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阿维尼翁的新《茶馆》

作者:苗千

开在阿维尼翁的新《茶馆》07月8日,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话剧《茶馆》彩排现场(高静 摄/新华社供图)

7月的阿维尼翁热烈而欢快。这个南法小城被来自全世界的戏剧迷们所占据,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各种戏剧海报。街头艺术家们在马路中间进行表演,观众们则报以欢呼和掌声。各部戏剧重头戏在阿维尼翁教皇宫的荣誉庭园和城内的剧院轮番上演,其中颇受人们期待和关注的一部戏正是来自中国的《茶馆》。这是阿维尼翁戏剧节官方“IN环节”在73年来首次上演来自中国的戏剧,它由中国先锋戏剧导演孟京辉改编自老舍的经典原著。

7月9日是新《茶馆》在阿维尼翁首演的日子,当天下午忽然降起一阵雨,稍微消解了几天来酷热的天气。观众们需在市中心乘车十来分钟到达能够容纳800人的Confluence剧院。3个多小时的表演,中国演员们颇具爆发力的表现带给了大多数观众迥异的戏剧体验,让观众完全忘记了之前在剧场外的混乱和泥泞。

在舞台上,始终吸引观众目光的除了演员,还有一个钢筋搭建的巨轮。在戏的尾声,它被陈明昊扮演的王利发启动,旋转了起来。如同不可抗拒的时间或是命运一样,这个搅拌机一样的钢铁巨轮让舞台上的桌椅等道具逐渐粉碎,纸屑纷飞,伴随着王利发、秦二爷和常四爷撒出的纸钱共同走向剧的终点。

出演主角的陈明昊自始至终以一种“狂飙”的劲头阐释一个全新的王利发,戏的中间穿插着各式各样的剧情,荒诞如向麦当劳和迈克尔·杰克逊致敬,一些深情的场让人难免联想起孟京辉的另一部作品《恋爱中的犀牛》,有些语境又似乎是出自布莱希特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改编版的新《茶馆》似乎无所不包,混乱与清晰并存,各个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与原著的关系遥远又贴近。演出结束后,观众与演员们一起被耗尽了。

新《茶馆》的首次亮相是在2018年的乌镇戏剧节,当时是由文章出演王利发。时隔将近一年之后,又一次在阿维尼翁亮相。在乌镇戏剧节过后,孟京辉曾给演出打了80分。而在阿维尼翁的首演之后,孟京辉认为演员们经过了半年多的酝酿,对作品的理解更加深刻了,各部门的配合更细腻,他自己对于作品的整体把握和结构之间的递进关系也更加驾轻就熟。孟京辉给这次国外首演打了87分。

开在阿维尼翁的新《茶馆》1孟京辉(詹敏 摄/视觉中国供图)

新《茶馆》从乌镇开到阿维尼翁并不容易。把舞台上那个由12000根钢筋搭建的巨轮从中国运到法国就颇费周折。为了适应Confluence剧院场地的大小,剧组只能放弃了原有器材,重新制作了一套稍小的钢铁巨轮,而后漂洋过海运到法国再进行组装。即便是已经小了一号,Confluence剧院还是把内部的顶梁锯掉一根才让这个巨轮登上舞台。剧组来法国演出的资金问题也是在中国文化部和其他各方的赞助下才得到解决。

面对不同的观众,新《茶馆》得到的评价也远比国内的评价复杂得多。很多观众表示,“无法描述”对于这部中国戏剧的感受。在首演时,中途退场的观众为数不少,而到了演出结束时,留在场内的观众又起立为演员们鼓掌喝彩。一对法国夫妇在看过首演之后,拉着我畅谈对于这部新《茶馆》的感受一直到凌晨两点。这对法国夫妇在起初的疲惫过后,又开始对这部他们前所未见的戏感到兴奋,却说不出对它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感到这部缺乏故事性的戏已经超越了“好”或“差”的标准,似乎包含一切。这对夫妻说,舞台上那个象征着时间或命运的钢铁巨轮让他们联想起了太阳马戏团的经典设置。

