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贪夜蛾:一场生物入侵的阻击战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草地贪夜蛾:一场生物入侵的阻击战06月7日,重庆云阳县农业农村委的农技人员发现草地贪夜蛾(ICphoto供图)

记者/董冀宁

“幺蛾子”

把从田里捉来的两条草地贪夜蛾幼虫摊在手心里,南宁市植物保护站副站长黄树生的声音变得有些唏嘘,他称呼它们“幺蛾子”。在他手里,两条一厘米长的淡绿色幼虫蜷缩着,据说这是这类生物在长期与人类斗争中进化出的“假死性”。对于我这种外行,所有的蛾类生物的幼虫看起来都像蚕,看着它们肉嘟嘟的外观甚至会产生可爱的联想,但在黄树生的眼里,这两条幼虫代表着无穷的麻烦、压力,以及过去四个月睡眠不足的梦魇。

“如果你见过成片的玉米地里,每株玉米上都趴着一两只草地贪夜蛾的幼虫,把叶片钻出上百个窟窿,甚至把刚长出来的玉米啃得芯都不剩,就一点都不会觉得它可爱了。”黄树生说,南宁市种植着超过100万亩玉米。其中横县更是因广泛种植甜玉米,有“中国甜玉米生产第一县”之称。

甜玉米的经济价值相对较高,在零售端往往能卖到2元以上的价格,也因此,农民们照料得也相对精细,在当地承包着20亩地的韦海涛告诉我,他几乎是当侍弄蔬菜一样在侍弄这些玉米。但在草地贪夜蛾落户他家农田的初期,他也一样没防住这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虫子。

今年4月,韦海涛第一次在地里见到这种黑脑袋绿身子的小虫,只有米粒大小,起初他没当回事。之前,韦海涛见过玉米遭受的最严重病虫害是每逢涝灾后容易爆发的黏虫。黏虫体形肥硕,一钻一个眼,几天就能把叶片吃完。“黏虫属于那种看着就比较吓人的虫子。”但眼下这种虫子没有给他这样的感觉,前些天玉米刚打过药,他指望靠着药劲,应该至少能控制住虫害规模。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判断错了。

没过几天,玉米地里几乎全遭了虫咬,“而且不像黏虫只咬叶片,它们把刚长出来的玉米芯也全咬烂了”。被啃食过的玉米叶片有的表面还剩下一层薄膜,有的干脆是像漏勺一样千疮百孔。韦海涛赶紧求助当地植物保护站,黄树生看过之后告诉他,“这叫草地贪夜蛾,是今年的新物种,从非洲来的”。

和韦海涛先见到草地贪夜蛾才搞明白怎么回事不同,对于全国大多数农保工作者来说,关注这种害虫已经很久了。早在2018年8月,中国农业科学院植物保护研究所农业昆虫研究室的王振营团队,就已经撰写了《危险性害虫草地贪夜蛾传播为害情况》,并上报农业农村部种植业司。

“实际上,我们是在2017年一场国际玉米病虫害防治会议上注意到非洲爆发相关病虫害灾情的,当时的描述就已经蛮严重了。”王振营向本刊介绍称,草地贪夜蛾本来就是世界十大害虫之一,只不过它过去长期危害美洲大陆,国内学者关注的不多。“它杂食、能吸食300多种植物的汁液,暴食、繁衍能力强、迁飞扩散快,而且几乎没有天敌。草地贪夜蛾的英文名是‘fall armyworm’(行军虫),也是因其在幼虫阶段取食时像军队作战,转移又像行军一样迅速而得名。”

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入侵非洲的草地贪夜蛾来自哪里,但根据种群基因分析,迁飞进入非洲的草地贪夜蛾群体与美国佛罗里达州的草地贪夜蛾种群基因趋同。“不过草地贪夜蛾的迁飞能力再强,也没有跨大洋的飞行能力。目前业界普遍推测,可能是轮船、飞机等交通工具携带。”王振营分析称。

但跨过太平洋,确实为草地贪夜蛾的全球传播扫清了最后一个障碍,草地贪夜蛾在非洲以近乎失控的速度泛滥成灾。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FAO)2018年6月的统计,仅在已被入侵的非洲12个玉米种植国家中,草地贪夜蛾造成玉米年减产830万到2060万吨,经济损失高达24.8亿到61.9亿美元。

