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书信集》：无数次的凝望

保罗·塞尚（视觉中国供图）

那年从巴黎坐火车到马赛，再从马赛转车到普罗旺斯埃克斯，窗外从北方阴雨天的严肃灰色变成南法天空令人放松的蓝色。

秋天中午的阳光依旧十足，散落在小镇的黄色土墙和红色土地上，反射产生的暖色稀释了天空的蓝。可一旦待到傍晚黄昏，地中海吹来的秋风便冲兑了屋顶上的暖色，松树和橄榄树沙沙作响，树枝颤动落下的绿色掺入了天空渗下来的蓝色。日落，温度渐降。蓝色与黄色并没有融成绿色，尽管它们没有轮廓，却在余晖不及的阴影处自然分界。此刻远眺圣维克多山，看到的是各种情绪和各种温度的蓝色与绿色，以及南法秋阳即将消逝的暖色。

从塞尚老家普罗旺斯的埃克斯镇里就能看到圣维克多山。塞尚无数次凝望、无数次变奏，一生画了60多幅《圣维克多山》，从参与印象派到开创立体派，成为“现代艺术之父”，也影响了后来很多艺术家。雷诺阿、康定斯基后来都来朝圣过，并画下自己版本的《圣维克多山》。毕加索称他为“我们所有这些画家的父亲”，并买下山脚下的沃韦纳尔盖城堡作画室，去世后安葬于此。

1907年10月，塞尚去世后不到一年，重返巴黎的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秋季沙龙为塞尚举办的回顾展上看到《圣维克多山》，他惊呼自己是盲的，自出生以来简直一无所见。“自摩西之后，再无人能见一座山，见得如此伟大。”于是接下来的几周里，他着了迷般地几乎天天去看那些塞尚的画作，自己一个人看，找人一起看。他说自己一生遇到塞尚，才算开了眼。

塞尚的作品在他死后才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当时画家爱弥尔·贝尔纳（Emile Bernard）在《法兰西信使》上写了追悼大师的文章，并附上自己与塞尚的通信。晚年的塞尚曾向年轻的画家们这样讲述自己对自然的理解：“要用圆柱体、球体、圆锥体来处理自然景物。……与地平线相平行的线条可以产生广度，与地平线相垂直的线条产生深度。但对我们人类来说，大自然要比表面更深，因此，必须把足够量的蓝色加进被我们用各种红色和黄色表现出来的光的颤动里去，使之具有空气感。”

里尔克找来塞尚的书信集认真阅读，并在与妻子沃尔普思韦德的通信里分享自己的发现：“这样一位画家及作家（爱弥尔·贝尔纳），能通过书信，让塞尚就绘画方面的问题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是，当我们读到这位老人的回信时，就能明白他的表达方式多么笨拙，以至于他自己对此非常反感。塞尚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思想。他尝试写出的句子混乱、打结，最终让他不得不愤怒地放弃。”

很明显，塞尚无法轻松地表达自己，也不愿意为发表文章而写作，他只满足于不断作画。“画画的人切忌像写作的人一样思考”，塞尚书信中反复提及的词是“劳作”。他所有的信都是在偶尔画累了的休息间隙写成的，这些信中，几乎写下的也全是对绘画的专注。他在信中说：“任何一个艺术家都希望尽一切可能提高他的智力水平，而为此就必须离群索居。”马奈去世后，印象派分崩离析，莫奈去了小镇吉维尼画抽象风格的睡莲，雷诺阿因痴迷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而推崇素描，德加投身上流社会不再见老朋友，毕沙罗开始用点画法。而塞尚则在举办个展获得名气后选择保持沉默，离开在巴黎的妻子和儿子，回到老家埃克斯居住。

“我认为最好的做法是努力工作。”塞尚说。几名年轻画家曾来拜访过晚年的塞尚，却发现他孤僻、难以相处，只全身心投入艺术。“要到卢浮宫去，但在看过了那些在那里轮流应答的大师们的作品之后，我们得赶紧出来，通过与大自然的接触，来唤醒我们心中蕴藏着的对艺术的直觉和情感。”在老家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画室或室外写生，大部分《圣维克多山》都是在那一时期所画。风雨、小镇市民的嘲笑、孩童的掷石，他皆不管不顾，甚至自己母亲的葬礼日，他也缺席，只怕耽搁一天的绘画劳作。“我发誓，我要作画，直到死”，后来他几乎做到了。

里尔克曾被问到是否他在诗歌创作中受到过别人的影响，他在一封回信中说，正是自看到《圣维克多山》起，塞尚的作品就成了他最高的榜样。“大师死后，我处处追随他的痕迹。”另一封信中，他说在他凝视塞尚的画时，一种领悟像燃烧的箭一般射中了他：里尔克认识到，没有塞尚这样的恒心，艺术家将永远待在艺术的外围，只能有偶然的成功。

实际上不仅里尔克一人，塞尚的画和他书信里记载的人生后来启发过很多作家。D.H.劳伦斯被塞尚的笔触所感染，“有时塞尚从省略中构建起一片风景”。而海明威则在中篇小说《大双心河》一节删去的段落里写道：“他想要像塞尚作画那样来写作，塞尚提笔时使出各种技巧，然后他把整件作品打碎，创建出真正的东西。”

当然，对他最深刻的理解很可能来自他年少时代便相识并常年通信的挚友爱弥尔·左拉。1886年，左拉以塞尚为原型写出小说《作品》，主人公克洛德·朗蒂埃是个伟大又失败的画家，最终在一幅总也画不好的油画前上吊自尽。塞尚收到书后，给左拉写了一封非常客气的致谢信，自此断绝了与左拉30年的友谊，没再同他讲过一句话，却在得知这位昔日好友离开的消息之后，把自己关在了画室一整天。

《塞尚书信集》 

作者：[法]约翰·雷华德编 

译者：刘芳菲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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