首演之后,新《茶馆》迅速成为阿维尼翁戏剧节的一个话题,也成为法国媒体热衷讨论的一个文化现象。正如南特尔阿芒迪剧院制作总监戴尔菲娜·瓦图所说,《茶馆》肯定会引发争议,可没有争议的作品只可能是平庸之作。

法国各大报纸给新《茶馆》的打分普遍不高,一些评价也颇为刻薄。《电视全览》周刊的评论是:“《茶馆》运用了数目繁多的技巧,特别像一部国际合拍的电影大片带给人的感觉:这类片子总是怀揣着要把不同文化语境下的观众一网打尽的野心而丢失了自己的身份。为了实现跨文化的目标,这部作品向德国戏剧构作塞巴斯蒂安·凯撒的专业技能借力。”法国国立南阿吉坦剧院院长丹眠·高德则评价说:“《茶馆》粗糙、暴躁、脏兮兮的感觉和嘶吼式的台词处理方式是德国戏剧10年前的惯用方式,看不出中国文化的特质。”

但对新《茶馆》的正面评价也似乎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阿维尼翁戏剧节总监奥利维耶·皮(Olivier Py)看过首演之后流泪了。他说:“诗意、深刻、疯狂、犀利、冷峻、悲悯……这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戏剧作品之一,它给了我未来10年继续做戏剧的欲望和理由……我向所有人表达我的敬意,这不是以艺术总监的名义,而是我个人的名义。”法国《人文报》则写道:“看得出导演想要打破一切戏剧的固有的、传统的和一成不变的表现方式。他将它现代化,甚至西方化,为什么不能如此?但又为何非要如此?当陈明昊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上,面对着他的孤独,审视着他的孤独,自嘲着他的孤独,当所有的喧嚣、怒吼和愤怒过去之后,正是这突如其来的距离感让我们深受感动。”

在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进行一种极端化的表演,收获两种完全不同的极端化评价大概也在情理之中。

新《茶馆》与原版《茶馆》之间的关系如何?这部戏剧想要对法国观众进行怎样的表达,对于各种不同的评论又作何反应?首演过后,导演孟京辉在阿维尼翁接受了本刊的采访。

三联生活周刊: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法国,这部戏肯定带给很多观众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极端化。你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耗尽演员和观众的表演方式?

孟京辉:我也一直在思考,戏剧是什么?戏剧是一种真实的精神存在。人的一生要经历各种不同的时候,有的时候挣扎,有的时候痛苦,有的时候享受,有的时候又很无奈。在舞台上三个小时的演出里,你经历了《茶馆》,就像经历了人生一样。也许看到最后的时候你会觉得,也许这就是人生。我就是想让这种更真实的东西用身体的感觉传达出来。让观众感同身受,来理解表演背后的某种东西,可能是真实,可能是思索之后带来的真实,可能是疯狂之后带来的真实,也可能是经过了各种幻化之后带来的真实。它是和观众们的感受是同步的。看过剧之后观众的感受是被“耗尽”,其实人生到最后也是被“耗尽”的感觉。

三联生活周刊:在老舍的原著里,女性人物并没有特别的突出。改编版的《茶馆》不一样了,从某种层面来说,这可不可以说也算是一种现代性的体现?

孟京辉:在做《茶馆》的时候,我们的戏剧构作塞巴斯蒂安·凯撒对我说,里边一定要突出关于女性的强大的感觉。所以在作品里,无论是最后的小丁宝,还是中途吃烂肉面的康顺子的复仇,再到前面齐溪演出的片段,你能感觉到,女性不断在这个作品里边浮现出来。一个人在一生的过程中肯定会遇到不同的女性,会对你的内心和生活轨迹产生影响。这些都是我们必须经历的人生风景。无论是抽象的表现还是具体的推进,我们都把它放到《茶馆》不断演进的过程之中。

三联生活周刊:在舞台上极端的表达方式也会得到极端的反应。比如说一些专业戏剧人士对它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同时一些法国报纸对它的评分并不高。也有很多观众评论,没法用“好”或“坏”来评价它。这种极端的反应,是你所期待看到的吗?

