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个总统都需要一座艺术博物馆
作者:张星云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摄于1976年)
奥赛和“遗产日”
吉斯卡尔·德斯坦(Valery Giscard d'Estaing)任职法国总统的上世纪70年代,也是罗兰·巴特、雅克·德里达、米歇尔·福柯、吉尔·德勒兹、雅克·拉康的时代,一群左派法国知识分子的影响力甚至远及美国大学,这在法国历史上后无来者。在巴黎,萨特、波伏娃每周接待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记者。在法国大学里,社会学成了新的风尚,学生们都在研究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
1974年,时任总统乔治·蓬皮杜去世,作为历史上最年轻的经济部长,德斯坦开启了自己的总统竞选之旅,当时他48岁,年轻,又经验丰富。他很清楚需要靠近这些极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们,以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当时法国三分之一的人口年龄在20岁以下,都是“二战”后的生育高峰产生的“婴儿潮一代”。因此1974年当选总统7个月后,他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法定成年即选举权年龄降至18岁、堕胎合法化、允许协议离婚、放开广电行业并允许私人频道……这些都是当年学生们的诉求。
一系列文化政策也随之而来。上任之初他便通过文化部门大力资助国立话剧剧场和歌剧音乐厅。因为喜爱莫泊桑,他对19世纪艺术有着极大兴趣。他发现,在70年代的法国,19世纪艺术在美术馆里几乎没有一席之地,卢浮宫和网球场美术馆里,只藏有一点点印象派作品。德斯坦清楚地意识到,应该建造一个新的美术馆。
为1900年世界博览会建造的巴黎奥赛火车站,早在60年代就已经处于政府拆除计划之内。对法国铁路公司来说,奥赛火车站的站台太短,停不下当时运行的新型火车。法国铁路公司把奥赛火车站的地皮给卖了,打算原地建个高级酒店。德斯坦决定,留下火车站,改成一座专门收藏和展出19世纪艺术的美术馆。他非常欣赏威尼斯葛拉西宫(Palazzo Grassi)的改造成果,于是邀请操刀的建筑设计师盖·奥兰蒂(Gae Aulenti),来巴黎全权负责奥赛火车站的改造。
这座国立美术馆建成之后,该如何与卢浮宫分配馆藏?哪些作品放到新美术馆,哪些作品留在卢浮宫?最终,在德斯坦的参与下,专家团确定,以1848年为时间分界线,1848年之后的作品,放入奥赛美术馆。
在法国,每任总统都需要一座美术馆作为自己的丰碑。德斯坦的前任蓬皮杜已经做出了榜样,他在任内于巴黎市中心建造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蓬皮杜文化艺术中心,当时德斯坦在蓬皮杜政府任经济部长,见证了整个过程。而德斯坦的继任者密特朗做了卢浮宫金字塔改造计划,密特朗后面的希拉克,则主持建造了凯布朗利原始艺术博物馆。德斯坦去世后,现任巴黎第7区区长,以及大巴黎地区负责人,呼吁将奥赛美术馆改名为德斯坦美术馆。
相比于当代艺术,德斯坦更喜欢历史悠久的文化遗产。在奥赛之外,他动议将17世纪的历史建筑萨勒酒店改造成巴黎毕加索博物馆,将19世纪末建造的维莱特屠宰场改造成一座科技博物馆。他还成立“开放日”,每年里有一天,将总统府爱丽舍宫这座18世纪的精美建筑开放给公众参观,这一传统在1980年成为法国“遗产日”的前身,而德斯坦继任者密特朗的文化部长杰克·朗,则真正将“遗产日”推广到了全世界。
德斯坦(左三)在文化庆典上拉手风琴(摄于1973年)
文学梦
不过德斯坦更大的梦想是文学。
当选总统几周之后,一次与《两个世界杂志》记者吃午饭时,他说:“我真正的梦想是文学。如果我足够确信我能通过几个月或几年的写作完成莫泊桑或福楼拜级别的作品,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全职作家。”他是莫泊桑的忠实爱好者,在总统任期内,他就积极参加电视节目《引号》,与龚古尔奖作家一起讨论莫泊桑。
不过他的野心不止于阅读与批评。卸任总统后,德斯坦笔耕不止,1994年发表了名为《片段》(Le Passage)的小说处女作,一个乡下公务员与年轻女子的爱情故事,但小说在文学评论界未起波澜,气得德斯坦问《费加罗报》记者:“为什么要拒绝政界人士进入文学圈?”