虫害泛滥危机

尽管大多数学者都预测到草地贪夜蛾虫害的全球化不可避免,但包括王振营在内,大多数人还是没有预测到虫害来得如此迅速。

王振营团队发表的论文中归纳草地贪夜蛾的传播路径——2016年1月在非洲尼日利亚等国家被发现,2017年在非洲多个国家暴发,2018年1月扩散到撒哈拉以南的44个国家,2018年5月又从非洲入侵到印度,并很快蔓延到孟加拉国和斯里兰卡,2018年12月入侵缅甸和泰国……

2018年8月,联合国粮农组织发出全球预警,“这种食用农作物的入侵性害虫很有可能蔓延至以东南亚和中国南部为主的亚洲其他地区,亚洲数百万小规模农民的粮食安全和生计可能会受到威胁”。这是联合国粮农组织成立70多年来第一次针对一种特定害虫在世界范围发出预警。

“从入侵印度开始,我们的判断就是早晚会进入中国,所以当时农科院吴孔明院士的团队也很早就驻扎在中国和东南亚、南亚这些国家的边境,密切监视和研究它们的动向。”王振营告诉我。

王振营团队刚把研究成果上报农业部的时候,农业部还曾讨论是否有必要加强海关检验检疫,然而王振营表示,如此短的距离之内,漫长国境线上的天空就是草地贪夜蛾入境的海关,“拒敌于国门之外”已无可能。

中国农业科学院植物保护研究所吴秋琳博士分析了缅甸的风场,并于今年年初发表了《草地贪夜蛾缅甸虫源迁入中国的路径分析》。文章分析称,2018年12月,缅甸中部的风速和风向,满足草地贪夜蛾迁入云南江城等地的风场条件,“尤其是2018年12月18~19日从缅甸起飞的草地贪夜蛾,在19~21日侵入云南江城的概率较高。同时,广西北部及贵州南部也有侵入的可能”。

这一分析很快得到证实。2019年1月11日下午,云南省植检站向全国农技中心报告,在普洱市江城县宝藏村发现疑似草地贪夜蛾幼虫。农技中心病虫害测报处姜玉英和另外两位研究人员急赴宝藏村,进入这个云南边陲小村后,证实草地贪夜蛾入侵已经发生。

一如王振营团队的预测,大多数灾情一经发现就来势汹涌,1月11日,云南省普洱市江城县第一次发现了草地贪夜蛾幼虫。3月11日,广西河池市发现草地贪夜蛾成虫。4月18日,草地贪夜蛾在云南省8市(州)48县见虫,广西8市18县见虫。而一周之后的4月26日,在我国的云南、广西、广东、贵州和湖南5省(区)的29个市(州)112个县(市、区)发现草地贪夜蛾为害玉米,累计发生面积超过12.74万亩,亦有5万余亩甘蔗受害。

“这主要还是由草地贪夜蛾的特征决定的,它的一代通常只有20天左右的存活期,一只母蛾子每次可产卵100~200粒,一生可产卵900~1000粒,而最普通的菜蛾仅能产卵100粒。从迁移距离上,草地贪夜蛾一晚可飞行100公里,母蛾子在产卵前可迁飞500公里,相当于京沪之间的距离。这就造成它们的种群极易转移和扩大。”王振营分析称。

虫害在刚进入中国时确实给人一种不可控的感觉。全国农技中心最早在去年12月就在省级植保站培训会上组织过草地贪夜蛾防治的培训,然而任凭每个地方的农技人员严防死守,受灾面积蔓延的趋势仍然很明显。“有的时候就像韦海涛那个案例,反应相对还是滞后。”南宁市植保站的黄树生说。他们按照农业农村部“每百株玉米有草地贪夜蛾成虫10条以上”的标准,南宁有10%~13%的玉米地受灾,而如果以发现成虫的面积计算,见虫面积高达40%。

最为紧张的时刻出现在6月21日前后,当时国家农业农村部印发《全国草地贪夜蛾防控方案》,会同财政部紧急下拨了5亿元防控资金,要求坚决遏制草地贪夜蛾爆发成灾,保障粮食及农业生产安全。王振营是为数不多知道这5亿元紧急拨款背后故事的人。

“当时正好虫害蔓延到长江中下游地区,而且正好处在一个代际交替的时候,而北方的华北平原和东北平原是我国最主要的玉米产区,事关粮食安全。能否有效地将草地贪夜蛾种群数量在长江南岸缩小,是成败的关键,一旦控制不住,我们国家可能也会发生像非洲那样不可控的粮食危机。”