孟京辉:对于外界的评价我没想那么多。这次法国戏剧界对于《茶馆》的评价还是异常好的,法国记者对它的评价都是“有震撼力”,其中透射着年轻人的闪耀的光彩,也有法国媒体评价它对于戏剧的理念有推进作用。当然有一些负面的评论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在评论和反评论的过程中,能够引起的思考才是最有价值的。

如果大家对一部戏的评价是“特别好”,或者“不值一提”,那它也就失去了一个作品的出现对促进大家思考的作用。我倒是从来没有想到要引起争论,但是我会比观众们之前所想象的“孟京辉风格”,再向前推进一步。

三联生活周刊:这部戏和老舍的原作的距离已经很大了,那么你如何描述老舍原作和这部改编之后的现代作品之间的关系?

孟京辉:从故事逻辑来讲,我们没有做特别多的改动。从语言上,我们对老舍先生非常尊重,一个字都没有改动。在说话的腔调和对重音的强调方面,我们和人们已经司空见惯的处理不大一样。但是从结构的蒙太奇递进上,我们集中优势兵力把老舍原作的第一幕和第二幕全都豪放地演出来。同时也有细腻的部分,我们又把它和当代特别优秀的作家的思想进行碰撞。比如说在改编版的《茶馆》里还有老舍其他的作品,还包含了布莱希特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些语境。我们把它们合在一起,共同展示出人类思索的图景,让它呈现出一种立体的感觉。我感觉到越是保留老舍作品的精髓,把它和其他作品进行一个当代的比照,我们离老舍原著的精神也就越近。老舍的精神是什么?是对人类的悲悯,是对整个时代的透析。他站在人类命运和时间的高度,微笑地看着众生。在这个层面,我感觉我一直在和老舍先生对话。

三联生活周刊:在这部《茶馆》里并没有一个明显的故事主线。为什么所谓戏剧的故事性和连贯性对你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孟京辉:从我个人的舞台创作实践来讲,故事性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在舞台上讲一个故事对我来说是第一步,就像是弹奏钢琴练习曲一样,太过于简单。要进入到表演状态、创作状态、幻想状态,艺术家要对自己有所要求,不能只是停留在故事上。故事当然可以有,我今年在成都做的《成都偷心》的一个大型静默式戏剧,在里边有50个故事,特别好玩。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背后的东西,产生故事的背景,产生出故事的整个社会生活状态。这才是更加隐秘,也是更加有力量、更加艺术化的层面。

三联生活周刊:这部戏有两方面给我的印象很深。一是它无处不在的隐喻,包括对革命、对信仰、对进步、对爱情的隐喻;另一方面就是它的相对性,好像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任何东西被认真对待。这样的理解可能过于粗俗,但是通过极端的方式来表达一种极端的相对性,是不是你所希望的?

孟京辉:所谓的相对性,其实就是一种辩证,这就是人类发展的一个悖论,也是自我发展的一种对立面,是对自己发展的一种重新反思。我自认为是半个知识分子、艺术工作者,我是具有进行这种思索的使命的。通过这种辩证不断地反问自己,反问时代,不断地和命运对话,和人类的发展进程进行一种有距离的审视。这些都是一个有良知的艺术家应该做的。

当然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有的就是小桥流水风格的,有的是聪明绝伦的,有的是朴拙的,但是还有的作品就必须需要通过舞台质感、音响、视觉来带给人一种无暇顾及、无所羁绊的幻想的快感。如果没有这些因素,那么观众可以去看书,可以看报纸电视,为什么要到剧场里来呢?因为剧场就是幻想,就是人生,它充满了各种因素,让所有的这些东西席卷观众。在经过洗礼之后,观众可以得到自己的感受和思考,之后再进行酝酿和消化,得到一种感知或是一种释然,或者是更加困惑——这就是剧场。 话剧导演孟京辉中国电视剧戏剧爱情电影智利电影阿维尼翁老舍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