇高感不复存在。
鲁迅写众人蘸着人血馒头观看革命者被砍头,姜伟说:“鲁迅那时期文化没有明确主流,允许的东西很多。”熊阔海就不能像夏瑜那样死得悲凉无奈,然而他的就义场面也是壮烈中带着杂乱,远不是其他影视剧中慢动作、放鸽子式的煽情。在某网站的最煽情段落评选中,反而是熊阔海眼看着妻子被日本人杀害的一幕更赚得观众眼泪。
姜伟的试验实际是对观众收视习惯的一个挑战,他有意抻慢前面的节奏,像心律不齐患者的心电图,最后一下戛然而止。因为他明白,谍战剧按照最省事的套路拍,他不会有什么损失,但也不会有进步,他试图扭转观众被几十年的英雄戏培养出的收视惯性。“有的时候是自己给自己的限制。你的认识能力和你的判断水准决定了你的限制大小。我们所说的思想解放其实是因为创作者想思想解放,说有写创作者抱怨环境、抱怨政治,我觉得有部分是对的。有人可以在岩石上跳很神奇的舞蹈。”
当谍战剧越拍越烂的时候,姜伟很期待能出现一个与众不同的作品。他举例说,只要别像香港电影,越拍越烂,谍战就不会走入死胡同。
作为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老师,姜伟教授“导演创作基础”和“影片阅读”两门课,从不和学生谈及自己的电视剧,因为“学电影的不看电视剧”。姜伟的本质是一个书生,而不是匠人,但同时他又强调娱乐性。“作者导演确实也不太适合现在的环境,跟一些独立导演聊天就觉得挺不靠谱的。”
电影学院的导演系本科生10年没出过一个导演了,有时姜伟问学生喜欢电影吗?10个学生中有10个回答喜欢,但一细问,什么都没看过。姜伟在考上导演系研究生之前,在山东师范大学当过7年的图书管理员。从1986年第一天上班,他就对这工作产生了厌倦感。
每本书分别按出版社、作者和书名各做一张卡片,把学生放在流通部柜台的书在下班前全部上架,每过一段时间要“读架”,把那些放错的书归回原位,纯体力劳动。那段时间他书没看多少,看的都是书皮。他不敢辞职下海,也没有关系调动,犹豫着过了7年。在做新闻记者还是出版社编辑这两个理想中盘算。
最后的办法是考学。在图书馆里,他通过文字阅读了大量电影、电影杂志和文学历史书籍。开始是写剧本,第一个播出的是单本剧,第二部就是江姗、王志文、徐静蕾演的《让爱做主》。后来他帮导演张建栋拍B组的戏,张建栋以拍警匪剧见长,警匪对峙中会涉及心理战,这是姜伟感兴趣的题材。他参与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浮华背后》的剧本创作。
“心理会有很微妙的东西,因为微妙无极限,可以无穷地做。我想把中国一直没建立起来,但传说中一直有的犯罪心理学搬上电视,从《死亡日记》开始,那是我第一部独立制作的戏,但那戏运气不好。2003年拍,2004年出来就赶上警匪剧受限。”那部戏偷偷摸摸只在北京台播了,改名《沉默的证人》。“那时候心气儿还比较高,想做一个别人写不了的剧本。那时候那样想,现在想想挺天真的。”
现在姜伟找到了一个传递情怀的途径,虽然这途径看起来是很商业的。■
(实习记者方婷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 / 孟静) 间谍借枪姜伟谍战电视剧潜伏岩石熊阔海中国电视剧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