“美国和草地贪夜蛾斗争了上百年,抗药性是不用说了,光是抗草地贪夜蛾的转基因玉米就开发了好几种,但每年仍是损失惨重。非洲此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结果一触即溃,新闻报道的字眼甚至出现绝收。我们国家该怎么办?”黄树生的疑问,也摆在当时所有植物保护工作者面前。

一场持久战

很多老方法都失灵了。

韦海涛在发现虫害初期使用的是溴氰虫酰胺杀虫剂,这是一种针对常规菜蛾的杀虫剂,但早就已经在草地贪夜蛾上产生了抗药性。而后,在植物保护站的建议下,他更换了菊酯类的药剂,并配合性引诱剂使用,才阻止了虫害范围继续扩大。

农业农村部3月份发布的《2019年草地贪夜蛾防控技术方案(试行)》,推荐喷施白僵菌、绿僵菌、苏云金杆菌、芽孢杆菌制剂以及多杀菌素、苦参碱、印楝素等生物农药。而农机中心在广西、贵州等地的试点实践中,往往推荐多种农药叠加使用,这也意味着种植成本的上升。由于各地玉米的种植周期不同,河北等地在6月份正好处于玉米播种期,由中央专项资金来负担农药采购或发放专项补贴,而广西等地区玉米播种时间早,6月底已经收获,前期需要农民自费,个别地区发放了地方补贴。

韦海涛种植的是甜玉米,而黄树生告诉我,在广西,假如种植的是饲料玉米,亩产400公斤,收购价每公斤只有8角钱,相当于每亩只有320元的毛收入,而购买杀虫剂以及喷洒杀虫剂的人工费用每亩可能就要有40元的支出,这对这些农民很显然是负担不起的。“实际上受灾严重的田块,有很多人可能种下种子就外出打工去了,但是客观上,这种情况是我们要坚决杜绝的,因为不只是你自己家减产,还会导致害虫种群的扩大。”

6月底,广西的玉米进入收获的季节,看着各个地块传来的玉米收成统计结果,黄树生感觉暂时终于能松一口气了——南宁市范围内的100万亩玉米,因为病虫害而造成的减产被控制在5%左右,相比于之前统计的受灾面积,这个结果堪称令人欣慰。

在采访中,他不时提起,“草地贪夜蛾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某种意义上,这代表着植保工作者一种普遍的心态,在草地贪夜蛾进入中国半年之后,最紧张的反而是那些还没有遭受虫灾入侵地区的植物保护工作者,比如河北省植物保护站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周围几个省份河南、山东、山西都出现了,我们如临大敌”。

人们大都认同,中国之所以没有发生非洲那样严重的威胁粮食安全的虫害,主要是相对完善的测报体系和植保人员队伍的功劳。然而实际上,黄树生说,南宁市植保站只有9个人,除去正副两位站长、一位后勤人员,专业的技术人员仅有6人。“对抗蛾患,最终还是要依靠农民。”王振营说。从去年年底开始,王振营一直在为各省植保系统农技人员做培训,经常连轴转。

然而在王振营看来,总会有新的问题出现。比如广西对草地贪夜蛾来说是可以越冬的,收了玉米之后,草地贪夜蛾仍然有别的食物来源,这也就意味着及时考虑到伴随着气温降低生长周期变长,草地贪夜蛾一年也可以繁殖超过12代,这意味着很容易产生新的变种以及耐药性。

此前中国农业科学院深圳农业基因组研究所最新研究结果发现,此次入侵的草地贪夜蛾中的90%事实上都携带有部分“水稻型”的基因,它们很有可能是“水稻型”和“玉米型”两种类型夜蛾杂交产生的后代。有人担忧,需要警惕水稻型草地贪夜蛾的出现。王振营对本刊分析称,“从食物来源的角度是可能的,但我国大部分稻田都是水田,蛾类无法在水田内结茧,因此种群不会扩大,因此无需过度担心”。

“当前这个情况,最主要的问题还是非洲的草地贪夜蛾仍处于失控的状况,这就意味着大量的成虫会不断从东南亚和南亚进入我国,我们短期内也不可能根除这一虫害,所以这就注定是一场持久战。”王振营说,仍然有大量的问题值得研究,只有研究清楚,才能研发新的化学、生物农药,调整治理策略,更加科学地展开防治工作。比如,“草地贪夜蛾在国内的传播路径究竟是怎样的?”“它的越冬地主要在哪里?”“它究竟有哪些亚型?”等等。 玉米害虫三农草地贪夜蛾生物入侵