政治人物写书并不稀奇,但多半是回忆录和政论著述。英国前首相丘吉尔写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法国前总统戴高乐也有战争回忆录,似乎只有在法国,像德斯坦这种爱写小说的政治人物才不算少见。前文化部长安德烈·马尔罗本来就是个作家,以《人类的状况》等小说得过龚古尔文学奖,两度出任总理的埃德加·富尔则写过很多侦探和悬疑小说。
青涩的文学尝试并没有阻止德斯坦进入人文领域的更高殿堂。2003年,他获得34票中的19票,被选为法兰西学术院院士。成为法兰西院士的德斯坦果然更加大胆自信。
2009年,83岁的德斯坦出版了那部极富争议的小说《王妃与总统》,讲的是80年代一位法国政府首脑与英国王妃之间的激情往事。小说中对性爱场面的描写引起很多争议,并被联想到德斯坦本人的私生活。
按理说法国总统在大选后一般会举家迁入爱丽舍宫,但当年德斯坦入宫7年,家人却没有同往,于是不但小报喜欢拿这事做文章,《世界报》《经济学家》等主流媒体对总统的晚间活动及去向也充满了兴趣,常有爆料,偏偏德斯坦还是个喜欢写爱情小说的浪漫人。
《王妃与总统》一出版,媒体便对书中有多少真实成分大加猜测,法国《费加罗报》的书评甚至称“小说中充满了足以令人信服的细节”,令人揣想德斯坦和英国王妃戴安娜是否真有一段私情。2007年,德斯坦接受采访时,又主动说起自己和戴安娜的第一次见面,两人在凡尔赛的慈善宴会上相遇,他被她“深邃的蓝眼睛”吸引。德斯坦还形容戴安娜像一只猫,“走路悄无声息”。这些和小说对接起来,就真假不辨了。不过德斯坦后来出来辟谣,称爱情故事纯属虚构。
一年后,德斯坦让自己的想象力飘到更远,小说《大军得胜》写的是一段与拿破仑交火的俄国军队的征程。再一年后,85岁的德斯坦又写了《玛蒂尔达》,被《观点》杂志称作“德斯坦版的《走出非洲》”。
废弃的奥赛火车站被德斯坦改为奥赛美术馆
新法餐
德斯坦任职总统的70年代,是“二战”后法国经济在美国援助下平稳发展的“光荣三十年”末尾。人们暑假去海边晒成麦色,寒假全家去山上滑雪。在爱丽舍宫,这名自诩“现代的总统”正散发着他的魅力,努力吸引着年轻人和女人。
1975年,德斯坦当选总统第二年,在爱丽舍宫金色的拱顶下,德斯坦拿起法国荣誉骑士勋章的玫瑰底座,将它别在了大厨保罗·博古斯(Paul Bocuse)上衣胸口处。一枚勋章,不仅是为了向这位曾经在“二战”中参军打过德国人的老兵致敬,也不仅为了表彰他自1965年成为米其林三星大厨,更预示着,以“新法餐”(Nouvelle Cuisine)为代表的法国大厨时代即将到来。
那时的法国,正在大肆拥抱现代性,文学诞生了“新小说”派,电影出现了“新浪潮”,而餐饮业的“新法餐”也随之产生。后来有人回忆说,那天的授勋现场,有一种清晰的“自豪感”:餐饮业常年被政界忽略,而那次授勋之后,一切都变了。在授勋仪式上,德斯坦也明确表示:“新法餐在根本上与我主张的政治观念一样,是在可持续中寻找变化。”
与通常的授勋庆典不同,仪式结束后不是冷餐会,而是一顿正式的午餐。包括博古斯在内的5位当年的顶级大厨共同为众人准备一顿饭,他们当天早上6点就去了菜市场买菜,10点开始在爱丽舍宫的厨房里忙活。每位大厨做一道菜:一道卢瓦尔河三文鱼,一道沙拉,一道巧克力甜点,而整顿饭的开篇前菜,当然是刚刚戴上骑士勋章的博古斯亲手做的一道黑松露汤。
“没有人能说出这道汤是借鉴的什么菜”,博古斯晚年在他的自传《圣火》中回忆说,这道汤的实际灵感来自几段交叉的回忆:他曾在阿尔萨斯朋友家组织的一次狩猎活动晚餐上吃到过鹅肝千层酥配黑松露,又在一次探访黑松露农户时喝到过一顿加大片黑松露的蔬菜浓汤。
在爱丽舍宫,他将牛肉高汤、牛肩肉、蔬菜高汤、鹅肝、黑松露做成的汤倒入碗中,再盖上一层千层酥在碗口。午宴开始,这道万众瞩目的汤被端上来了。“博古斯先生,我们应该怎么吃它?”德斯坦问。“敲碎酥皮,总统先生。”博古斯回答道。
第二天,这道汤就出现在了博古斯自己的米其林三星餐厅菜单上,他把菜名改成了“德斯坦黑松露汤”,直到2018年博古斯去世前,这道汤都是他餐厅最畅销的菜品。
那时谁都没有料到,两次石油危机会来得如此突然,“光荣三十年”就此结束。1976年,经济危机如期而至,通货膨胀、失业率上升,新小说、新浪潮和新法餐都成为“南柯一梦”。德斯坦总统的七年任期里,法国的失业率翻倍。
1980年4月19日,5万法国人来到巴黎蒙马特公墓参加了萨特的葬礼。萨特生前表示坚决不要官方授予他任何荣誉,因此总统德斯坦以读者身份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悼词,缅怀这位他在“二战”打德国人时常读到的作家,并表示:一个时代结束了。一年后,德斯坦竞选连任。由于他在上任总统之初便将公民投票权最低年龄降至18岁,让更多年轻人成为选民,而当时的年轻人多是左派,因此正是他自己提出的这一政策,间接使他在1981年竞选连任中,败给了比自己年长10岁的左派领导人弗朗索瓦·密特朗。在法国,左派第一次站到台前,疾风骤雨般的社会变革随之到来。 吉斯卡尔·德斯坦卢浮宫法国艺术文化奥赛博物馆黑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